《青琐闼》第15/62页


  郑溶眉峰几不可见地轻轻一扬,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方才说顾卿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罢。”
  

  ☆、严相逼

  是夜,大雨滂沱,雷电交加,瓢泼大的雨豆子夹杂着亮晃晃的闪电当空劈下,雨针密密地织透了整个天幕,一道闪电凌空直下,一时间屋子里恍若白日,映得内务府新任的大总管张德那张半笑不笑的脸沟壑毕现,明暗分明,更显出平日间少见的凶狠尖刻。
  外头的两个小太监拢着手缩着脖子,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说来也见鬼了,这冬日里居然下起怎么大的雨来了,你说怪不怪?”
  “可不是么!打我从娘胎里出来,就没见过这么怪的天气!明儿可就是万寿节了,可不是要出点什么怪事儿啊?”
  张德的心腹小顺子正准备掀了门帘子往里头走,冷不防地听到他们的话,当即咚地沉下脸去:“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少蹲在这里乱嚼舌根儿,我可告诉你们,这两天大总管心气儿不顺,你们都给我仔细着点!”
  他撑着的一把油纸伞被雨水浇得透湿,雨水白线似的从伞沿边儿流下来,饶是那油纸伞又阔又结实,走来之时亦是被阵阵狂风吹得不时翻起,将那小顺子的身上也浇湿了大半。
  左手边的小太监乃是头年进的宫,倒是有几分眼色,忙凑上来接过小顺子手中的油纸伞,谄媚道:“顺公公,您老说这里头是怎么回事儿?听声气儿,倒是像跟在大总管身边的小双子,您老看这外头又是雨又是雷的,里头还一直鬼哭狼嚎的,听着就怪渗人的。”
  小顺子斜着眼睛看他一眼,翘起兰花指直戳到的他脑门子当中,尖着嗓子道:“你们两个第一天进宫?宫里头的规矩懂是不懂?该你问的才问,不该问的不该看的不该听的,都给我把自己的耳朵嘴巴眼睛好生管好了才是正经!渗人?等哪日把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弄进去尝尝滋味儿,你才晓得什么叫渗人呢!”
  说罢径直打了帘子进去,只见里头两个铁实高壮的太监站在一旁,手边一溜排着浸了盐水的鞭子,炭炉子上烧得通红的火钳,小顺子眼光偷偷地扫了一眼,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可心里却又暗暗觉得说不出的解气快活,这小双子一来就抢了自己的风头,这下可算是遭报应了。
  当中的小双子被高高吊了起来,脸上分不清是血水还是汗水,湿透了的发丝黏腻地贴在脸上,一绺一绺地将她半个青白色的脸都盖住了,身上的衣服早就破烂不堪,手臂上后背上伤处皮肉外翻,深可见骨,很是骇人。看来进了这里,她没少吃苦头,如今瞧着那神情,怕是只剩下一口气了。
  张德朝着一旁努了努嘴,旁边的一个太监随即端进来一盆盐水,这盆盐水在外头放了小半个时辰的,里头已经结了好些碎冰渣子,那太监端着盆子将水朝着那小双子从头至下地泼过去,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叫,当中的人狠命一挣,连带得手脚上的铁链一阵刺啦啦作响,可毕竟一日一夜的拷打下来,人早已是强弩之末,没有什么气力了,不过是挣了一挣便如同散了骨头架子似地,软软地垂下了头。小顺子心下咯噔一下,再也不敢多看,快步走到张德跟前,凑近了张德的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听了小顺子的话,张德的眉毛终于慢慢松了下来,他转身坐在椅子上,一双眼睛只落在自己的那保养得极好的手指甲上,摩挲了许久,方开口问道:“小双子――喔不,小双姑娘,咱家再问你一次,昨日夜里找你的那荣亲王府上的侍卫,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当中的那人恍若未闻,半点反应也无。
  张德冷冷一笑,道:“问了这一天一夜了,姑娘是半句话也没有。想必姑娘也是个自有主意的,是想着咬着牙熬一熬,早死早投胎了罢。也好,姑娘一心要寻死,别说是我,就算是阎罗王也不拦着。只是姑娘可曾还记得,当日到京城的时候,姑娘可还随身带着一个人呢。”
  听闻此话,当中的那人仿佛活了过来一般,猛然抬头,耳边只听得张德摇头道:“据说这人可是姑娘在这世上唯一的妹子罢?姑娘怕她出事儿,在去王府之前早早儿地就将她安顿在郊外的静安庵中,让她一辈子不入红尘,这人怕是荣亲王殿下也是不知道的罢?”
  小双只一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德,仿佛要将他整个儿吞了下去一般。
  “那孩子叫什么名儿?喔,是叫小玉罢?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姑娘的妹妹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姑娘一心寻死,只是小玉不过才□□岁的年龄,唉,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就能就当了姑子呢?咱家可知道这世上有不少好去处呢,可都比那静安庵强多了。等姑娘奔了黄泉阴台,咱家自然给小玉妹子安排安排,下些力气调理得好了,到时候咱家得了银子,你妹子她得了趣儿,怕是一辈子都离不开男人那物件了呢!”张德往前凑了一凑,阴测测笑道,“咱家只不过提醒姑娘一句,到了地底下过奈何桥的时候,姑娘可千万别喝那碗孟婆汤,就在地底下睁大眼睛好生瞧着罢!”
  小双悚然一惊,那些□□的场景如同刀子一般割在她的心口上。小玉,她的妹妹小玉!她自己便是一时糊涂,上了那男人的当,成日间为他神魂颠倒,只记得他春帐暖塌间的温言软语,耳鬓厮磨时的鸳誓鸯盟,从此唱戏难安心,看山山成了他,观水水也成了他,戏文上那些多情柔媚的句子,一句句一腔腔仿佛唱的都是她满腔的心事。听说他来了京城,成了大官,她千里迢迢上京来寻他,只求再见他一面,问他一句,当初为什么浓情蜜意,又为什么突然不辞而别?他已经忘了她么?忘了桃树下的小双了么?
  她日日在他的府门前徘徊,可是他如今已是高门显第,哪里那么容易见着?多日焦心的等待,却还是没能见上他一面。终于有一日有一顶软轿在她身边停了下来,有一位三十来岁的贵公子掀了轿帘子,笑眯眯地对她说:“姑娘,你是想见杨侍郎么?我或许能帮一帮你,你可要跟我走?”
  她已是走投无路,只浑浑噩噩地跟着那顶轿子,便进了王府。原来那好脾气的贵公子居然是王府的王爷,他给她吃的,给她穿的,还派人教她礼仪规矩。她感激他,原来并不是人人都看不起她这样的人,这人世间还是有好心人的。
  有一天,王爷微笑着对她说:“小双,你进宫罢,等你见着了皇上的时候,你就告诉皇上,你喜欢礼部的杨侍郎,皇上是个心善的人,他会成全你的。皇上说的话,杨侍郎不敢不听,他必然会八抬大轿将你抬进府内,做他的夫人。”
  做他的夫人,日日夜夜能看到他,同他永远在一起。小双抬起头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王爷,用力点头,好,只要能和杨郎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
  王爷伸手摸摸她羸弱的肩膀:“小双,你长得这样好,若是以宫女身份入宫,一不小心便是皇上的人了,所以你只能扮作太监。记住了,进了宫去你对谁也不能说这件事,我会为你选一个好的时机,到时候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去求皇上,你想想皇上心肠那么好,必然会成全你的好姻缘。”
  小双点头,好的,您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死都不会说。我要和杨郎生生世世在一起。
  入宫前她最后一次去看小玉,小玉拉着她的袖子道:“姊姊,你要去哪里?你带小玉走好不好?”
  她蹲身下来,摸了摸小玉的头发:“小玉,你留在这里好不好?”
  小玉摇头:“不,我想跟姊姊在一起。”
  她抬头望天,天际间一片晦暗,她苦笑:“姊姊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她离开时,那孩子异常乖巧异常沉默地站在庵门口,一双眼睛里蓄满泪水,却拼了命不让它掉下来,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姊姊,我乖乖的听话,你可要早些来接我啊!”小玉,小玉。她自己已知道此生身陷泥潭,唯一不过指望的是小玉这一辈子能平安度日罢了。她不是孑然一身,她还有小玉要护卫要周全,否则她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爹娘?
  杨郎,或许这人世间并没有给我一条生路可走,或许就连你都没有给我一条生路可走。我实在是太累太累了,我已经坚持到了最后,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我没办法再坚持下去,我可以不要命,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样糟蹋小玉。
  或许这辈子,我再也没办法再见你一面了,或许这便是我的命。我们的命。
  我已认命,你和我本来就是云泥之别,一切的一切,原来都是我一个人的妄想和痴念。
  小双闭上眼睛,春风柔软如丝,她羞涩地站在一树夭夭其华的桃花下,那人青色的衣袖不过离她一步之遥。
  他抬起手来,轻轻地掠了掠她乌亮美丽的头发,低声道:“人面桃花相映红。”
  她的发丝挠在颈间,如柳絮般痒痒的。她终于敢大着胆子,抬头去仰望他,只见他对着她温和地微笑,从此她便再没有从那温暖的笑容中走出来过。
  小双慢慢地抬起头来,眼中的期冀一点点的熄灭下去,再无半点光芒,每一个字都如同沁了血珠子似的:“好,我都告诉你们,你们放了小玉。”
  那日,他那青色的衣袖上绣着的花纹可真好看呢。她一辈子都记得。
  

  ☆、轿中人

  漫漫长夜,到天明的时候,一整夜的雷雨终于收了凌厉的雨势,连着多日来的飞雪也一并收了势头,天色初霁,不由地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几乎已经能嗅到春日的气味了。
  今日是万寿节的正日子,苏萧并几个礼部的同僚一道儿随杜远进宫,手中的琐碎事宜极是累人,几人从天亮一直忙到天黑,并没有半刻停歇,终于得空坐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已是华灯高掌的时分了。
  适时,外头的小太监送进来几个食盒,笑嘻嘻道:“大人们,今儿可是受累了,且歇下来吃点东西吧!这可是御膳房特地的为进宫办差事的大人们备下的,可不是赶上咱们万岁爷的好日子么,诸位大人们有口福了!”
  礼部的张宁平不由搓了搓手,揭开了那食盒盖子,里头果然摆着几样极精细的吃食,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忙回头招呼苏萧他们:“来来来,可是把我饿坏了,几位大人们快来快来,”他一面忙乎着摆碗筷,一面又打量了那小太监一眼,笑道,“这位小公公喜气洋洋的,怕是今日在前头得了不少赏钱吧!”
  那小太监脸上果然是一派儿掩饰不住的喜气:“谁说不是呢,万岁爷的好日子,让咱们这些做奴才的也跟着沾了好些光呢!各位大人,前头的晚宴已经结束,前头的各位亲贵大人们也已经跟着出宫了,宫门眼瞅着也快下匙了,还请几位大人快些用吧,这些东西冷了可就比热乎的时候差远了,用完了招呼一声,奴才就在外头,待会儿还是由奴才送几位大人出宫。”说着便退了出去,候在外头。
  不过一时半刻之间,几人便用好了,收拾了各自的东西,便跟着那候在一旁的小太监往宫外走,小太监带着几人往宫门方向匆匆而行,由于是躲懒抄近路,选的路格外的僻静,天色尽黑,又无半点月光,甬道又长又狭窄,四围的宫墙仿佛比白日里愈加地肃穆威严了许多。饶是苏萧目力极好,也觉得四周皆是些黑魅魅的影子,看不到脚边五步之外的广袤的黑暗的世界。
  宫闱内院,那小太监只管掌了灯在前头带路,后头的几人也俱是默默无声的前行,一行几人皆不做声,气氛愈加诡异起来。走了好一阵子,方才远远地看道一方宫门,那宫门由于是万寿节的缘故,高高地挑着一排儿精致的宫灯,远远地也能看到宫灯下头硕大的金黄色流苏随风飘荡,几人方才不知何故高悬的心方才慢慢地放了下来。
  待走近了些,却见宫门处围了一拨儿人,似乎是看守宫门的侍卫与御宴出来的某位官员争执拉扯了起来,苏萧等人走近一看,那与侍卫争执吵嚷的,不是别人,正是九门提督沈世春沈大人,旁边极力劝解的乃是翰林院的几个修撰,看来晚宴果然已结束散场。
  沈世春乃是行伍出身,历来是个火爆脾气,若不是有旁人拦着,他早就撸起袖子冲上去动手打人了:“你说老子什么?老子的轿子里私藏内侍?”
  内务府的大总管张德慢悠悠地道:“沈大人您急什么急?轿子里到底有没有人,只消让咱家看看,自然一目了然了。”
  沈世春闻听此言,不由大怒,双目外突,此刻往前一步一个巴掌就直接甩到了张德的脸上,打得那张德脚下踉跄,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一旁的两三个侍卫见状,立时一窝蜂地上前来将沈世春团团围住。
  沈世春挣脱不掉,虽是口齿不清,嘴里犹自高声骂个不停:“你们这几个小兔崽子,甭以为套了身官服,在皇上面前得了个脸,就敢来教训老子了!老子跟着皇上,跟着先帝领兵出关的时候,你们这几个兔儿爷还在娘胎里呢!别说老子轿子里没有阉货,就算是老子轿子里有个把个宫女儿,你们又能把老子怎么样?”
  张德摸了一把脸,只觉火辣辣的疼,不由冷笑道:“沈大人劳苦功高,奴才们不敢将您怎么样,只是请您将窝藏的内侍交出来!”
  沈世春双眼瞪得像铜铃一般大,大声吼道:“交个你奶奶的屁!你们今儿给老子听好了,哪个有胆子搜老子的轿子?老子现在就把你们这些个阉奴的脑袋拧下来!”
  “本王敢!”从后头大步流星地走出一个人,众人寻声看去,不是六皇子郑清还有谁?六皇子郑清年仅十六岁,乃是贵妃之子,尚未及弱冠之年,还未开府立妃,却生就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只见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斜觑了沈世春一眼,昂声道:“宫门喧哗,成何体统?沈大人方才的话本王都听见了,本王就偏要看看,你沈大人的轿子里到底有个什么玄机?本王倒不信你沈大人敢拧断本王的脖子!”
  众侍卫见他来了,皆扭着那沈世春退开了些,郑清走上前去,伸手一把掀开轿门,这一掀不打紧,却见里头果然有个太监装扮的人半倚靠在轿内,双眼紧闭,怕是已经晕了过去。郑清倒真没想到沈世春的轿子里有人,不由大吃一惊,见状转身摔了轿门帘子,怒斥道:“沈世春,你眼里头到底有没有王法?居然敢明目张胆拐带内侍出宫,大庭广众之下口出秽语,强言挑衅,蔑视天子威严!来人啊!将这个小太监给我拖出来!”
  随即便有两个侍卫领命上前,将轿内的人拖了出来,借着火光,苏萧一眼便看清了那小太监的长相,不由心中大惊,方才在甬道上的惴惴不安仿佛在此时都找到了缘由,此人可不是那日里她在广安门内看到的那个扮作太监的女孩子么?
  那人脸上半点血色也无,四肢无力,侍卫一放松,全身便瘫软在地上,张德上前用手试了一试那小太监的鼻息,悚然一惊,颤着声气道:“四殿下!小双子已是毫无半点气息了!怕是已经命归黄泉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什么?”郑清大惊,快步上前,拎起那小太监的衣领,只觉得手中一片腻滑,一低头却发现那人脑后的血迹一直蜿蜒至脖颈,饶是郑清再是胆大,平素间也少见这样血腥深重的场面,更别说这样猝然一见,当下不由地将双手一松,往后一退,那人果然已是再无半点活人气象,待他一放手,那人便直直地从他手中“咚――”的一声掉了下去,硬生生砸在宫门前汉白玉的砖石之上。
  那声音让在场的所有人心中都不由咯噔一紧。
  张德忙掌了灯,大着胆子走上前去细细翻检一番方带着哭腔回禀道:“四殿下,此人乃是奴才的徒弟小双子,今儿晚上本该在前头侍奉晚宴的,小双子开席尚未到一半,便不见了踪影,奴才还以为他躲懒去了,没想到……四殿下,小双子是被利器一击而毙的,想来是沈大人要将他强行带出宫去,小双子才会落得如此的下场。”
  说着,他又探身进轿,摸索了一阵子果然在轿底摸出了一把佩剑,这把佩剑人人都识得,这把佩剑正是多年前先皇的赏赐,灯火之下那剑柄上的血迹赫然可见。
  见到御赐之物,郑清早已怒不可遏:“好哇!今日是父皇生辰的好日子,普天同庆,却有此等血光之事!德公公,你派人将这小双子好生葬了,无需惊动父皇。今日之事,人证物证俱全,沈大人,你方才讲你轿中就算是藏了宫女也没人敢拿你怎么样,大内之中尚且如此,在外头还不知如何的嚣张跋扈!今儿就请大人自回府去,我明日自会向父皇禀明今夜所见之事!”
  说罢,愤然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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