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琐闼》第21/62页


  那妇人一听忙上去拉着那汉子道:“死契都签了,往后是死是活,不要赖在老娘身上……”
  正在吵吵嚷嚷之间,那彪形大汉又突然两步跨到路边,一把抓起另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那女孩子似乎正想逃跑,没想到那汉子眼尖,一眼便看穿了她的想法,将她给抓住了,在那汉子的大掌中,那女孩子死命挣扎,极力往后缩成一团,那大汉见她挣扎得紧,一脚便对准她的胸口实实地踢了下去,恶狠狠道:“你再给老子跑!老子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那女孩子本就奄奄一息,被这一脚踢下去,更是只剩下一口气,众人都以为她直接便被踢昏了去,没想到是,那女孩子却捂着胸口蹦了起来,如小兽一般拼了全力往那彪形大汉身上一撞,少女凄惨的声音仿佛能穿透天际:“我并没有卖给你们,你们这群畜生!就算把我打死了,也绝不会让你们这些畜生得逞!”
  那声音十分的凄厉惨烈,仿佛一只濒死的雏鸟在鹰爪之下,明知会被锋利的利爪撕扯得肉分骨碎,也要立起尖喙啄上一啄才肯罢休。那熟悉的声音犹如一把重锤直直地陡然砸落在苏萧的心上,她几乎不可置信地转头过去,只见那姑娘的身形十分羸弱,发丝凌乱,一张脸隐在晦暗之中,只能隐约看到泥污之下的一双眼睛,可只消一眼,苏萧便认出来,这姑娘不是自幼便跟在自己身边长大的丫鬟银香,却还有谁?
  苏萧忙跳下马去,那汉子跋扈惯了,在街当中被一个小姑娘如此地破口大骂,面子上早已下不来,正想就势再给她当胸一脚,好好教训一下,没想到半途中,却杀出个了锦衣公子,冲过来抱了那姑娘在怀里,不管不顾那污秽之物,用自己的袖子三两下擦净那姑娘的脸,紧搂了那姑娘连声唤道:“银香!银香!”
  一旁的邱远钦突然见苏萧冲了过来,心中正在疑惑,却见银香怔怔地凭苏萧擦拭,一脸的不可置信,那银香方才已是勉强地强支了一口气,这时候骤然见到苏萧,半晌,方“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小……”一字未出,便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
  那汉子这时才反应过来,“呸——”地吐了口唾沫,怪声怪气道:“嗬!还来了个英雄救美的!小子,你要生事,也要先掂掂自己的斤两!”
  说着,便要使出拳头往前扑。这汉子是这地界上有名的泼皮流氓,历来是怙恶不悛,如今趁着水患,勾结了拐子,很做了些逼良为娼的勾当。那锦衣公子看来极瘦弱,哪里是那泼皮的下饭菜?围观的众人不由暗暗地为那锦衣公子捏了一把汗,可不知为何,那大汉连那公子的衣角都没摸到半片,顷刻之间,自己就直冲冲地飞出了□□丈之外,仰面重重地摔在地上。
  众人均未看清何人出手,更不知那大汉又是如何被打飞出去的,却只见一名武官打扮的人从那锦衣公子身边走前了几步来,拍了拍手,大声道:“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我今日便将你拿了去官府问罪!”
  众人暗暗敬佩那武官的功夫,又对这些泼皮拐子素有不满,平日间不过是敢怒不敢言罢了,如今见有人出头,竟然有人带头忍不住喝起彩来。
  苏萧怀抱银香,伸手抚过她脸上一道道可怖的伤口。那些往事如同落雨倾盆以一般砸落在她的心口上,将她的心霎时间便浇个透湿,湿得那心上在顷刻之间便可长出春日间最绵长的藤蔓,永远也开不出花来,只余那尖锐的小小的刺,紧紧地攀在她的心口上。
  她与银香名为主仆,情同手足,当初从邱家逃出来的时,她给银香留了足够的银子,嘱咐银香好生留在蜀中,寻一家可靠的人家将终生托付了,哪里知道竟然会在这样饿殍满道的地方遇到她!若是今日她没有遇上银香,那银香岂不是要落得个任人欺辱的地步?
  银香背着小小的包袱,站在她的身后,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哭腔:“小姐,咱们走罢,您别再站在这里了,今日日头这么烈,会把您晒坏的!咱们去找邱公子吧!他一定会帮咱们!”
  银香冲过去,攥着拳头怒目那个家仆,大声呵斥道:“你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们可不是要饭的!我家小姐可是你们邱家未过门的二少奶奶!”此话一出,自然是一片嘲笑之声,银香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忍着不让那泪水滚下来。从小到大,她一直是这样一心一意地维护着她,替她维护着那仅存的一点点的可笑的尊严。
  银香跪在地上,枕在她的膝上,泪流满面,一声又一声地质问她:“小姐,您为什么不等咱们姑爷回来?您为什么要撇下银香,一个人去京城?”
  去到京城,生死未卜,她已经是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她又怎么能再搭上这世上她仅剩的唯一的亲人的性命?
  月色清冷寒芒,秋叶萧瑟,树影斑驳。苏萧将银票压在银香的枕头下,轻轻地掩上了房门。床上,喝了研了许多茯苓粉的薏米粥的银香弯起嘴角,睡得颇为香甜。
  可这丫头天真而轻信,可却有一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蛮劲儿。她怎么能忘记了?
  苏萧紧紧地搂着银香,傻丫头,你为什么不好好地在蜀中?你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到处奔波?
  邱远钦借着光亮看清那姑娘的脸,心下咯噔一声,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如八月间的惊雷劈中了他,心下悚然一惊,几乎要出得一身冷汗,他极力稳住心神,趋上几步,试探道:“苏大人,这位是……”
  苏萧慢慢地回头,此刻突然见到了他,眼中一点点酝出无法掩盖的怨怼神色,平日间的和缓之态骤然消失得无踪无影:“此乃在下舍妹,”她目光直直逼视着邱远钦的眼睛,脸上漾出一抹淡到极致的笑,可那浓墨似的眼眸中却殊无半点笑意,“小字苏筝。”
  

  ☆、春光好(一)

  邱远钦一夜辗转难眠。
  苏筝。
  这个名字如同一头莽莽的小兽,从记忆的迷雾中一头便撞了出来,狠狠地擭住他的心,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更漏声声,桌上一豆寒灯晦暗幽暗,烛泪灰白惨淡,一滴滴地积在烛台之上,夜风从镂花的窗棂格子间忽地扑了进来,于是,那寒灯微火仿佛受了惊似的,兀自跳了几跳,噼啪一声便熄灭了,空留下一缕青烟自那半截子惨白白的烛芯上袅袅腾起。
  他是什么时候认识苏筝的呢?
  不,他和她根本不能算是真的相识罢?
  那时候,她尚待字闺中,那半阙一不小心流出西楼闺阁的忆江南,便足以使得她名动蜀中。
  阳春之日,珠帘懒卷,从外头微微透了点天光进来,妆奁上漫着一层流光,妆台上搁着一只攒丝衔珠金凤,那凤头下头衔着一粒硕大的粉珠,在日光间轻轻荡悠不止。地上一只兽首红泥小炉里正焚着一把幽淡的百合香,画屏上的莺穿牡丹隐在一片朦胧的烟气之中,只余下一点模糊的影子,那画屏里的长尾莺哥鸟儿就在这一点烟气之中,仿佛活过来了似的,睁着一双灵动的眼,偏着头去瞅画屏外头的人世万物。
  苏筝虽然名字里头有一个筝字,但筝却弹得并不好。她真正弹得好的,是五弦的古琴。
  她斜靠在美人塌间,一双素手懒洋洋地抚弄琴弦,张弦代语,琴音泠泠,正是小女儿一腔的春愁满绪。
  阿兄苏盛勾起珠帘进来,几瓣春红随风而入,一片玉滴珠落的琅然之声,他人未到而音先至:“小九儿,为兄将你上半阙的忆江南誊写了,专程拿给今日一同品茶的士子们传看,你猜一猜怎么着?”
  那六扇翠屏后的美人塌上,传来苏筝不满的抱怨,真真是俏语娇音:“阿兄,谁让你把我的诗作偷偷地往外传呢!”
  苏盛笑得贼兮兮的,一扫在外人面前官宦贵公子的派头:“我家小九儿之才不在蔡卓等人之下,为何倒要藏着掖着?”他凑近了些,那笑容越发地神秘,“小九儿尚未婚配,难道我家的小九儿就不想配个貌比潘安俊,才高八斗星的青年才俊?阿兄是将小九儿那上半阙的忆江南权作了抛出去的绣球,须得是个有能耐的,才能接得住呢!”
  她早已羞红了脸,一双黑白明澈的瞳子几乎就要漾出水光来,她来不及汲上绣鞋,便要去追打阿兄,哪料得阿兄又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得四角齐整的熟宣纸,在她面前晃了一晃,她眼尖手快,一把便将那纸夺了过来,展开来看,只见上头是几行行云流水的瘦金体,骨劲而神丰,逗引着她不由地细细看过去,原来正是有人续了她那忆江南的下半阙,用词精妙,珠联璧合,让这上下阙联结得仿佛是出自一人之手,让人不得不叫一声绝。
  这厢,苏盛懒懒地仰躺在坐塌上,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十二骨的□□扇,得意洋洋地摇了摇,一面偷眼看着她绯红的脸,一面戏谑道:“小九儿觉得这小女婿如何?可还入得咱们小九儿的法眼?”
  这句小女婿,可真是让她窘到了家,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了进去,她扬了扬那张熟宣纸,作势要将那纸扔到炉子去,可心里却万分地舍不得,只觉得那词果然十分的好,读来真是满口嚼香,比自己的上阙胜了不少,不禁想再研习研习,那纸也就仿佛似有千斤重,让她丢也丢不得,拿也拿不动。
  苏盛难得见她这样扭捏的小女儿情态,不由地大笑道:“小九儿莫非还嫌弃这人诗文不佳?这人可是鼎鼎大名的邱家二公子,唉,可惜了了,邱公子可是对咱们小九儿的文采赞赏有加,倾慕不已呢!”
  仿佛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她的又一首诗作又经了阿兄的手流传了出去。不过,这一次却是单单流传到了一个地方,一个人的手中。
  头束玉冠,身着锦袍的邱二公子手拈一纸幽香扑鼻的薛涛笺,上头正两行清丽无比的簪花小楷,他慢慢地吟出上头的那二十个字:“春风悲弦音,梨墙阻鸿信,旧景重思量,长吁瘦罗衣。”
  蜀中的女子,一贯敢爱敢恨,譬如夜奔的卓文君,再譬如,咱们吟出长吁瘦罗衣的苏筝小姐。春光正好,殷红如血的蔷薇花攀在墙头上,迎风怒放,浓艳欲滴,饱满得能灼伤赏花人的眼。
  被如此才情出众的女子如此倾慕,叫年少的公子如何不神思飘飘?
  从此苏家的三公子苏盛一心一意地做起了传书的鸿雁;从此书简相传心意相通,恨只恨庭院深深,高墙森森,不能即刻便得见玉人的芙蓉面。
  幸好门户相当,郎才女貌。即便是那庭院深深,春闺寂寞的时光再是难熬,也是只待着张敞画眉,举案齐眉,便可又成就一段留人传诵千古流芳的佳话。
  她及笄那年,红豆初结相思果,鸳鸯交颈针上眠。
  银香欢欢喜喜地跑了过来报喜讯的时候,她正和表妹斜靠在后花园子的水池栏杆上,捧了一捧食子儿逗弄那春池中的锦里,一尾透红的锦里正跃出水面,正一如一把儿潋滟的红莲盛放在粼粼春水之上。
  听闻消息,她的手微微一颤,手中的食子儿通通翻倒进水中,引得池子里的一群锦里纷纷聚拢了来,争先恐后地鱼跃而出,霎时间那水面白浪翻滚,绿水荡漾,正好应了那句俗话——搅乱一池春水。
  耳侧,银香还在叽叽喳喳地说道:“小姐,那邱公子亲自带来庚帖上门提亲,方才我在屏风后头偷偷瞧了一眼,哎呀呀,三少爷果然没有骗咱们小姐,邱二公子可真是好看得很呢!咦,对了,就像小姐那日写的那两句什么来着呢,喔,叫眉如墨画就,鬓若柳刀裁……”
  那小妮子还如同刚出笼的鸟儿一般啾鸣不已,她早已提起了杏子黄的裙裾飞奔而去。
  垂花门前捧了上好果品的小丫鬟被飞奔而来的她一撞,手中那一盘的樱桃儿如同珠玉一般滴溜溜滚落四处,在垂花门前的青石小径上咕噜咕噜地铺开了来,如陡然间结出了红豆,红琼压翠,泛着她十六年来最明媚的光亮。
  那丫鬟在后头连声唤道:“小姐!小姐!”
  她的脚步早已跑远了去,绣鞋踏在茵茵芳草上,微风拂过,她的脚尖如同踩在她房中那把古琴的冰蚕弦上,撩拨出清明透亮的调子,如山中清泉,叮咚作响,沿着一双绣鞋便这样徜徉而去。
  花厅外头的紫衣丫鬟见了她,不由一惊,她抿嘴一笑,举了手指在嘴边噤声,轻手轻脚地躲在碧纱橱外头偷眼观看,里头人影绰绰,看得不甚分明,耳边只听得一位少年公子的声音朗朗地敲在心口上:“如此多谢岳父大人,”那身影朝上一拜,仪姿风流,行为带着一股子说不出从容自若,“泰山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她在外头早就羞红了脸,那厢只听得父亲哈哈大笑:“贤婿才学出众,天资聪慧,人品贵重,前途必然不可限量,老夫只愿你与我那小女伉俪情深,举案齐眉。”
  他未想到事情那样的顺利,苏筝尚未及笄时,上门说亲的冰人几乎就要将苏家的门槛踏平了,在这蜀中,谁人不知苏家五小姐品貌无双?如何能就这样顺利的许配给了自己?想来这事儿必然是苏盛兄在苏老爷面前做足了不少的功夫。
  他微微仰起头来,脸上一派流云般清淡的神情,眉眼处却是掩不住的笑意。
  苏筝。他的苏筝。
  那一纸小小的薛涛笺日日夜夜被贴身收在他的胸口处,仿佛一只待哺的雏鸟,眷恋地依偎在他的胸膛,细细的绒毛,轻软的羽翅,让人从心底生出一丝不可自抑的爱怜,恨不得用心口那一点滚烫的温度,一寸寸地温暖它,让它羽化成这人世间最耀眼夺目的彩凤,其华灼灼,其色华华。
  他告退而去,眼角处一闪而过一角杏子黄的裙裾,和他怀中的那一幅薛涛笺的颜色一模一样,他心中微微一暖,原来是他的那只小小凤凰。
  真是不公平啊,她怕是已经看到了他的模样,可他却还只能在梦中描摹她的眉眼。不过没关系,我的苏筝,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我不着急。
  他的脚步稍稍一顿,抬脚便走了出去。
  她吓得一个转身,待到回头过去的时候,那一袭白衫已经悠然远去。她心中暗暗懊悔,今儿可不是白白地来了一场么,只隔着那朦胧的碧纱格子恍惚地看了一眼,连着个囫囵样子也没瞧清楚。唉。
  不知何时,表妹在她后头偷偷地凑了上来,笑嘻嘻道:“姊姊,你可曾看清姐夫的模样?”
  她面红耳赤,斜觑了那张古灵精怪的面孔一眼,用团扇往表妹脑袋上轻轻一敲,故意正色道:“说什么呢!”
  表妹凑近了些,俯在她耳边一本正经地道:“姊姊,我可听人说了,那邱二公子可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玉堂人物,不知是这城中多少官宦家的小姐心里的如意郎君呢!原来啊,他钟情的是咱们家姊姊,也是,咱们家姊姊也只有邱公子那般的人物才能配得上呢!现下可好了,他成了我姐夫,就叫那一帮子装腔作势的小姐们去羡慕怨恨罢!”
  是啊,那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羡煞了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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