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琐闼》第47/62页


  郑溶淡淡道:“若是死了,那本王更有理由拒不出京,本王悲痛欲绝,哪有心思能纵马千里?本王自然是要永远在京城陪伴着长眠于此的爱人。”
  郑溶低声道:“这世上本有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是死是活便看她自己的造化罢。”
  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把重锤一般恶狠狠地砸向了她的心口上,又如同□□一般,让她全身的血液都立时凝固了起来,就在那个时候寒冷的血仿佛从此便被牢牢地锁进了她的身体中一样,与她的血肉融在了一起,他的话一直在她的脑中重复,她挣不开也停不了,那冰冷的血冻得她的手脚几乎没有一点知觉,她慢慢地将身子蜷缩起来,打开手臂将自己一点点地搂在自己的怀中,可是她却无法抵御这从心底散发出的寒意,她将被褥慢慢地拉了起来,只是最柔软最厚实的被褥也温暖不了她瑟瑟发抖的身躯。
  那一刻世间万物统统从她眼前退开来去,她只怔怔地看着他的面容,他向月而立,那面容常年带着一种克制的冷静,仿佛这人世间的一切事情都不足以让他挑一挑眉毛。那一句话是怎么说的呢?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说的正是他这样的人罢?
  那个时候她在哪里呢?她不过是如同这人世间最卑微最肮脏的野鼠,小心翼翼地躲在月色的阴影之下,偷听他人的谈话,哪怕是被他这样轻慢这样侮辱,这样不放在眼里,她却仍旧不敢走上前去质问于他,甚至不敢听完他最后的一句话,她只敢牢牢地握紧了嘴巴,慢慢地蹲下身去,不敢发出丝毫的声音,更不敢让凉亭中的那两个人知道那个被他们如此随意的一句话便定了生死的人此刻正躲在他们面前某个看不见的地方。
  她闭上眼睛,后世史家笔刀之下,岂会计较他的这一番谋略算计?常言道兵不厌诈,他的作为无非是雄才大略足智多谋,足以被万世称道。而她这般一面邀宠媚上以美色迷惑君上,一面充当细作潜于上位者身边窃信偷音,不过是为万世唾弃的下作手段而已。
  她的造化?造化!她能有什么造化?哪怕她在皇帝的震怒之下卑微如蝼蚁般苟且偷生,留得了一条性命,终于等到了郑溶如愿以偿登了大宝金殿,等待她的下场又会是什么?
  他搂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不要怕,万事有我。”
  他俯下来,温热的气息在她的颈间飘荡:“我定会护你周全。”
  万事有我。我定会护你周全。
  她的下场会是什么?狡兔尽而走狗烹,飞鸟尽而良弓藏,敌国破而谋臣亡,况且她还远远没有资格成为他眼中的良弓谋臣。
  若是运气好,她的下场会是什么?他志得意满权柄在握,早将被先帝关押在天牢中的她抛在脑后,她便在暗无天日的天牢之中,日日枯坐在冷墙之下与仓鼠蜈蚣等物为伴,熬过了一春又一春,等那青丝尽数落了霜雪,红颜再无半点朱色垂老矣矣之时或许能在一个秋日的拂晓时分盼来天下大赦的旨意。当年老体衰的她一瘸一拐地走出度过了半生的天牢大狱,在一旁玩耍的小孩子或许会跑了过来指着她笑道:“看哪!这个老婆子是个瘸子!”他的身后一群孩子跟着起哄,声音几乎能冲上了云霄:“老瘸子!老瘸子!老瘸子!”
  天牢大狱外头的墙头上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张淡金色的告示,两旁站着两名铠甲锃亮的侍卫,显示着皇帝陛下无尚权威。她慢慢走了过去,那侍卫用手中的一杆长矛指了指她,亮光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你!干什么呢!滚到一边儿去!”
  地牢中积年的昏暗已伤了她的眼睛,她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那最上头的告示两个字,她弓着腰颤巍巍地站稳,声音嘶哑:“这告示上头说的是什么?”
  那侍卫不耐烦地大声呵斥道:“这告示昭告皇帝陛下册立贵妃所出的八皇子为储君,大赦天下,没有这大赦令,你这个老瘸婆子还能从这扇门里头走出来么?还不快滚开!是不是还想老死在天牢里头?”
  这便是她该有的下场罢?
  若是运气不好呢?若是郑溶察觉出她与郑洺暗相交通,等待她会是什么呢?想要在牢狱之中苟延残喘,变成一个可怜的老瘸婆子亦是不可能的罢?怕是会被随便安上一个罪名——譬如办差不力?再譬如贪污枉法?再譬如欺君罔上?或者最适合的便是狐媚惑主扰乱朝纲了罢?朱批一提,等着她的便是千里流放,秋后问斩,灭了九族。喔对了,她还差点忘记了,自己的亲人自己的父兄早已被尊贵的皇帝陛下杀了,自己早已没有九族可以灭了罢?早已是没有满门全族可以承担皇帝对她欺君罔上狐媚惑主扰乱朝纲这些罪责的震怒了罢?
  她低低地咳了一声嗽,只觉口中腥甜,她恍惚地觉得这腥甜之味带着些血气,她额上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不知为何神台却十分清明,自从上一回受了箭伤,这身子越发是地不管用了。也罢也罢,反正这个臭皮囊想来自己也用不了许多时日,又何必在意?
  她仰面躺在床榻之上,和衣而卧,仿佛这人世间的一切于她已再没有半点关联,窗外夜风渐平,莹空如洗,繁星若缀,不知又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吱呀——”一声,她缓缓地转过头去,只见房门大开,清亮的月光如水银般肆无忌惮地流漫开来,那一撇月影儿下头透出一个隐隐约约的颀长身影来。
  随着那身影的到来,一阵浓郁的酒香直愣愣地扑进房内,原本清冷惨淡的屋子被这一阵香甜的味道熏得生出了几分暖意。
  她被这酒香一熏,猛然清醒了几分,她却没想到郑溶在这个时辰却找上了门来,她的手支在床榻上,努力坐稳了身体,张了张嘴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半个字来。
  正在心慌之际,转眼间那郑溶已经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她的面前,见她这幅惊愕模样,只微微笑道:“怎么,阿萧十几日未曾见到本王,此刻猛然间见了,却是不认识本王了?”
  她这才想起他并不知道她已在后院亭台见到了他,还听闻了一场密谈,她慢慢地站起身来,极力稳了稳自己的声音,可声音还是不自觉地微微发抖:“下官深夜陡然见到瑞亲王殿下,以为只是自己的一场梦而已,故而失仪于殿下面前,还请殿下赎罪。”
  郑溶许是喝醉了酒,并没有察觉出她语气中的异样,只低低地笑了起来:“赎罪?有什么好赎的?”说着便伸手抚摸上她的脸颊,口中喃喃问道,“阿萧……你这些日子,可曾有那么一点……思念过本王?”他说得极慢,话语中仿佛带着克制到极点的相思,他的双手捧起她的脸颊,滚烫的唇一点点地在她的唇边颊上流连不止。
  他微微弓下腰,凑近了她的耳畔道:“阿萧可知……本王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
  那玉酿春醇厚香甜的气味一波一波地袭近她的耳边领间,他斜倚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拂起她耳畔的发丝,将它们拢在了一处,一个字又一个字轻轻地从他那微含着玉酿春香气的唇舌间滚了出来,落入她的耳中,如玉珠落地,琅然作响,“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这样风流倜傥的人物,这样香艳绝伦的诗句,这样蚀骨销魂的相思,这样醇厚甜美的气味,若是她今日没有在后院亲耳听到他说的那一席话,恐怕她真的要相信分别的这些日子,他的思念刻骨铭心。
  苏萧不料他竟然这般镇定自若地说问出这般的话,她的手紧紧地握在袖中,心痛如绞,几乎要极力自持才不至于泪如雨下。他的气息在她的耳边飘荡,若是她未曾听过他的谋算,这一刻便是她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刻了罢?原来,原来到了这一刻,她才终于肯承认,自己早已是动了心,自己早已身陷其中,万劫不复。
  他的手她的耳边颈间流连不去,他的气息将她包围着,他并没有发现她身体早已僵硬,只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了下去,“我在京城的这些日子总是在想……若是从今以后……我与阿萧永无相见之时,”他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逼迫着她抬起头,固执而长久地凝视着她垂下的双眸,“若永无相见之日……这往后的日子,我却是该如何呢……”
  永不相见。
  这四个字如同一块冰渣子似地灌入她的心口上,她的眼眶中慢慢地涌出一点冰冷潮湿的东西,仿佛是被束缚在那身体中的那一腔冰冷的血液终于有了一点点出口,终于她咬了咬下唇,硬生生道:“殿下……这便要与阿萧永不相见么?”
  

  ☆、更漏尽(二)

  永不相见……
  一时间,这四个字仿佛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猛然插入她的心头,她疼痛难遏,终于不再低垂自己的目光,只管仰头去看他,他的玉冠在月光之下泛着极冷的光,许是方才舞剑的缘故,一缕青丝从玉冠中悄然垂了下来,他的面容素日间是极冷冽的,今夜却因着这青丝显得柔和了许多,她恍惚记起了一件事情,自己仿佛从没有像现在这般这样近,这样仔细地看过他,他看着她的泫然泪下模样,伸手揩了揩她的眼角,低声道:“怎么还哭起来了?”
  她摇了摇头,慢慢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半晌方才克制住自己声音中的凄凉之意,幽幽然道:“殿下还没回答阿萧方才的问题呢。今日,可是阿萧见殿下的……最后一面?”
  他身上的锦袍带着一股子微微地凉意,她的脸贴在那花色繁复的织金缎面上,那凉意便一点一点地沁入她的心口上,她只觉他的手臂再搂了一搂她,两人又贴得越发地紧了些,他的声音低沉,仿佛在努力压抑着什么:“怎么会。”
  她将头埋得极低极低,哽咽道:“殿下莫要骗阿萧,君子一诺千金。”
  他的手再紧了一紧:“自然。”
  他的唇滚烫而炙热,紧紧地贴在她的肌肤之上,仿佛要将她冰凉的身体一寸一寸尽数燃烧起来。天地万物早已消失殆尽,退到了上古洪荒之中。天地之大,可他却霸道而固执地占据了她每一次呼吸,她努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她的世界只剩下他的眉眼,他嵌着血红玛瑙的玉冠,他繁复精致的织金锦袍,他微带着硬茧的手指,他低低喘息的气息。
  天地之大,万物皆无,此时此地只有她与他,只有他们。
  她微微地阖上眼睛,若这是一场戏的话,那她便陪他演个彻底如何?这一刻的他,终于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瑞亲王殿下,不是争了皇位夺了江山的那位意气风发的皇子,不再身负是蜀中苏家几十条人命的至仇之人,不再是她绞尽心思小心翼翼要防备的敌人,他只是她倾心相待的檀郎,是将她密密实实搂着怀里的人,就像那一次在江阳落水一样,四周都是铺天盖地的雪亮的巨浪,她惊恐而绝望,已渐渐开始失去了意识,他的手却从后头牢牢地将她托出了水面,声音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不要怕,我在这里。”
  他在这里,同她在一起,如同那日在江阳一般,将她的身躯牢牢地搂在臂弯之中,他的手臂强壮而有力,滚烫狂乱的吻如此残酷地席卷而来,如此干脆地扫荡了她残存的每一丝绵软的犹豫。
  他摸索着拔下她头上的玉簪,一头青丝陡然流泻而下,像这人世间最精美绝伦的丝缎,如水月光跟着那匹丝缎蔓延到他们的脸上,交握的手臂之上,交缠的颈项之上,再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床榻之上,他的指尖顺着她的鬓角轻划下来,引得她微微地拱起了身体,她眼眸如一池飘着落红的春水,只低低地呢喃:“殿下……”
  他却并不答话,那朱砂红的珠罗绣花幔帐便那样飘然而下,软软地覆在她的青丝上,将她虚虚地笼在其中,恍若新嫁娘的一方头巾,她朝着他微笑,这笑容里头有一种艳丽到极致的绝望。
  他不忍再看她的笑容,只转头去看她的手,一根根手指纤细而修长,他便微微俯身下去,一点点含住她的指尖,一个一个渐次噬啮过去,他平生第一次做这样绮丽艳秣的事,更是平生第一次这样爱着这样一个女子。因此他情愿包容她的倔强,情愿她自己去那血雨腥风里头去闯荡一番,也要等她心甘情愿地收起那凌厉的锋芒,收起眼中那些让他狼狈不堪的怀疑。
  她垂眸看着他的动作,心头不由泛起一阵战栗,就连战栗都微带着些苦涩决绝的意味,如同一朵在水中央独自摇曳的水仙,轻拢慢捻之间,金盏银台般的花瓣便被人一点点地剥落开来,那花儿明知繁红落尽之后便是萧瑟的秋日,可却任由人将那如玉似琼的叶瓣摘落了来,揉碎了来,追风逐水而去。
  空气中漂浮着玉酿春甜暖的气味,包裹着她低慢而轻软的啜泣:“殿下……”轻轻地,轻轻地低了下来,再低下去,一点点地撩拨着他最后的制止力。
  他再次俯身下去,仿佛决意要将他的唇舌镂刻在她的心胸之上,她唯有攀在他的胸膛上,仿佛一丛娇弱的菟丝草,朱砂红的珠罗绣花幔帐一时舒展在她的头顶,一时又绽放到她的身下,她漂浮在朱砂红的海水之中,飘荡沉浮,那人的臂膀将菟丝草一般的她牢牢地挽住,免得她沉入那朱砂红的深海之中,可不知为何那人又在蓦然间仿佛化作了朱砂红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朝着她汹涌地席卷而来。
  鸣虫低吟,流萤飞舞,这一夜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从此便是万年的牵绊,千世的纠缠。
  拂晓晨露,莺燕□□。
  青萝照例领了下头的侍女,捧着漱洗之物走到了西苑,却见房门大开,她心觉异样,便示意后头的侍女俱守在门口,独自一个捧了银盆手巾走了进去,只见房内床帷低垂,却看不清里头的人,她心中暗觉诧异,心道:这个时辰了,苏大人为何还未曾起身?
  她往前一步,屈膝行了一个礼,道:“苏大人。”
  良久无有回应,她只当苏萧睡迷了觉,便转过头去,准备将手中的银盆搁在花架子上,甫一转头,却见窗前立着一个人,她不觉大惊手一松,水盆“咣当——”一声砸落在地上,那满盆的水便这样亮晃晃地流了满地,她一时间也顾不得失仪,掩唇惊呼道:“殿下!您怎么在这里……”
  一句未了,青萝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脑中轰然一响,暗恨自己闯了祸,撞破了殿下与苏大人的好事,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奴婢死罪!”说罢便要跪退出去。
  没想到立在窗前的那个人却慢慢地转过身来,眼中竟然是掩饰不住惨淡落寞,他缓缓开口道:“你过来做甚么?”
  青萝不敢抬头,只跪在下头回道:“一直是奴婢伺候苏大人起居,”她顿了一顿轻声道,“每日晨间俱是要打了水,恭请苏大人洁面的。”
  郑溶看了一眼那倒扣在地上的银盆,那一盆子亮晶晶的水便那样漫地流淌,恍若昨夜的千年月光一般,他慢慢地合上眼睛,良久方冷声道:“从今日起,不必了。”
  “啊?”青萝猛然抬头,极是不解地望着郑溶。
  郑溶长身而立,头微微地侧向窗外,一只鸟儿在窗外头的芭蕉树上头跳了两跳,再扑棱棱地扑了扑翅膀,直刷刷地飞上了天际,消失不见。
  他凝视着那鸟儿远去的方向,今日她蹑手蹑脚地起身,她只当他尚在睡梦中没有醒来,哪里又晓得他昨夜却是彻夜未眠?他在她身后的床榻上,微微地睁着眼,隔着那一层朱砂红的珠罗帷帐,看着她坐在妆台前,看着她将衣袍一件一件地穿了起来,再慢慢地将松松的一头青丝绾了起来,再端端正正地插上那根白玉簪子,铜镜中俨然又是一位陌上风流少年,侧帽风前花满路,仿佛昨夜那场欢爱,再无一点痕迹。
  她在最后一点月光之中,静悄悄地穿戴齐整,静静地坐在妆台前,凝视着她自己的模样。他微微地阖上眼,良久方听见门“吱呀——”地响了一声,他只觉一股子微凉的风轻拂上自己微微松开衣襟,直直点在心口上。
  他想起昨夜她微凉的手指,无力地攀在他的心口上,他阖了一阖眼,外头的那一点风声却渐渐地安静了下来,那一点凉意却久久地留在了他的心口上,仿佛她亲手养出来的一只冰蚁,伏在他的胸口,正在细细地慢慢地啃噬着他的骨血。
  他仰面躺在那一片朱红色的床帷之间,再未曾听到一点声音。
  四围寂静得可怕,不知过了多久,水华寺内那只两丈长的描金木鱼一下一下地撞在重至千金的青铜大钟上,那钟声悠缓低沉,在明晓山中回荡,久久不散。
  仿佛又经历了一场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他慢慢地睁开眼睛,那屋中早只空余一屋清风,她的身影早已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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