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琐闼》第60/62页


  便是在黄泉底下,她也无甚面目来面对于他,那样的绝境,不正是她一手将他推了进去么?
  苏萧心中如千虫啃噬,而那郑洺微坐正了些,又斟了一杯酒,慢悠悠地抿了一口,不再理会苏萧。却见从外而来的内侍疾步上前,伏在三喜的耳畔说了一句话,三喜上前对着郑洺道:“皇上,郑溶来了。现在就在宫门外头。”
  苏萧猛然抬头,嘴唇几不可见地哆嗦了一下,张了张嘴唇,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郑洺抚掌大笑,笑得让苏萧毛骨悚然:“好好好!我这个弟弟果然是胆大过人!”他俯下身来,凑在苏萧的耳畔阴恻恻道,“方才还在讲你没甚么用处,结果却钓来了这样大的一条大鱼。你说你同朕是一条心,那么朕来想一想,你那三殿下——喔,不对,你那心上人可知道,他要出京的消息可是你卖给朕的?”
  苏萧脸色陡然苍白如纸,只是说不出话来。郑洺突然间一个劈手将手上的琥珀杯狠狠地惯在地上,恨声道:“他如今兵临城下,迟早是要进城的,我倒要看看他有进得这宫里来的命,可有坐稳这江山的命?”
  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宫门大开,只见一人风驰电掣般策马而入,三喜见状大喝:“不得御前无礼!”那人蓦然住马,在马上抖了抖马缰,径直朝着三喜门面挥去,那三喜没料到突然会吃这一鞭子,这一鞭子又灌了十成十的力气,三喜只觉疼痛异常,不禁连滚带爬朝着郑洺爬过去:“皇上救命!”
  郑洺并不理会三喜,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徐徐站起身来,双眼盯着郑溶,仿佛要将他剜出一个洞来,口中一个字一个字迸出一句话来:“三弟,好久不见。”
  郑溶从马上一跃而下,只朝着郑洺微微拱手道:“二哥。”
  郑洺转头看了一眼案桌,道:“我这个皇帝当得寒酸得很,这里可没有什么好招待三弟的,三弟可要同我喝一杯?”
  郑溶负手道:“二哥素来知道我不胜酒力,这杯酒还是免了罢。二哥你自己尽兴就好。”
  郑洺嘲讽一笑,转头朝着地上努了努嘴,用脚尖轻轻踢了踢苏萧:“三弟既是不愿意给我这个面子,那便让这人替一替你如何?”
  郑溶朝着郑洺示意的方向瞥了一眼,仿佛现在才看到苏萧一般,淡然问道:“此人难道不是二哥的人么,如何能替得了本王?”
  苏萧只是低着头,闻言并不曾抬头,肩膀几不可见的抖了抖,如同一片秋水中的落叶,被那水流一卷,打了一个旋儿,再顺流而下,却是万分由不得自己。
  郑洺哈哈大笑道:“既然是我的人,那你又为何为着这个贱人单枪匹马的闯进宫来?”他眼神渐渐地阴冷下来,“你先是与这贱人一同做套子,使出金蝉脱壳,人离京师,再是杀了咱们的亲妹妹景阳,逼得西凉仓促动手,最后再来一个借尸还魂,夺取兵权,又让顾侧在朝中煽风点火,你正好举兵犯上!真是环环相扣,三弟真是好手段!”
  郑溶并不说话,只负手冷冷地看着郑洺,并不否认。
  苏萧却慢慢地抬起头来,眼神中透着一丝丝儿迷茫——金蝉脱壳?金蝉脱壳!——莫不成他本来就想离开京城?
  他想离开京城?如此说来,原来那一夜他与顾侧的夜谈,不过是在她面前做的一场戏?她在别院书房里听到的那些计谋和商谈,也只是他有意透露给她的!原来,原来她的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当中!
  那一夜,他将她从香甜的睡梦中唤醒,领着她沿着铺满苍苔夜露的石阶一步一步地登上章华台,夜风微凉,万籁俱寂,她无限惊叹地看着那一轮红日如何猛然挣脱束缚,从山坳处跳了出来,却听他在她耳边轻笑道:“这样的景象,可当得起白日地中出五个字?”
  一切和煦而温情的表象,原来只不过是为了让她错以为她在他的心中占了一席之地!
  如此说来,他早已知道她的背叛和出卖?那么——就连她所背负的家恨血仇,她的彷徨犹豫,也被他不动声色地收入冰冷刻骨的目光之下——
  那夜月色甚好,左相顾侧道:“殿下此招棋过险,若是皇上以殿下抗旨不遵为由,直接将苏萧拘进天牢,以皇上雷厉风行的脾性,直接以惑乱犯上之罪将苏萧问斩,殿下又待如何?”
  她躲在树后,一颗心只砰砰直跳,月华甚好,他只不过淡然道:“若是死了,那本王更有理由拒不出京,本王悲痛欲绝,哪里能纵马千里?”
  他知她犹豫,便用手在她身后,轻轻地将她往前一推,她果然不出他所料,果然便向郑洺投了诚——她的身世,她的彷徨,她的苦痛,她的家仇血恨——每一环都在他的算计当中,郑洺只当是她同郑溶一道儿骗了他,可哪里会料到她也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闻听他的死讯,她只当做是自己害死了他,日子一日一日浑浑噩噩的过,食不知味,心里头竟然有了一心求死的念头,邱远钦在她的榻前悲切道:“若是苏盛兄地下有知,决计不愿看着你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
  果然是她自己轻贱了性命。原来,原来一切只是她的痴妄之念罢了。
  往事若青烟拂面,她缓缓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可目光中却含着一点惨淡到极点的决然,他曾在她的耳边低念——玲珑骰子安红豆,刻骨相思知不知——哪里有什么刻骨相思,若是有,也是她一个人的相思刻骨而已,事到如今也不过是心若死灰罢了。
  郑溶负手而立朝着郑洺微微一笑,道:“二哥手段亦是不差——一面将本王逼出京城,一面矫诏登基——若不是本王早有准备,怕不是命丧荒漠便是死于那西凉国之手了罢?”
  一席话缓缓说来,目光竟不曾落在她身上分毫。
  那一夜,他伸手抚摸上她的脸颊,口中喃喃问道,“阿萧……你这些日子,可曾有那么一点……思念过本王?”她竟然信以为真,真是可笑啊可笑,自己如此的蝼蚁之躯,怎就生了那般的妄想?
  郑洺一笑:“我有手段又能如何?如今天下还不是都在牢牢握在三弟手中?”他广袍一拂,案桌上的琉璃杯应声落地,咣然作响,他仰天长笑,状若癫狂:“你却也不怕后世说你这皇位是弑兄篡夺而来?”
  郑溶淡然道:“二哥既然不怕背负弑父的罪名,我自然也不怕替天行这个道,替父皇宗室将门户理上一理。”
  郑洺猛然抬手指着郑溶,高声叱道:“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也只是借口而已!朕乃是堂堂正正奉遗旨登基的皇帝!你不过是暗处窥偷皇位的鼠辈而已!”
  郑溶讥讽道:“堂堂正正?”他往前一步,冷哼一声,“我倒要问你,你指使丽妃进献丹药折损圣躬,如何堂堂正正?先帝病重之时,你封锁宫闱令太医院太医与水华寺大师不可近御前与先帝诊治,如何堂堂正正?手持玉版宣纸伪诏,匆忙登基,又是如何地堂堂正正?”
  “那诏书绝非伪造!”郑洺双目怒睁,“乃是心腹之人从宫中传递而出……”他仿佛如梦初醒,“你如何得知那诏书是玉版宣纸写就?你又如何断定诏书是伪造?莫非——莫非这诏书竟然是你伪造的!”
  “是不是伪造的,二哥难道心里真的不清楚么?”郑溶冷笑一声,“二哥又何必执念于何人伪造?若无这一份诏书在手,你怎会放心纵我出京——若无兵权,你我身份如今只怕是要对调了罢?”
  郑洺仿佛并不曾听到郑溶的话,口中自言自语道:“伪造?伪造?那诏书如何伪造得成?!那青烟体明明是先帝的手迹,怎会有假?”他猛然抬头,努目圆睁,指着郑溶高声斥道,“那诏书绝非假造,你这番说辞必然是骗朕的!便是朕做下了什么错事,朕也是先帝的长子!是先帝亲手指下继承大统的皇帝!”
  “先帝的手迹?”郑溶轻笑一声,从怀中抛下一张玉版宣纸,丢掷在郑洺面前,郑洺发疯了一般扑上前抓住那张玉版宣纸,上头的青烟体写得出神入化,俨然是先帝亲手所录,郑洺哑着声音念出那上头的几行字:“皇二子郑洺加害圣躬,谋图皇位,着革去爵职,拿交宗人府,会同大学士六部九卿,严行议罪。”
  郑洺双手发抖:“朕不信先皇会颁这样的诏书!定然是你这窃贼伪造的!”
  “二哥果然聪明得很,知道这不是先帝颁的诏书。二哥既然明白这一份玉版宣纸上头的不是先帝手书,可为何却不明白那一份玉版宣纸上的也不是先帝亲笔所写?本王看二哥是昏了头了罢,这么急匆匆的登基——竟然连诏书也没看明白。”郑溶俯下身去,唇边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微笑,“二哥日日在宫中,竟然不知道咱们的姊姊——本朝的孝仁长公主一手青烟体无人出其右,足以以假乱真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周三。谢谢观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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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安(完结)

  郑洺猛然抬起头来,双眼通红:“原来是那个贱人!我原以为她是你害死的——你竟然同那个贱人有勾连……”他突然反身抽出佩剑,朝着郑溶扑过去,“今日你便同那个贱人一道儿在地底下去见先皇吧!”
  郑溶一个旋身,那佩剑从他身侧堪堪划过,转眼之间他便退出方才站的地方已有三丈之远,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二哥竟然觉得你能这般轻易地取本王性命?”
  郑洺状若癫狂,放声大笑,一把掷下佩剑:“自然是不能的。”
  郑洺扔下佩剑击掌三下,御花园珍花异树之后隐约闪着银光,此刻古树森然中突然齐刷刷地冒出无数支锐利无比的箭矢,如铁桶一般将几人团团围在中间。
  郑溶看了一眼四周明晃晃的箭矢,冷声道:“二哥这就想杀人灭口了?”
  郑洺笑得癫狂至极:“朕知道三弟在城外有数万叛军,可惜朕却没有这么多人可供差遣——不过,朕只用这数十支箭便可取你性命,你那城外的数万叛军也救你不得!”
  他仰天长笑:“无论你如何狡辩,你的软肋就是这个女人吧?”他手一指,直端端指向伏在地上的苏萧,语气讽刺至极,“难为你为了这样一个女人,竟敢独身一人踏入这宫中来,三弟啊三弟,朕该说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还是说你乃是天下第一的痴情种呢?”
  他猛然间朝郑溶一挥手,厉声呵斥道,“你给朕往后退!你既然如此放不下她,便退到那个贱人那边去!朕念在咱们手足一场,让她陪你一道儿上路,也算是成全了你一片痴心!哈哈哈哈,这样的死法,朕的三弟你可还满意?”
  郑溶抬起头来环视一周,密密地箭尖直指着他同苏萧,逼迫得他慢慢地往后退去,苏萧在他的身后不远处,只伏在树边,低低地喘着气,眼睁睁地瞧着他一步步地退到她的身边,低低的声音传过来:“阿萧。”
  她仰起头来,血从她的额头缓缓地流下来,顺着眼角一直蜿蜒而下,如同血泪一般。郑洺冷笑:“三弟有什么话就一道说了罢,一会儿怕是想说都说不了了。”他的目光透着毒辣,如同五花毒蛇那冰冷的信子一般,他又想了一想,嘴角慢慢地浮现出阴冷的笑容,“有一件事情,朕还忘记同三弟你讲了,你的女人一直以为那十万两饷银是三弟你收下了呢,为了满门血恨竟是一心想要你性命——哈哈哈哈,真是个愚不可及的蠢货!三弟啊三弟,你也真是可怜,爱的人居然是一门心思想要杀你,你呢,却还来亲自来救她,没想到啊没想到,你可真是蠢到家了……哈哈哈哈……”
  苏萧只是双手颤抖,却凭着一口气硬支着,才勉强没有跌在地上,她心中早已经不知是痛是苦,胸口中便是由万语千言,此刻只仰着头朝着他露出一个苦涩至极的微笑:“殿下。”
  是啊是啊。一直是她愚不可及。
  愚不可及的丧家之犬,不可救药的丧胆之雀,不曾相信,不曾相问,哪怕是他数次舍命相救,她也不曾放下心结——从未有一次相信过他——她那样一厢情愿地错以为郑溶是仇人,口口声声要报仇雪恨,到头来,可到头来,却是帮着仇人算计了他!
  便是邱远钦,也是她曾错以为邱远钦负了她,可是到头来却是她负了邱远钦。
  她愚不可及无可救药,就在刚才——她也只当他利用了她,不由地心生怨怼。可是她又做了什么呢?!同样的欺骗,同样的算计,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并不曾夺她性命,而她……他若是半分差池,便是命丧黄泉,永世再无翻身之机!而今日他竟然亲身来救——因为这样一个愚不可及的女人陷自己于如此险境!
  那一日,在明晓山的密林之中,他不过是一瞬之间便想出了脱身之计,今日今日——他决计不会毫无对策便孤身犯险!
  而她这样的无用之人,还有何面目活在这世上,更有何面目拖累于他?
  郑洺抬手,所有弓箭立时满若圆月,苏萧的瞳孔猛然紧缩了一下,声音沙哑:“殿下!”
  郑溶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并不曾看向那弓箭一眼,只轻声道:“不要怕,万事有我。”俯身,看向她的目光中只是透着怜惜痛楚:“阿萧——并不是你的错。是我思虑不周。”
  苏萧的眼角殷红的血迹慢慢地滴落在她石青色的官袍上,如红玉滚落。
  那衣袍半旧,颜色暗淡,那殷红子霎时间便隐入了青衫之间,空气中只余下一点血腥之味,教人心惊胆战。
  苏萧朝着郑溶勉力笑了一笑,气息越发地微弱:“殿下深恩重义,数次舍命相救,阿筝一介愚人,欺人……又欺己,不配……不配得殿下青眼,阿筝无以为报,唯有……一死以报殿下之深恩……”
  郑溶闻听此言大惊,伸手一把揽住她的身躯,猝然将她旋过来,她的身躯荏弱不堪,再无半点力气,她衣袖下手腕冰凉,郑溶只觉手中濡湿一片,蓦地一掀她的衣袖,一点锐光从她的手中滑落,那锐利到极点的刀刃上尚留着一丝殷红,狠狠地刺痛了他的眼。
  她穿着石青色的官袍,衣袍半旧,颜色暗淡,便是染上了什么都不甚明显。空气中只飘荡着越来越浓烈的血腥之味,教人心惊胆战。
  那一件石青色的官袍如同一头喝饱血的猛兽,懒洋洋地伏在她的身上,将她裹在怀中,仿佛下一个瞬间,就能将她一股脑儿吞入口中,尸骨无存。
  衣袖浸透了血,那刺眼至极的朱砂红仿佛春日里开在枝头的石榴花一般,丰浓秣丽,从她的手腕上蔓延开来,一路开到了地上,逶迤妖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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