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白鹿记》第54/56页


  “现在只能这样了,”他暗暗想。
  微白的晨曦,慢慢爬上了窗棂,映着湘妃竹修长的剪影在窗纸上摇曳,仿佛顾影自怜的佳人。沈瑄看看枕边的离儿睡得正香甜,嘴角还挂着似笑非笑的意思。他忍不住俯下身去,吻了又吻。然后悄悄下床,朝沈彬的厢房走去。
                 
  蒋灵骞一觉醒来,看见沈瑄立在窗下,衣衫随着晨风徐徐飘荡。窗外的湘妃竹,沙沙的响动着,三醉宫的清晨,寂静得空旷。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瑄哥哥……”
  “离儿,”沈瑄道,“怕你睡不好,有件事情昨晚没告诉你。你的那个大仇人枯叶,我认得的。”
  蒋灵骞顿时紧张起来:“你说什么?”
  沈瑄苦笑道:“枯叶和我舅舅是累代世交,跟我也颇有几分交情。实不相瞒,他现在正在洞庭做客。”
  蒋灵骞默然不语,半晌悠悠道:“你是不是觉得告诉了我,让我杀他,有点拂不过这些情面?”
  沈瑄听她语气,已知决然无幸,遂道:“不是的,我答应过帮你,绝不食言。放心好了,你的大仇一定可以报的。”
  蒋灵骞咬了咬下唇:“那么你告诉我,他藏在什么地方。”
  沈瑄拾起了洗凡剑,悬在腰上,镇定道:“不必你动身了。我现在就去找他,说是舅舅相请,他必然过来。你在三醉宫门口等着,看见了老和尚,自然可以和他算帐。”
  蒋灵骞点点头。
  沈瑄出了门去,忽然又回过头来:“离儿,这老和尚近年来功力骤降,决然不是你的对手。到时,你自然轻松对付了。我……我恐怕不便露面,就不助剑了。你……”
  蒋灵骞知他有苦衷,理解的点点头。
                 
  天早已大亮了,蒋灵骞立在三醉宫门前的湖岸上,默默的等候着。清绝剑在她的腰间晃来晃去,一如心情一样摇摆不定。她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了,却从来没有这样激动和焦急过。也许,因为这实在是,是血海深仇啊!
  似乎等了有半生那样漫长,一只小船,终于从洞庭湖深处漂来。船上走下来一个垂垂老僧。蒋灵骞迟疑了一下,走上去道:“请教和尚法号?”
  老僧合十道:“贫僧枯叶。”
  蒋灵骞暗想,瑄哥哥办事情,果然不差!方才她已经放出信号,想来姑姑很快也到了。可惜瑄哥哥自己不肯来。她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
  沈彬摇摇头,端详了一下对方,觉得面目很熟,忽然惊道:“你莫非是……”
  蒋灵骞道:“你平生干的亏心事,难为还记得!”她不愿有差池,细细问了一遍:“二十年前在庐山,是你杀死了潇湘神剑,还给他的妹子下了药。对不对?”
  沈彬闭目不答,半晌方道:“果然,报应这么快就来了。你这么像烟然,一定就是四师弟的女儿,要给你父亲报仇是不是?”
  蒋灵骞道:“不错,今日便是你恶贯满盈之期。赶快拔出兵刃来,免得你说我杀手无寸铁之人。”
  沈彬苦笑道:“我早就武功尽失,拿什么来还手!你就一剑刺死我好了。自作孽不可活,我哪里还有半句怨言。”
  蒋灵骞半信半疑,抽出清绝剑,一寸一寸的向沈彬胸前刺去。她自恃武功高强,如果沈彬搞什么鬼,当能够应付。
  忽然,她的剑停了下来:“我还要问一句,你出家以前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沈彬叹道:“出家人四大皆空,哪里还问从前是谁?我便告诉你,对你也没有好处。”
  蒋灵骞冷笑道:“你不说,我就舍不得杀你么?”清绝剑又寸寸前进,抵住了沈彬胸前的膻中穴。沈彬还是一动不动坐以待毙,看来真的不会武功。
  蒋灵骞忽然有一种很失落的感觉,刻骨铭心的深仇,难道就这样轻易的解决了?复仇的感觉,为什么这样的奇怪?
  然而她不愿多想了,早早了断这一切吧!清啸一声,忽然剑锋收回,空中一扫,似乎九山回云,苍茫无边。一片清凉之中,跳出一道闪闪的剑光,轻灵而凄厉,指向人心中最炽热的那一点。
  沈彬躲闪几步,终于被刺中了。他摇晃了几下,倒在地上,清绝剑穿胸而过,仍插在身上。
  蒋灵骞静静的等他呻吟而死,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忽然间,僧帽滑了下来,露出了一头黑发。
                 
  “站住,事到如今你还想逃跑!”一个尖利的女声愤怒的呵斥道。
  沈彬讶异的回过头来:“我没有逃跑……”是儿子约他今天早上到君山的后山来谈话的,为什么等来的这个人,却是……却是这样熟稔的面容,只不过多少留下了岁月的印记。“阿烟……是你?”
  澹台烟然道:“你不配叫我阿烟!”
  沈彬垂泪道:“我罪孽累累,行将就木。临终前居然还能见你一面,可谓幸甚!”
  澹台烟然道:“你有脸说这种话么?你下得毒手,把我扔在荒岛上,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二十年,整整二十年……”
  沈彬叫道:“我是万不得已。我情愿你忘了我,也不愿你恨我。你知道我心里面……”
  澹台烟然道:“住口!你以为我会相信?当初你为了讨好你的父亲,抛弃了那个从小服侍你的下贱丫鬟,眼睛都不眨一下。什么青梅竹马,什么山盟海誓,吴家小姐一进门,你就恨不得我和哥哥立刻离开你们家,永远别回来!”
  “你错了,阿烟,”沈彬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可是以我妻子和我家的关系,我怎么能拒婚,父亲怎么能够宽恕我!你说我婚后赶你走,更是冤枉。你就不记得,当时我费尽了心思,要永远留你在身边。是你的哥哥,非要带你走的,是他不愿意啊!你走了以后,我天天想念你。你留下的东西,决不让我妻子碰上一碰。我虽然和她有了两个孩子,可从没有喜欢过她。”
  澹台烟然似乎有所心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以为这样说,我会高兴么?你伤害的不只我一个,还有吴小姐!我们两个人,都被你害了一生!到现在你还以为,几句甜言蜜语就能让我忘了血债。告诉你,我的心里面,现在对你只有憎恨!我可一辈子忘不了:你一面口口声声说喜欢我,一面谋杀我的亲哥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沈彬自嘲道:“我的确是个禽兽。你动手杀我吧!你早就说过要为你哥哥报仇的。”
  澹台烟然骄傲的笑了:“我好不容易活到今天,当然要为哥哥报仇。不过动手的人,应当是那个从你的魔掌中逃出的孩子。”
  沈彬忽然感到一阵恐惧,那个孩子,是澹台树然的女儿,也就是瑄儿的未婚妻啊!吴剑知说,那是瑄儿“非她莫属”的人,怎么能够……“你告诉她了?”他的牙关在作响。
  “当然了!”澹台烟然道,“我对她说了杀父仇人是一个叫枯叶的和尚。她今天早上带信来,说找到了‘枯叶’,所以我赶过来,想亲眼看你遭报应的那一刻。不想你够狡猾,跑到这里来了!可是老天有眼,还是叫你遇上了我。”
  沈彬悲愤道:“你要我的性命,给你就是。你怎么可以教蒋灵骞杀我!阿烟,你这样狠心!”
  澹台烟然道:“我哥哥留有血书,难道他女儿不是最该杀你的人?”
  沈彬道:“你、你、你不但要我的命,也害了我的瑄儿啊!”
  澹台烟然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彻骨的寒冷:“不错,这正是我的打算。”
  沈彬一把抓住了她那纤瘦的手腕,却颤抖着说不出话。
  澹台烟然牵了牵嘴角,笑道:“我早就想过了。沈彬,你靠着大师兄的纵容,多活了二十年。当初的洞庭医仙,如今成了连武功都没有的老和尚,死何足惜!就这么一死,太便宜你了。可是我知道,你虽然讨厌吴小姐,对两个孩子还是骨肉连心的。我要让你最疼爱的儿子目睹这样一幕:自己的未婚妻杀死自己的父亲,——就像我当年,眼睁睁看着你杀害我唯一的哥哥。我要让他承受终生的痛苦,让他生不如死。这对于你来说,应该是最严厉的惩罚了吧?”
  “阿烟……”沈彬几乎没有再说下去的力气,“我求求你……阿烟,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澹台烟然道:“是么?若不是你儿子有恩于我,我要连他一起杀掉!你是不是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我会比你还狠?”
  沈彬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好,就算我儿子,必须为我的罪过付出代价。难道你就不为你的亲侄女考虑考虑?你这样做,连她的幸福也毁了!”
  澹台烟然道:“那怨不得我,天下男人那么多,她为什么偏偏喜欢你的儿子!我被你害了半生,居然她又落到你儿子手里,这难道是命么?反正,现在她还不晓得枯叶和尚就是你沈彬,下起手来不会有什么为难之处!”
  沈彬道:“可将来她终会知道这一切的。”
  澹台烟然道:“当然。可是不管怎样,谁也不可能去做杀父仇人的儿媳。她杀不杀你,其实都一样。”
  沈彬拼命的摇头道:“不一样的,阿烟。我情愿自己死在你面前,不要教她来杀我。你明明知道,这是不一样的!”
  澹台烟然冷笑道:“算啦,不要再说了!你以为我很在意蒋灵骞的感受么?她虽然是哥哥的女儿,可不过是蒋明珠那个妖女生的,更是哥哥的敌人赤城老怪一手抚养长大。如果她不为哥哥报仇,我一样视她为不共戴天之仇!”
  沈彬绝望了,狂笑道:“你的心里,难道就只剩下了仇恨么?我记得我的阿烟,天真得像洞庭湖清晨,莲花上的露水一样。是什么让清露变成了血水,让善良变成了刻毒?”
  澹台烟然悠悠然的回答道:“是孟婆柳啊,你不……”忽然,她脸色骤变:“你,你干什么!”
  她激动已极,忘记了自己的一只手还擎在沈彬的掌心,那只手已经变成了蓝黑色。
  “我虽然没有了武功,可还是‘洞庭医仙’!”沈彬瞧着自己手中的碧血毒,慢慢渗入澹台烟然的身体里。
  澹台烟然的呼吸急促了起来,紧紧盯着沈彬,满眼的怨毒。沈彬的面孔强烈的抽搐着,激动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阿烟,我的确爱你,却不得不两番对你下手,你可知道我的痛苦!为了瑄儿,还有你哥哥的女儿,不如所有的罪过都由我一人承担。……你永远不会原谅我的……”
  澹台烟然只剩下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淡漠,她喃喃道:“你不该现在就杀了我,我还……”沈彬抱住了她,想听她说的什么,然而他再也听不清了。
  因为澹台烟然其实念了两句诗:“清尘浊水,会合无缘……”
  沈彬放下澹台烟然的尸体,一双手还在剧烈的颤抖着。他已经预感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快,赶快……”他抖了抖袈裟,拼命的奔跑着。他要找到那个女孩子,他要以“枯叶和尚”的名义在她面前自尽,用自己的死,把这一切都掩盖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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