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面的杀戮》第29/30页


这种一度的麻木会不会形成终生的残暴?军方一定想驱除这样的担心的。宣传家如1917年上战场走了一遭的威廉・欧内斯特・霍金和随军医务人员的代表等,都急于向公众传递这样的信息,那就是凡是“必要的工作”都不可能让人变得残暴。两次世界大战中的例子,见威廉・霍金,《士气及其敌人》(纽黑文,1918),页113及陆军马丁・施泰因上尉,“神经官能症和集体诱因”,《美国陆军医疗部简报》,7卷3期(1947年3月),页319。军事题材的电影、海报、宣传手册等,突出的都是正大光明、通情达理、“文明高雅”的战士形象,绝少提及他们沾满泥尘和血污的双手。到越战时,连正规老兵组织的态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它们原来的论调是说因为越战极其血腥,给参战士兵造成了极大伤害,所以政府要给它们更多的经济、社会资源来解决这一问题。现在,它们鼓吹说,新近退伍的士兵受战争损伤的程度并不比此前退伍的老兵为甚。例见老兵管理局心理学家查尔斯・斯坦格的话,收B.艾尔斯,“越战老兵: 安静,困惑,无闻”,《纽约时报》,1970年11月8日,页32;琼・卡斯特里,“社会和越战老兵”,《天主的世界》,197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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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并不总相信这样的说辞,于是去找统计数据,希望可以将战争对退伍军人的长期影响量化。所谓“使残暴化”可从两方面来检验: 其一,看犯下暴力刑事案件的男人中是不是老兵比例特别高(从“个体”角度);其二,看大战过后暴力犯罪是不是有很大攀升(从“群体”或“社会”角度)。例见理查德・库尔卡等,《精神创伤及越战一代: 全美越战老兵调适研究成果报告》(纽约,1990),页180―186。这些调查本身很复杂,解读起来又容易各说各话,所以结论常大相径庭。虽然有几项研究发现,在犯罪率和从军经历间存在正相关,但多数调查却并没有发现两者的关系,甚至发现存在负相关(也即战争过后犯罪率甚至有所降低)。戴维・莱斯特,“参战和死亡人数间的关系”,《社会心理学杂志》,131卷6期(1991),页893―895;戴维・莱斯特,“战争和个人暴力”,收G.奥森达(编),《战争对社会的影响》(圣马力诺,1992),页213;陆军约翰・麦伦上校,“朝鲜战争期间及战后部队中的精神病学问题”,《美国三军医疗杂志》,7卷5期(1956年5月),页725―726;杰弗里・斯特莱默、克里斯托弗・坦南特,“越战的精神病学方面: 对战士的影响”,收肯尼思・迈多克、巴里・赖特(编),《战争: 澳大利亚与越南》(悉尼,1987),页230―261;里根总统的助理国防部长、负责预备役事物的詹姆斯・韦布,引自提默西・朗沛里斯,《“读风”: 越战文学: 一种阐释性评论》(北卡罗来纳,1987),页17。海军罗伯特・R.斯特兰吉中校和达德利・E.布朗上校在1970年曾说过:
尽管抑制公然的侵略行径――无论是向内还是向外的――可能会暂时被集体认可和求生欲等战争因素冲破,但战抄历并不能完全消解这种抑制……攻击欲引发的问题在越战老兵身上甚至比非战斗群体身上还要少见,这不能不引起我们注意。海军罗伯特・斯特兰吉中校、达德利・E.布朗上校,“战后归乡: 越南回来士兵的精神病问题研究”,《美国精神病学杂志》,127卷4期(1970年10月),页492。
统计数据虽然既无法证实也不能证伪所谓“使残暴化”的理论,但现有证据表明,老兵们是“清白”的。
甚至在某些确有残暴化倾向的案例中,结果也有反复,无论从“个体”还是“群体”角度都是这样。很明显,并不是每个在战争中杀过人的老兵都有过持久的心理创伤。参与美莱屠杀的士兵在越、美各呆了一年之后才出庭。在这期间,他们的行为举止和其他驻越美军或老兵没什么区别。大范围的研究也证实了这一点。在上世纪80年代,社会学家戴恩・阿切尔和罗兹玛丽・加特纳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调查。虽然调查表明暴力犯罪和战争有关系,但他们搜集的证据却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 比如,杀人案的增多只发生在一战后的苏格兰和美国以及二战后的澳大利亚、英格兰和苏格兰;在一战后的英格兰没有变化,一战后的澳大利亚、加拿大和二战后的北爱尔兰、美国甚至有所降低。戴恩・阿彻、罗斯玛丽・加特纳,《从跨国角度看暴力和犯罪》(纽黑文,1984),页79。
许多此类研究的概念范型也不统一。一个理论认为战争会提升犯罪率,“因为战争中人的情绪不稳定”;另一个理论就说战争结束后犯罪反而会减少,因为“战后爱国热情会高涨”。一个理论说犯罪率攀升是因为“暴力得以传播”,另一个理论则说犯罪会减少,因为“战争取代了对暴力的诉求”。详见埃德温・苏瑟兰,“战时罪行”,收苏瑟兰,《关于分析犯罪》,1943年首版(芝加哥,1973),页120―121。此外,收集到的数据也不能充分说明问题。因为没人知道如果没有战争犯罪率有多高。犯罪数据也不区分罪犯是否有过从军经历。征兵时,几乎所有身强力壮的人都会被拉进部队,这样的人犯重罪的可能要比瘦弱的人大些。另外,战后暴力犯罪的上升可能根本与战场的杀人经历完全没有关系。可惜的是,多数大型调查对“军人”和“战士”没有区分,而“残暴化”理论又不适用从未离开过办公室或帐篷的军人,他们离战区有十万八千里。
战争如何导致犯罪率升高?其具体过程也难以界定。纵使两者间存在着正相关,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引起的,不一定可以归于战场上的杀人经历。比如在美国,老兵拥有枪支的比率要大些,但这是因为乡下人(他们有更多的枪支)参军的比例高。换言之,他们持有枪支最终是因为早前就和武器打过交道,而不是军队训练的结果。艾伦・利佐特、戴维・波杜瓦,“军事社会化,童年社会化和当前形势: 老兵的枪炮所有制”,《政治和军事社会化杂志》,8卷2期(1980年秋季),页243―256。还有一些“役前”因素也很重要。在澳大利亚关于越战老兵的调查中,就发现有暴力倾向的老兵不同于没有此类倾向的老兵。前者有
不少战前或早年经历,导致了其战后侵略成性;这包括家族酗酒史、和父母关系紧张、早年失去单亲以及童年受过暴力等……这些肇因在越南继续发展,但这些人如果行凶,就总会被认为是战争惹的祸。杰弗里・斯特莱默、克里斯托弗・坦南特,“越战的精神病学方面: 对战士的影响”,收肯尼思・迈多克、巴里・赖特(编),《战争: 澳大利亚与越南》(悉尼,1987),页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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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以外,战斗疲劳症、无人欣赏其作出的“牺牲”以及在退役中经历的无数挫折、沮丧,都常会使老兵行事乖戾。暴力还可能起源于社会控制体系的崩溃和战后人们的不安全感。但阿切尔和加特纳的结论却是:“暴虐的老兵”不应为战后暴力犯罪的激增负责,因为这些都是由非战斗老兵犯下的:
在十年越战期间,美国逮捕的杀人犯大幅增加――男性增加了101%,女性增长了59%……且各年龄层都有增加――包括45岁以上的人。“暴虐老兵”模式无法解释杀人率的攀升,至少在越战是这样。
他俩还证明,二战后的情况也是这样。他们不提“暴虐老兵”模式,却强调战争会让暴力变得合法: 这种合法外衣在战后被保留了下来。
在战争中,国家的最高权威保证了杀戮的合法性。在许多战争中,杀敌不只被视为一种没有办法的选择,而是一种颇可奖赏的壮举……这种合法化不只适用在前线卖命的士兵,在后方也一样;但它在百姓眼里可能比在亲身经历过战争残酷的士兵看来更为可信。戴恩・阿彻、罗斯玛丽・加特纳,《从跨国角度看暴力和犯罪》(纽黑文,1984),页92及其“暴力举止和暴力时代: 战后凶杀率的比较研究”,《美国社会学评论》,41卷6期(1976),页958。
换言之,战争剥去了杀戮不寻常的外衣,不只对战士,对平民亦然。但我们不应忘记,真正体验杀戮的残酷可能会驱散对其合法性的任何浪漫想象。
越战后遗症
历次战争中老兵都被边缘化,但到上世纪60年代末,流行文化却把愤怒、受伤的越战老兵视作战士的范型。关于他们的大量历史都是在伤兵口述的基础上写成,但其实他们的经历并不具有代表性。这种“神话和主观感受间的脱节”在澳籍越战老兵身上最明显,他们归国时受到了人群的热情欢呼。澳大利亚的媒体上,反战人士的声势很大,但他们实际上人数很少,就是游行、示威也不会选在欢迎老兵的场合。美国版的神话,即对老兵先是不欢迎,然后变成愤怒的态度竟慢慢转成了澳大利亚人“印象中的态度”。史蒂芬・加顿,《战争的代价: 澳大利亚士兵回国》(墨尔本,1996),页230―231。
在美国,受了惊吓、满心愤恨、侵略心强的老兵在越战后一下子多了起来。一方面,越战老兵的战斗经历是参加过前几次战争的人所不能比拟的。要是谁在珍珠港事件后才参的军,那也许只服了几周的役;甚至二战中在太平洋战场服役的海军陆战队员也只在军中呆了六个礼拜。而越战士兵在战场上动辄就呆几个月。海军陆战队员一次要坚守80天,很多人都是守了三四轮才被换下来。D.谢弗,“越南战斗经验: 人类的遗产”,收谢弗(编),《遗产: 美国人想像中的越战》(波士顿,1990),页86。但我们说过,战斗经历本身并不一定伤害到士兵。要说他们有敌意,更多是因为其归国时感到自己被军方或民间“利用”了,不是因为训练、战斗向他们灌输了“暴虐的作风”。R.艾森哈特,“小姑娘,这你不该容忍: 现代战斗训练隐藏的心理事项探讨”,《社会问题杂志》,31卷4期(1975),页21。越战老兵易受不好的影响,因为他们还很年轻、战场上经常指挥不力、部队缺乏凝聚力、战争有游击性质、回国后也漫无目的。D.谢弗,“越南战斗经验: 人类的遗产”,收谢弗(编),《遗产: 美国人想像中的越战》(波士顿,1990),页92―94。像我们在讨论暴行那章中所说的那样,我们应注意不要在越南身上附加太多的东西: 士兵一般来说比较年轻,战场的指挥一般不力,部队凝聚力常常并不稳定,游击战此前也打过,战时为之拼命的理念战后普遍受到幻灭,是三场战争的典型反应。越南和其他战争不一样,它不许任何人成为英雄。士兵参战时满脑子的英雄形象,在越南没有一丁点的实现可能。
在“凝固”外向行事准则的过程中,更重要的还是复员后的这段经历。对某些群体来说,如美国印第安人,他们有非常繁复的涤罪仪式帮他们平缓这一过程,或抚慰他们受伤的心灵。详见托马斯・霍姆,“美国印第安士兵和越战”,收沃尔特・凯普斯(编),《越南读本》(纽约,1991),页191―204及霍姆,“被忘却的战士: 美国印第安士兵在越南”,《越战一代》,1卷2期(1989年春季),页56―68。在别的战事中,哪怕是朝鲜战争,从战场到平民生活的转变都是从容进行的,一般是在运兵船上。在那里,士兵们有的是调整、适应的时间,可以和别人交换经历和哀愁,还有许多涤罪的仪式。但对驻越美军来说,事情完全不是这样。他们从战地出发,经由设在越南金兰湾的中转站,到达加利福尼亚州的奥克兰,再从那儿回家,全程不过几天。美国士兵是单独回国,不是和部队一道。在其他战事中,等待回国士兵的是友好且心存感激的人群,这就证明了其杀戮的正当性。抚慰他们不安良心的是理解和谅解,阵亡的孩子也是当“成人”一样迎接的。但在越战结束后,回国的美军见到的是不友好的面孔,且常常受到辱骂,说他们是麻风病人,避之惟恐不及,是杀害孩子的凶手,是白痴。澳大利亚老兵是按班组轮换的,回国乘的是运兵船,所以更容易受到英雄般的礼遇: 见简・罗丝,“老兵在澳大利亚: 寻找融合”,收杰夫・多伊尔、杰弗里・格雷(编),《闲适的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参与越战的表现和再读》(马里兰,1991),页5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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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在越战期间,老兵再无法独享杀戮的污名(或荣光): 平民坚持他们也有罪感,也要负责,无形中把那些出生入死的士兵晾到了一边。平民既躲避“婴儿杀手”,也为自己应为延长战争所负的责任而惭愧。一战、二战后都没有这样的反应。总的来说,当时的军人仍有为国成仁的气概,这在实际生活中虽不能给他们带来福祉,却赋予了幸存者某种程度上的正义感。越战以后,战士竟听到平民百姓说自己在经历过战争后变得更凶残了。对那些双手在战争中沾染了鲜血的士兵来说,这彻底搅乱了他们的道德坐标。
与之相连的是他们刚从越南回国,一下很难适应。迷失方向和幻想破灭最为常见。海军陆战队的维托・J.拉瓦卡下士说这种转变之剧烈是他无法想象的:
好不容易挺过了越南,回到纽约……可这变化实在让人震惊。简直是调了个个儿。服饰变了。人的态度变了。好朋友走的时候还是干净清秀、身手敏捷的小伙,现在竟长发过肩,项上挂着硕大的圆形饰物。还……蓄须了。老天……还有耳环。喇叭裤,高跟靴。还……做着和平的手势。陆军维托・拉瓦卡下士,其访谈收奥托・雷拉克,《非是金戈铁马――海军陆战队在越南: 口述实录》(堪萨斯,1992),页1。
年轻的士兵冒着生命危险捍卫的价值观在一夜间竟全消失了。对越战老兵来说,从混沌中寻到意义尤为困难。唐・勃朗宁在一篇题为“精神病学和牧师劝导: 道德实心还是道德空虚?”(1974)的文章中详论了这个问题。
你如果相信自己在为社会、为先辈、为人类的未来做出持久的贡献,那杀人和被杀是一回事,(但)……如果你认为自己没有贡献任何东西,甚至是在帮倒忙,那杀人和被杀就可以等同了……在越南,没有有意义的牺牲。唐・勃朗宁,“精神病学和牧师劝导: 道德实心还是道德空虚?”,《基督世纪》,1974年2月6日,页161。
勃朗宁有点夸大其辞: 许多越战老兵即是通过暴力和复活的梦想获得了重生。但满身血污、浴火重生的他们却在祖国的大地上被抛弃了。
幸存者
战士口述的故事对其道德和情感存在都极为重要。老兵时常需要说服自己和别人,自己并没有因战斗而变得粗暴。当然,我们不是要否认非常不同的几个人――弗兰克・沃伦中尉(1917)、威廉・欧内斯特・霍金(1918)和约翰・B.多伊尔(1944)――都曾说过,他们在短期内或许变得更“冷酷”、“严厉”或者“漠然”,但这并不是残暴。海军陆战队员B.多伊尔的家书,引自迪克森・韦克特,《咱们的小伙凯旋时》(马萨诸塞,1944),页493―494;威廉・霍金,《士气及其敌人》(纽黑文,1918),页113;陆军弗兰克・沃伦中尉,“日记书信集”,1917年10月20日致“面包”的信,帝国战争博物馆藏。另见A.索本,《业余炮兵: 一名业余士兵随皇家野战炮兵部队在法国、萨洛尼卡和巴勒斯坦的奇遇》(利物浦,1933),页154―157。迪克森・韦克特在他的获奖图书《咱们的小伙凯旋时》(1944)中,以惯常的手法批评了那些指责军事训练把人变了成杀手的人,说这是在“胡扯”:“教导战士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射杀日本人或德国人,和他们回国后射杀自己的邻居是两回事”。迪克森・韦克特,《咱们的小伙凯旋时》(马萨诸塞,1944),页413。
有的战士得寸进尺,说战争让他们变得平和。阿尔菲・福勒1952年曾在朝鲜服役,他说那段经历使他变得“更镇静”了。阿尔菲・富勒,其访谈收艾德里安・沃克,《一个荒蛮去处: 国家士兵在朝鲜,1950―1954》(伦敦,1994),页69―70。精神病学家罗伯特・杰伊・利弗坦访问的越战老兵常声称,战争让他们变得更“温柔”,更愿意表达自己的情感。罗伯特・利夫顿,《战后归乡――越战老兵: 非被人害,亦不害人》(伦敦,1974),页255。另见乔治・巴塞特,《这也有发生》(伦敦,1947),页16。也有观点认为战斗可以“加深人的敏感”: 士兵们常会经历一种“庄重的温和,就像死亡天使那般”。威廉・霍金,《士气及其敌人》(纽黑文,1918),页113及192及G.霍尔,《军心: 一举一动的至高标准》(纽约,1920),页145。战士与敌人的疏离可以通过对朋友更加温柔来补偿。详见G.霍尔,《军心: 一举一动的至高标准》(纽约,1920),页145。另见乔安娜・伯克,《肢解男性: 男人的身体、英国和一次大战》(伦敦及芝加哥,1996)。战争甚至能让士兵“对受难者过分敏感”。H.哈维,《战线记事1915―1918》(伦敦,1928),页14。实际上,温柔之于战士的重要性是许多人都承认的。英国陆军元帅、帝国参谋部长(1948―1952年)威廉・斯林爵士在英国广播公司一次广播中承认,温和是“士兵必备的品质”。陆军元帅威廉・斯林爵士在英国广播公司的讲话,《勇气和其他广播》(伦敦,1957),页51。另见陆军J.德瓦恩少将,“强悍的士兵是怎么样的?”,《加拿大陆军杂志》,3卷6期(1949年9月),页1。温和、有自制力的人是战场上最需要的。一位越战老兵讲过:“在暴虐的战争环境中仍能保持和婉的人”是战斗部队“最可宝贵的财富”,因为他们(虽然“杀起人来不眨眼”,却)有着“牧师的素质”。无名越战老兵,引自乔纳森・谢,《越战泥潭: 精神创伤以及性格崩溃》(纽约,1994),页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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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未能污染士兵的道德和审美情操,这也许并不足奇。毕竟,受过杀人训练的士兵在战后一定会继续杀人的说法是建立在一个错误概念――“杀手性格”――之上的。在本书中我们再三看到,“普通人”也可以杀戮为快。虽然杀手可以渐渐“畸变”,他其实本无“典型”一说。收到爱人来信时禁不住落泪的“和婉”男人,也未始不会犯下极端恐怖的暴行。雷吉・桑德斯笔下的迪克・巴克斯特,收悉尼联合电视广播公司,“电视节目《战争中的澳大利亚人》的采访稿”,日期不详,页码不详。但一回国,他们就
脱下军装,放到衣橱里,买新衣服,试着看参军前的衣服还能不能穿得,重又回到生活中来,早晨起床,上班,晚上回家,有的读书,有的成家,有的玩乐,好像战争没有发生过。无名士兵,其访谈收巴里・布罗德富特,《战时岁月1939―1945: 全体加拿大人的回忆》(安大略,1974),页413。
战争一结束,多数士兵就想着回归原来的生活状态,重新体验做平民的喜怒哀乐。塞缪尔・A.斯托弗曾这样描述二战后的那段时光:
完全不同于人们的一般想象,认为退伍士兵会对复员后的生活抱有深深的仇恨和幻灭感,或是出现大规模的精神崩溃,或是对平民社会和组织有很强的敌意……仍在军队的士兵的一般态度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要回到平民生活,战争不过是一段插曲。塞缪尔・斯托弗等,《美国大兵: 战时与战后,卷二》(普林斯顿,1949),页597。
正如希特勒所谓的“志愿行刑人”,克里斯托弗・勃朗宁,《寻常人: 后备警察101营与波兰大屠杀》(纽约,1992);丹尼尔・戈尔德哈根,《希特勒的帮凶: 德国百姓及纳粹大屠杀》(伦敦,1996)。盟军部队不过是些
美国(或者英国,或者澳大利亚)小伙。他们并不想要这座山谷、那片森林。参军前他们是杂货店伙计、公路搬运工、银行职员、高中生,履历表上干干净净,也许有点不安分,但都不是杀人狂。
一名论者1943年说。约翰・赫西,《进退维谷: 海军陆战队的一次冲突》(伦敦,1943),页30―31。对杀人真正感兴趣的人在人群中是均匀分布的。
大量研究表明,普通人在不普通环境里的表现有时连他们自己都不敢想象。战时,杀戮的外在限制被取消,杀戮甚至被鼓励,这种情况下的杀手和平民社会里的是不同的。罗伊・格林克、约翰・斯皮格尔,《千钧重担》(伦敦,1945),页308。在多数人看来(少数要回到市中心贫民区的人例外),平民社会是无法复制战时情形的。B.麦克尼尔,“战争精神病学回顾”,《美国精神病学杂志》,102期(1945―46年),页503。我们反复看到,战士自己也很清楚地划分(针对敌军的)合法杀戮和(针对平民的)非法杀戮。即使在战争环境中,军民的界限还是很清楚的。阿尔弗雷德・E.布兰德的信里有一个让人称奇――不过算不上少见――的例子。他1916年2月25日写信给妻子说:
我再不希望处处撞见德国鬼子。要是见着,我一定一枪结果了他。我不知道什么是内疚,也不知道同情。这帮家伙要是,像常常发生的那样,不会使步枪或手榴弹,结果把自己给炸了――那跟我无关。我咒他们是蠢驴,不在意他们的伤痛。他们活该。我可没工夫在他们身上浪费眼泪或为他们担惊受怕。
雪真美,星星也是,啊!星星。我昨晚走过阵地回家,抬脚就出了支援堑壕,到了露天,然后爬过山顶回来,天狼星一直头顶上方,正南。多美的星星啊!我站着,从堑壕的窄墙头盯着它们看,然后就想起了你。陆军阿尔弗雷德・布兰德上尉,“与妻书”,1916年2月25日,帝国战争博物馆藏。
战士们十分清楚战时和和平时期对他们的不同期待。迈克尔・麦克多的《爱尔兰人在索姆河》(1917)中就记录了一名爱尔兰士兵的话:
你做这些事能得到赞赏,比如砸碎一个人的头颅啊,或者一枪结果某人的命啊,而在国内你要是这么做的话,就只能四处逃命了,一声喊捉,全国的警察就都会对你紧追不舍。无名爱尔兰士兵,引自迈克尔・麦克多,《爱尔兰人在索姆河》(伦敦,1917),页22。
等“战区”的外景一撤,就只会有很少的人继续快意于杀戮。就像我在《肢解男性: 男人的身体、英国和一次大战》(1996)中所说,战争也许会让男性更清楚地意识到女性的爱,以及和婉、平实感情的可贵。详见乔安娜・伯克,《肢解男性: 男人的身体、英国和一次大战》(伦敦及芝加哥,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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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战士并不是被动的道德主体,一旦犯下了滔天大罪就永世不得超身。相反,他们愉快地接受了自己“战争代理人”的角色,其道德脾性既不乏创造,也有韧性,且两者相得益彰。多数人上阵打仗不是出于主动(虽然也可以从中作乐),在实践其“美好世界”的理想时,他们会坚决阻止暴力化的倾向。这么说不是要否认,支撑这种抵抗的常常是遥远的浮想。比如,在不可期的暂时“强硬”和更持久的“残暴化”间,一般的区分就建立在“蜕皮”的隐喻之上,否则便没有“真”人的再生。肯尼斯・亨德森,《戎装与法衣》(墨尔本,1919),页78。有一种观点认为,战时杀戮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孩子”顺着父亲的足迹,经受了“考验”,再重新被一个更成熟的社会接纳,平和的父亲再度让自己的孩子接受血的洗礼: 这样的想法实质是对武士社会的膜拜。而且老兵也不是沉陷血腥的惟一人群: 平民也想加入,不过被拒绝了,无缘亲历群体放血的教仪。有趣的解说,见约瑟夫・瓦姆堡,《少年歌者》(纽约,1975),页58。另见琼・卡斯特里,“社会和越战老兵”,《天主的世界》,1971年1月。有多少平民缠着复员的战士,要他们讲“真正的”杀戮故事,听时“眼睛闪耀着急切的光芒”?杰克・斯特拉汉,“但是每个人都问”,收J.托普曼(编),《越南文选》,增补本(费城,1990),页20。连只是在越南服务过的女护士也被人带着嘲弄的语调追问: 你们杀了多少婴儿?无名女性退伍士兵,引自詹妮・施奈尔,“越南女性老兵及其精神适应状况研究”,收查尔斯・菲格利(编),《创伤及以后: 卷二: 创伤压力理论、研究和干预》(纽约,1986),页97。有老兵抱怨说:
我们被媒体描绘成吸毒上瘾的变态的杀手,这个形象已经无法消除……上帝要我们相信别人给我们的定位,美国人买回家读的也是这类玩意。我们整个民族都成了疯狂的瘾君子、狠心的杀手。因为,因为如果普通工人到越南去回来时是这样,那所有人都应该这样。“约翰”,引自理查德・莫瑟,“越南布鲁斯: 越南口述历史和我们对战争的一般记忆”,收D.谢弗(编),《遗产: 美国人想像中的越战》(波士顿,1990),页116。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士兵被当作了平民社会的翻版。菲利普・卡普托,《战争流言》(伦敦,1977),页ⅪⅩ。在埃米莉・曼的《静物》中,杀人分明也是平民社会的一个重要组成――表现在小说、美术、电影,以及(稍少见的)国家许可的行刑仪式中,在大街上,在卧室里,英、美、澳都不例外。战场之人早在穿上军装前就已经被“残暴化”了。
“残暴化”理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前前后后这么一场戏,清纯被创伤击碎,这在叙述上给人以一种满足,一种贯通,战士、平民都乐意接受。还有一个原因可以在第一章的主题中找到,那就是战争文学和电影充斥着一种对勇武的想象。记者迈克尔・黑尔曾经注意到,年轻的海军陆战队员在镜头摇近时是怎么脱胎换骨、立时变得暴力无比的: 他们开始按银幕英雄的标准来做事。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种对把战争“当真”的生硬拒绝,有助于士兵躲避骇人的“残暴化”。因此,黑尔就说了,开始几次他看到的战争,“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所有的反应我脑子里早已有了。同样熟悉的暴力场面,不过是换了个媒介;同样的丛林游戏,大型直升机,精彩的特效,“演员”躺在帆布运尸袋中,等着这场戏结束,就能起身走开。迈克尔・黑尔,《战地直击》(伦敦,1978),页169。
普通百姓一直是把战争中的杀戮场面当作电影来看的――是战士最后不得不意识到这些嘲“不可能被剪掉”。“残暴化”理论给胜者提供了替罪羊(老兵),并把责任推到了训练和战斗的经历上,而放过了其实更根深蒂固却难以捉摸的全民侵略心理。“症结”又一次被归于战争(尤其是海外战争),而不是个人良心的不安和鼓励侵略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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