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瀛台》第11/64页
“朕最近要做些事,从今日起除了昭仁殿你哪里都不要去,瑾太妃和萧礼,你也都不要见了。”萧恪回转过身又看向了那张万里江山图,过了很久才说,“陆青婵,朕得看好这个天下。”
陆青婵站在他背后,只觉得他的身姿依然挺拔清隽看不见病气,这位征战南北、少年成名的将军、如今的天子,站在这幅图前,倒又像是一位读过圣贤书的儒生,他的眼睛依然坚定而自信。
他有意强调了瑾太妃和萧礼,陆青婵却感觉一直哽在喉咙口的那口气终于喘匀了,原本准备过的一些话,也不用说了。
“你弟弟就要外放去云贵了,下月初三他来乾清宫谢恩,朕准你和他说一刻钟的话。”萧恪依然背对着她,“你父亲兵部的差事不错,启用陆青濯也是对你们陆家的一点奖赏。”
莫名的,这句话听在耳朵里就觉得有几分熨帖,陆青婵刚想跪下谢恩,萧恪却先她一步:“不用谢恩了,你回去吧。”
听着陆青婵轻轻淡淡的足音越走越远,萧恪似乎牵起唇角想笑,可下一秒却又掩着唇咳起来,好不容易平息下去,他的薄唇带着星星点点的红。被他漫不经心地用帕子抹去,走到薰笼处点燃了烧成灰烬。
方朔送陆青婵向昭仁殿走去,下钱粮的声音层层叠叠地荡漾出去,除了天际那一抹细细的橙黄,东边的天空依旧被幽深的蓝色取代。错落的楼阁殿宇都笼在薄纱一样的光影里。
方朔走在陆青婵边上,手里拎着宫灯替她打亮,虽然他是阉人,宫里的主子们都嫌弃他们身上带着腌?晦气,陆青婵是难得一位不把厌恶摆在脸上的人,他不知道陆青婵到底是怎么想的,可在表面上的和煦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娘娘,奴才有句话,想说给娘娘听。”
陆青婵的脚步慢了几分,轻轻嗯了一声,方朔轻声说:“这话奴才说算是僭越了,娘娘如今在紫禁城里,仰仗的也是皇上,有时候,顺流行船比逆水行舟强太多了。”点到即止,说话间就到了昭仁殿门口,方朔没有继续说下去,对着陆青婵行了个礼,便踅身走了。
陆青婵站在原地,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
烟柳成堆的京城,刚进了四月里柳絮便团团地飘了起来,带着几分人间烟火的热闹气息。乌桕树的影子依旧婀娜地落在窗户上。
只是空气是肃杀的,在这人间芳菲的四月天里,感受不到春日的融融暖意,圣躬不安的消息不胫而走,奏办章京和南书房里都减少了往乾清宫递单折子。蛰伏已久的虫豸都在朝堂上蠢蠢欲动起来,一场山崩海啸显然避无可避,迫在眉睫了。
陆青濯便是这这个时候来弘德殿向萧恪谢恩的,他今年不过十五岁,五官间还带着几分青涩稚气,可眼睛却灼灼的发亮,带着少年人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骄傲和明亮。他和其父是不同的两类人,陆青濯比陆承望更仰慕这个年轻的皇帝。
萧恪看着他跪在地上谢恩,陆青濯的脸上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般的踌躇满志,反倒让萧恪眼里含了几分笑意:“陆青濯,云贵之地瘴气横行,豺狼当道,你要面对的可不会是一片河清海晏,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你怕不怕?”
“回皇上,臣不怕!”他的声音响亮又坚定,他高抬着头,坚定的看着萧恪,“臣请愿,以臣血肉之躯为皇上横扫四合!”轻狂又倔强,可萧恪却一点也不生气,他笑着说:“好!朕等着。”
他从万里江山图前站起身,走到陆青濯面前:“你要外放了,朕再赐你一个恩典。”说罢,他缓步走出了弘德殿,正在陆青濯不解的时候,从五蝠捧寿的金丝楠屏风后面,走出了一个纤细的人影。陆青濯讶然:“长姐?”
随即回过神来,忙撩起衣袍跪在了陆青婵面前:“臣陆青濯见过主子娘娘。”
他见到陆青婵的次数很多,早些年间在御前行走,偶尔能在兆祥所门口碰见陆青婵,姐弟两个人并不敢有什么交流,只是远远地打个照面看一眼,便已经是主子的恩典了。
说起来,兄妹俩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陆承望带着家眷进宫拜见太后的时候,才能说几句话罢了。
陆青婵唇边含着一抹笑,把他扶起来,替他理了理衣服,才轻声说:“一晃,我们青濯都这么大了。”陆青婵比他大了三岁,可在宫里养大,素来端庄沉稳,说起话来倒显得成熟很多。
“没想到能在这时候见到长姐,”陆青濯语气之中难掩激动,“长姐过得好不好!皇上……”他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声音也戛然而止。
桌上放着有善才端来的新茶杯,汝窑的杯子,茶白色的釉,陆青婵给他倒了一杯茶:“你觉得我过得好吗?”她笑起来淡淡的,唇边那对梨涡便荡漾出温柔的弧度,她端端正正地立在步步锦的支槛窗边,娉婷着像一朵白山茶,眉眼间温吞平静,陆青濯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母亲一直很挂念你。”
提到母亲,陆青婵忍不住轻轻垂下了眼:“母亲,她还好吗?”
“长姐知道的……母亲这几年身子一向不大好。”陆青濯叹了口气,“不过精神尚可,天气好的时候也能出去走走。”
陆青婵轻轻点了点头:“长兄外放去了南直隶,你如今也要去云贵,往后家里就只有父亲和母亲两个人了。我在京里,却也帮衬不到什么。”看着陆青婵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遗憾,陆青濯安慰道:“母亲也喜欢安静,家里养猫养狗的,也不觉得冷清。”
两人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头方朔轻声说:“娘娘,小将军,时候到了。”
时间竟过得这样快,陆青濯站直了身子:“长姐放心,我一定会杀敌立功,做皇上的肱骨之臣!”他的眼中满满都是对皇上的崇拜之情,陆青婵也跟着笑起来,他们两个人一起向门口走,走到门口的时候,陆青婵拍了拍他的肩膀:“书上说终有一别,可我也觉得,人生无处不相逢。”
陆青濯恭恭敬敬地对着陆青婵行了一礼:“臣恭祝主子娘娘玉体康泰,长乐未央。”他的额头贴在地上又抬起,身上穿着宽大的武臣补服,头顶的顶戴花翎红得耀眼。他对着陆青婵一笑,好一副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模样,在描金漆凤的彩绘雕梁间,像是春日里最美的风光。
他转身向庆祥门走去,陆青婵目送他的背影很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你有一个好弟弟。”萧恪缓步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立,陆青婵下意识想要行礼,却又被萧恪拉住了,萧恪的目光穿越飞檐鸱尾的层叠宫阙,陆青婵从侧面看向他,萧恪的眼中依然平静,闪着几分浅浅的怀缅之色。
萧恪真正被平帝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十五岁了,那一年,大宛国进贡了一匹汗血马,此马性烈,一连摔下几个马夫,一时间无人敢近前为它套上鞍鞯。大宛国的时辰耀武扬威地问:”莫非你们大佑国,找不到一位能降服此马之人吗?”
平帝脸上有几分挂不住,当即道:“若有人能降服此马,必有重赏。”
那天是惊蛰,前一夜下了春雨,地上还带着湿淋淋的水汽,命妇贵女们坐在一起,人人胸口都含着一口气,萧让想要站起来,却被毓贵妃用眼神制止了。正在众人面面厮觑之时,萧恪沉默地站了起来:“父皇,儿臣恳请一试。”
十五岁的萧恪五官已经长出棱角,他的眼睛波澜不惊也看不出喜怒,平帝对这个孩子并不重视,看到站起来的人是他而不是自己最宠爱的三皇子时,甚至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之色:“老五,量力而为。”
“儿臣知道。”他素来少言寡语,说完这句话,就捡起了被甩在一边的马鞭,这马鞭湿淋淋的,握在手中也有些滑腻,萧恪穿着箭袖的骑服,眼睛里闪烁着几分凛然的微光。
那天,大宛国终于知道,大佑不只有一个三皇子,就连鲜少露面的五皇子也是一位身手不凡的少年英才,萧恪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背上,手里握着马鞭,对着平帝露出一个淡淡地笑容来。
那日宴后,平帝问他:“你想要什么奖赏?”
萧恪的目光穿过人头攒动,在陆青婵的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漫不经心地收回:“儿臣想为父皇征战沙场。”他知道有些事不能一蹴而就,但是他可以等也愿意忍,一个种子在心底种下,不管绕多远的路,他也要奔着那个目的而去,头破血流也要试一试。
横有八荒,纵有千古;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陆青濯眼中闪烁的踌躇满志,总能让萧恪想起自己过去圆圆的那段时光,他看着娉婷而立的陆青婵,似乎在感叹:“陆青濯,和你、你父亲,还有你的长兄,不像是一路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点过去了,后面感情戏的部分就比较多了!
两个都是慢热的人,一点一点走进对方的心里去!
第15章 川木香(三)
“父亲对妾和长兄约束得更多,反而对青濯约束得少了,生成如今轻狂的样子,承蒙皇上不弃。”难得陆青婵唇边含着几分笑,想来心里也确确实实带着几分自豪的。
“你进来。”萧恪叫了她一声,陆青婵就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弘德殿,屋子里依旧是暖的,墙角的双耳瓶里插了几枝花木陪衬,萧恪在圈椅上坐下:“你觉得萧礼如何?”
陆青婵没料到皇帝也会用这般熟稔的语气同她说话,他的语气平静从容,倒像是在叙闲话,陆青婵考量了片刻才轻声说:“十二殿下极聪颖,一点就透,触类旁通。”萧恪沉吟片刻,才嗯了一声,说了个也好。
疏疏的树影落在他身上,窗外有奴才在重新漆红墙,陆青婵有心好奇萧恪说的“也好”到底是什么意思,没料到却见萧恪掩着嘴咳了几声。他如今情形就这么不好不坏地硬拖着,寒气入体,得慢慢安养着。可惜这个朝廷里头处处都需要修补,一己之身尚且疲于周转应对,若是再撂挑子歇上一阵子,又不知道会耽搁多少事。
杨耀珍说他伤了肺,有时候呼吸间都觉得火烧火燎的痛,可他本也是惯会忍痛的,曾经肩膀上插着一支流矢,还纵马夜奔了百十里,下马时,身上的甲胄早被鲜血浸湿,那时候竟从来也不觉得有多痛。
如今,陆青婵坐在他身边,他突然觉得自己周身都痛起来,像是一颗火星子点燃成了燎原的火,眼前弥漫起一层淡淡的黑,身子便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他隐约听见陆青婵低低地呼了一声,这女人生来就胆小,他觉得自己不会轻易死的,甚至还想安慰她一下:“别怕,没事。”下一秒,那雾蒙蒙漫散开的黑,就把他密不透风地包裹进其中了,萧恪什么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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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恪病势汹汹,整个太医院乱得像是一锅粥,可萧恪早前已经吩咐过,他的病不管多严重,都要摁紧了,一点风声都不能露,来来往往的宫人们脸上都带着肃杀之气,方朔垂首立在陆青婵眼前,低声说:“事出突然,还请娘娘拿个主意。”
于情于理,这主意都不该是陆青婵拿的,前朝那边有军机处的大小章京,也有南书房当值的阁臣和大学士们,还有皇上的几位皇叔,更甚至后宫还有瑾太妃,都比名不顺言不正的陆青婵更适合拿主意,可方朔却觉得,也许皇上比起信任他们,更愿意信任陆青婵,他跟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了,在揣度圣意上,也确实有自己的几分见地。
陆青婵站在弘德殿门口,殿前的铜龟铜鹤散发出暗金色的金属色泽,陆青婵轻声说:“神策军守住皇城,去内务府请钥匙,严查宫禁,非诏不得出入,任何人胆敢走漏半点风声,立刻杖毙。瑾太妃和十二殿下那边一切照旧,不许叫人看出端倪,宫外的几位亲王,也要增派人手看住,不能让他们有什么小动作。另外,”陆青婵长长出了一口气,“宗人府那边,也不能允许半点风声透进去。”
宫里人都知道她的身份,说得难听些,不过就是皇帝豢养在深宫里的一只百灵鸟罢了,没名没分也不清不楚,外头的风言风语传得多了,不过嘴上叫她一声娘娘罢了。可她沉声说话的样子,却让人没来由的,从心底里生出几分底气和信服来。
毓贵妃教导她,是按照一位皇后的标准教导的,站在料峭的早春风里,陆青婵微微抿起了嘴唇:“皇上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恪从来没有打算隐瞒过陆青婵,方朔便照直说了:“旧伤复发,早几年前,主子爷为平帝爷南征北战,受过的刀枪剑戟之伤无数,一直没有好好将养,年年春日里都要发作几次,只是今年格外严重,不但是沉疴缠身,冷热变化也伤了心肺。”
这些都是了不得的事,就这般轻描淡写地从方朔嘴里说了出来,他垂着眼睛,说得陆青婵心里没来由的有几分茫然和慌乱。
世人常常喜欢把天子神化,认为天权神授,认为他们是不死不灭的神灵。所以有时候,大家都会忘记,天子也有自己的爱恨憎恶,也有生老病死。就连陆青婵也总觉得萧恪是不会有事的,他如此跋扈狂妄,不可一世,霸道地把她圈禁在掖庭,看样子是要用一辈子来困住她。
今日才知道,他有着千疮百孔的身子,有着年年梅雨季的折磨。他昏迷前那句别怕没事,更让陆青婵觉得恍惚。
她转过身走进弘德殿里,杨耀珍正在写药方,陆青婵轻声问:“皇上的身子,到底如何了?”
“病情不太乐观,”杨耀珍拿捏着词句说,“从脉象上看,皇上约么已经咳血好几日了,搁在普通人身上早就卧床不起了,可皇上年轻,也是素来能忍的,因而平日里也叫人看不出端倪。这次发作出来,也是好事,至多三五日,若是真熬过了,往后踏实下来肯慢慢调养,都会好的。”
陆青婵看着他的神情,就知道他留了一半的话没说,果不其然,杨耀珍又低声说:“只是这病凶险,臣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罩床上的萧恪双目紧闭,哪怕睡着也不见神情有多么安适,陆青婵收回目光说:“我知道了。”
等杨耀珍走出去,方朔才试探着问:“如今,该不该把皇叔们请进宫来摄政监国呢?又或者启用南书房阁臣们蓝批之权呢?”皇上手上握着朱批,若有非常时期,内阁也可以用蓝批代之。
陆青婵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南书房和六部一直各司其职,军机处大小章京也都是皇上的亲信,杨耀珍也说了至多三五日皇上就能好转,若是三五日之后还不见转圜,再请皇叔们摄政监国。至于朝堂上……外松内紧,按住不发,不能让臣子们看出端倪来。”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宗的规矩,陆青婵从来都不敢有半分逾越,她把自己拘束在那条条框框里,今天却猛然迈过了那一条线,让她心里觉得十分不安,方朔退了出去,弘德殿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陆青婵慢慢地走到了萧恪的床边,她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了萧恪的脸上。
萧恪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虽然早年间两个人并不算熟稔,可她依然能依稀记得他少年时的模样,寡言而沉默,并不显山露水。陆青婵试图在这年轻的帝王脸上,找到几分能与过去重叠的地方,却发现这七年间戎马倥偬,他已经变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