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瀛台》第13/64页


  萧恪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个陆青婵方才端过的珐琅彩小碟儿上:“昨天,她动用了六玺,替朕写了批红?”
  这话从萧恪的口中说出来,他的语气十分平淡,哪怕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方朔却抑制不住地打起了鼓,他撩起衣袍跪得端正:“回皇上,天子有六玺,娘娘拿的是其中的皇帝信玺。昨日瑾太妃和季大人来得匆忙,咱们弘德殿里没人能招架,只有娘娘在这时候能说两句话,娘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方朔是萧恪身边的老人儿了,萧恪生性多疑,对于跟在自己身边的人都有极苛刻的要求,方朔能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平日里站在乾清宫门口,寡淡着一张脸。萧恪的目光转向他:“她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一个又一个,全都护着她?”
  这语气里没什么喜怒,若是有善和庆节在一定两股战战不敢多言语了,可方朔还是大着胆子说了:“不是奴才们护着娘娘,是娘娘向来护着奴才们,拿奴才们当人看。有善和庆节这两个猴崽子,最喜欢去办昭仁殿的差事,因为去的时候,娘娘会赏杯茶水,给块儿点心,偶尔会问问奴才们差事好不好做。奴才们没儿没女的东西,没人疼,可娘娘这几句话,说得奴才们舒坦。”
  陆青婵就像是停在紫禁城头顶的一片云,绵软的像个面团,不管是身边的什么人,都能得到她的润泽,过了很久,萧恪说:“除了瑾太妃和季安,前朝那边还有什么动静?”
  后宫的蠢蠢欲动便是前朝的缩影,后宫已然如此,前朝自然有更凶险的刀光剑影,京城内外勾结成一片,波及之大,令人发指。
  听方朔一字一句地讲完,萧恪森然阴郁:“瑾太妃,吏部,确实要收拾了,叫陆承望、高趱平还有李授业立刻入京来见朕。”他不过才病了几日,他们便蠢蠢欲动,此时再不铲除,便是养虎为患。
  他脸上还带着几分病态的红,那双眼睛又带上了熟悉的冷冽和肃杀,方朔知道劝不住他,说了声是,然后退了出去。这走到门口的时候,一个念头在方朔心里盘旋起来。
  约么,昭仁殿那位娘娘,会成为第一个能劝住主子爷的人吧。
  那天夜里,京里下了好大一场雨。噼里啪啦的雨珠子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把宫墙旁边的两株杏花树打得七零八落,雨珠子落在青砖上头,携带着几分土腥味横冲直撞地散进屋子里。
  也不单单是土腥味,伴着那萧疏的春雨一起飘进屋的,还有黏腻的血腥气。
  在陆承望的授意下,一位侍郎递了折子弹劾季安贪污粮饷。
  季安被下了牢狱,那一天的李授业却并不平静。走出南书房,他叫来一个户部的侍郎,淡淡说:“三日后是叫大起的日子,你在那一天递折子,弹劾季安谋反!”
  三言两语间,那侍郎脸上就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那如此一来,朝堂上又要牵连出一大批人,到时候连咱们户部也难免卷入其中啊!”
  宫里依旧是欣欣向荣的春日风致,李授业掖着手往前走:“季党们隔岸观火,已经打算明哲保身了,可若是季安垮了,朝上便是我和陆承望两家独大,你说皇上会把手伸向谁?我让你弹劾他谋反,季党们的如意算盘就落空了,因为若他真以谋反定罪,牵连更大,他的党羽们都难逃一死,只会更努力地运作起来,有他们一起运作,季安也许就不会那么容易死。退一步说,皇上登基之初,也没有那么多臣子可杀。有季安给咱们当靶子,留给咱们部署的时间也就更长。”
  可显然,李授业的如意算盘再一次落空了。
  四月初十,逢五逢十,都是萧恪于乾清门御门听政的日子。
  李授业授意侍郎们纷纷弹劾季安谋逆之罪,果不其然看见季党其余人等纷纷跪地求情,其中不乏有人言辞激烈,说这些纯属污蔑,乾清门前的空地上跪了十余人。众人虽然个个都低着头,可每个人都小心留意着皇帝的动静。
  “私吞巨款、私铸兵器、私贩海盐、买官卖爵!好好好啊!”萧恪一字一句连说了三个好字,缓缓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看着跪在地下的八个人,“王孝嵩、刘平孺、方显尧……你们有朕亲选的六部大臣,有从外头刚调回京城的封疆大吏,现在都一个个地跪在朕面前,要替季安求情。你们都是平帝爷和朕亲自一个一个选出来的肱骨之臣!你们来告诉朕,到底真的是你们认为季安罪不该死,还是觉得他死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们了!”
  这是大臣们半个月以来第一次见到皇帝,隐约有圣躬不安的消息传出来,可今天皇帝嗓音低沉着声声入耳,清晰得在整个乾清门前回荡,让人控制不住的觉得膝盖发软,甚至有些没有参与其中的人,竟有几分暗自庆幸。
  “你们都给朕看看自己头上的顶戴,是什么颜色的?是红的!你们的良心呢?你们的良心是什么颜色的?一个一个地告诉朕,海上有倭寇,西边有葛尔丹,里头春讯夏汛,天灾人祸无数!背地里一个个弹冠相庆,恨不得把朕的赈灾银子再盘剥几层,都以为朕不知道吗?十成银子,七成入户部,朕忍了,六成入户部,朕也忍了。看看你们一个个冠冕堂皇地跪在这,有几个能问心无愧!朕不管你们谁是谁的儿女亲家,谁是谁的恩师门生,站在这,你们是大佑的臣子!”萧恪走在九重丹壁最前,俯视群臣目光冷冽,“季安到了做了什么,你们跪着的人比朕清楚,你们跪的到底是朕,还是你们自己的顶戴花翎!”
  “朕确实病了,可没病到人事不知!有些人就耐不住了,就蠢蠢欲动了!真把朕当成了瞎子!聋子!”萧恪指着丹壁下头的那八个人,“廷杖四十!”
  有臣子们忍不住叫了一声:“皇上……”
  “六十!”
  一时间无人敢再劝,只有廷杖之声不绝于耳,那几尺长的木板呼呼地带着风声,打在皮肉上,只让人觉得头皮发紧。六十廷杖行完,八人中有四个当场毙命,身子像是破口袋一样被拖了下去,其余四个也都气若游丝,被人搭着抬着送出了宫。
  “季安,以谋逆之罪论,抄家,诛九族。女眷发配贱籍。季安本人,车裂处死。”
  “方才那八人,皆连坐为同党,三族之内发配宁古塔,世代不得入京!”
  “大理寺,给朕严查此事,朕绝不姑息!”
  萧恪站在高高的乾清门前,睥睨天下,春日的风带着血腥气向他吹来,一时间风盈满袖。他的眼中冷寂而空旷,看着丹壁下的臣子:“你们之中,也许有人有过而无不及,也许有人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朕要告诉你们,朕不是一个姑息养奸的皇帝!史书工笔要写,要把刻薄嗜杀这四个字冠到朕头上,朕也认了!大佑传到朕手里,被朕断送了,这才是真的愧对祖宗!”
  那一天,所有在场的臣子都见识到了皇帝冷酷森然的一面,他站在高高的须弥座上俯视他们每一个臣子,那诛心之言让每一个人都觉得胆战心惊,两腿发软。
  走出景运门,高趱平走到陆承望身边:“皇上大安了,实在是好事一桩。我在迎客楼摆上一桌,你我兄弟喝一杯如何?”
  弹劾季安贪污是陆承望的主意,他是个保守的臣子,他顾虑一旦真以谋逆之罪论处,将会牵连一大批人,新帝登基之初,理应施行仁政,不宜大动干戈,所以只责罚季安一人是个极稳妥的法子。
  可他想差了皇帝,他下了狠手,大刀阔斧地铲除这些遗老遗少,不徇私情也绝不手软。陆承望此刻哪里会有喝酒的心思,他叹了口气:“我心里不安,今日的酒就算了吧。”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安,“如此生杀,只期望不要影响我大佑的国运啊。”
  “皇上登基也没有真正让钦天监参详一二,”高趱平摇了摇头,“皇上不信这些,认为人定胜天。可我觉得确实该找人看看。这些东西,还是不可信其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应该不会再有这么多朝堂的描写了。下一章对手戏上线。
  入V的日子还没定啦,还需要和编辑商量,也许是下周周末前后。
  虽然萧恪这人狠戾,但是看着他对那些人痛下杀手,我心里觉得很爽很喜欢他!


第18章 小叶朴(三)
  前朝的事,自然不会影响到后宫,若是影响,也不过是水面儿底下藏着的暗潮涌动。那天陆青婵晨起之后打算做胭脂,叫子苓取了些新鲜玫瑰花瓣儿,取了一个玉臼,十指纤纤地握着玉杵,细致地舂着。乌桕树萌出嫩绿的芽,那斑驳的树影就落在她身上,她头上插着一个掐丝点翠的簪子,那颗玛瑙红珠子就落在她的脸侧,一晃一晃的越发显得她肤白如玉。
  萧恪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昭仁殿的,绕过那朱红的影壁,今年新漆好的朱红宫墙下头,陆青婵垂眸坐在锦凳上,左手握着玉臼,右手拿着玉杵,听到声响便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离她不远处,鎏金的铜鹤映着金灿灿的日光,那石头做的灯亭上头,此刻竟落了一只麻雀。
  说起紫禁城啊,四时风物各有不同,三大殿、乾清宫,处处都带着肃杀,在描龙绘凤的画栋雕梁底下,是多少你来我往的博弈,是多少刀光剑影下的表面平静,萧恪从乾清门回来,只觉得百骸之间有汹涌的怒气横冲直撞,他不知道怎么竟径直走到了昭仁殿来。
  在西一甬路喝了一肚子的风,空气到了昭仁殿里竟莫名的暖软起来,瑟瑟的风倏尔停了,这方寸的院落里百花葳蕤,芳馨簇簇。一缕光照在那个端着玉臼的女人身上,给她镀了一层暖软的金光。
  春深似海。
  萧恪还能想起那一日,他闭着眼,陆青婵落在他眉心的纤纤手指,还有她轻声慢语的嗓音。这个世界,处处都是明枪暗箭,他走的每一步都踏着荆棘和枯骨,可陆青婵是暖的是热的,她是这样鲜活地生长在这阴云密布的紫禁城,她立在这,就能让人觉得这座吃人的皇城里,也有着那么几分岁月静好来。
  就算什么都不做,只单单看着她,就让人觉得这世上还有值得人留恋的美好事物。
  陆青婵站了起来,亭亭地对着他行礼。
  他走上前来,能看见她手指尖上染着的点点红色花汁子,这双手啊细腻又纤细,指甲上染了一层浅红色的蔻丹,指甲约么刚养不久,后两指的指甲不过寸来长,修得圆融精致。那细白的腕子上带了一个冰糯种的飘花翡翠镯子,老坑的种,水头极好,都说玉养人人养玉,这镯子看着就知道已经戴了好几年,衬着她白皙的肉皮,从细枝末节里都能看出几分娴雅澹泊来。
  萧恪虽然刻薄寡恩,但对于那些生命中迎来送往间收到了些许温暖,记忆却尤为深刻,在弘德殿里养病的日子,他昏沉着没有印象,可陆青婵却守在他身边,虽然不多话,可萧恪每每想起,竟觉得腔子里,涌动着一股子莫名的暖流。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上刚沾了血,几十条人命,就在这手指间转瞬灰飞,他忍不住把手握成拳,只觉得手指尖的血腥气与花香馥郁的陆青婵,极其不相称。
  可抬起头,陆青婵已经轻声细语着叫子苓给他倒了杯茶。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伶仃的女人,就让人觉得温柔又熨帖。
  “你在做什么?”
  陆青婵把手里的玉臼拿给他看:“摘了玫瑰花瓣做胭脂,现在已经把花瓣舂成了花浆,再用今年缫的蚕丝剪成小块吸足了花浆,放在烈日底下用太阳晒干了,边收进瓷盒里存起来,用的时候和细粉兑好就能上脸了。”
  也只像陆青婵这样有细致心的女人,才有闲情雅致把时间花在这上头,萧恪看着她把玉臼放在石桌上,她掀起衣摆,缓缓跪在了他面前。
  “妾有罪。”她垂着眼睛,语气也十分平静,她这一垂头的功夫,那纤纤的脖颈便又落进了皇帝的眼睛里,萧恪在她方才坐过的锦凳上坐下,陆青婵轻轻转了转身子,正对着他重新跪好。萧恪喜欢看陆青婵的脖子,因为她清癯的缘故,她的脖子不比他的手腕粗多少,春衫轻薄,她的颈子纤纤如鹤,总让人觉得有那么几分柔旎万千的风情来。
  “你确实有罪。”萧恪静静地看着她,“你的罪足以让朕摘了你的脑袋,诛你九族!”萧恪觉得自己这句话杀气腾腾,陆青婵柔顺的伏在他面前:“妾领罚。”
  无端的,萧恪觉得陆青婵心里根本就没有怕他,她好像知道,他根本就不会这么罚她。
  “代朕朱批,私用天子六玺,你是不是觉得朕不会杀你?”
  “妾不敢。”
  一时间,萧恪竟觉得有些气闷。他见过很多不同种类的女人,有的女人明艳得如同烈火,有的人清冷好像高山冰泉。陆青婵都不是,她像是一个盛大而芬芳的春天,她骨子里涌动着蛰伏了一个冬天的汹涌力量,但是她的脸上永远是独属于春日的簇簇春光。
  这个表面温良的女人,有着极大的胆子,虽然她现在藏着,可已经被他窥视出一二。他在深宫里的日子像是榫卯和自鸣钟,一时一刻没有半点偏差,可自从这个女人出现,观察她生活的琐事,反而又给萧恪寡淡的生活增添了一些新的色彩。
  她大胆,他偏喜欢看她大胆之后又像是猫儿一样柔顺的样子。
  萧恪顿了顿才平声对她说:“你的脑袋先暂且留着吧,过几日朕要南下一趟,朕罚你与朕同去。”
  他没有说去哪,也不说因为什么去,虽然语气是温和的,可依旧带着独属于天子的那份倨傲,
  陆青婵抿了抿嘴唇,终于轻轻点头:“是。”
  没有反抗就已经是极好了,听着从陆青婵口中吐出的是字,萧恪不留痕迹地弯起了唇角,又被他自己很快抿平,“你歇着吧,朕走了。”
  走了两步,他突然又站定了,没有回头,倒是四平八稳地说了一句:“在这个紫禁城里,朕许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罢才继续走出了昭仁殿。
  站在一边的方朔,心里头这个急啊,看主子爷的样子就知道,娘娘早就不知道在什么年月里被他装进了心里,可主子爷自己不知道,虽然语气温柔,可偏只会拿自己的权力强压着她,这哪能讨得娘娘的欢心呢。跟着皇上的肩舆走在甬路上,方朔怎么想怎么替皇上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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