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瀛台》第24/64页


  议事之后,萧恪把陆承望留了下来。
  “你来看看这个。”萧恪伸出手,递给他一本金色的薄册,陆承望起身接过翻开,倏尔一愣,这上头竟然拟的是册封皇贵妃的诏书。吓得他手一松,册子险些脱手。
  “皇上,不可啊……”陆承望的头磕在地上,“但是皇上也是知道的,青婵曾和……宗人府那位殿下议过亲事,皇贵妃之位,如同副后,如此势必引来非议啊。皇上登基之初,正是立德立仁的好时机,若是在这时候失了民心,那往后还要费上不少周折。”
  有时候,萧恪真觉得陆承望这个老臣很是有趣,每次提起陆青婵,他都好像在说一个和他自己不相干的人。这些人都是在朝堂上滚了多年的老狐狸,心里头对于那些该舍弃的不该舍弃的都门儿清,萧恪看得分明,陆承望分明是把陆青婵当作了一颗弃子,甚至有时候生怕她牵连自己的母族。这种看似是大义灭亲的行为,在萧恪眼里却十足滑稽可笑。
  想想,他也替陆青婵感到不值。
  这道诏书早就让人拟好了,但是萧恪一直没有拿出来,可如今有人把这些事拿到了台面上说,那就再也拖不得了。
  名节是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了,它代表了一生的富贵和体面,更多的还有丈夫的尊重。若不是有那个天煞孤星的命格压着,今天拿在萧恪手里的,便是立后的诏书了。
  “这诏书是让内阁拟的,朕是在给陆青婵体面,又不是给你的,无需你说可不可。”萧恪淡淡地啜饮了一口茶,“外头传的什么,朕也不是一点没听见,就当是朕先养着她,等风头过去,再行打算。”
  这话是留了个活结,既可以说是皇上给的恩泽,又可以说是皇上有那么几分自以为是的庇护心情在里头,但是总归算是件好事,难为皇上这样的人,还会对女人上心。可陆承望也知道,难的事儿怕是还在后头呢。
  萧恪说完这一席话,又换了话题,对着臣子们,他说国事政事好像更加从容流畅:“叫大理寺好好查一查李授业。他们户部的亏空,未免太多了。尤其要查一查他和南方那边的关系。”
  陆青婵是在午后收到的册封诏书。那薄薄的一本金册,外头镀了一层纯金。阁臣们在群英馆里拟的诏书,极尽瑰丽文采之词,陆青婵的手指摸过封面上有些粗糙的浅金色纹路,坐在檐下久久没有出声。
  很难想象那个人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心中有着怎样的考量。皇贵妃三个字,披着王朝金光灿烂的外壳,像是一身华丽的翟衣,处处闪烁着富丽堂皇的味道。陆青婵也不知道收到这样的诏书,心里面是怎样一番感受。在这个辉煌的黄金笼子里泅渡了多年,习惯了逆来顺受,甚至有时候都忘了自己该如何思考。
  说不清欢喜不欢喜,愿意不愿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罢了。
  圣旨是方朔送来的,他等陆青婵接了旨意,笑吟吟地说:“皇上给主儿留了承乾宫,太乾年间刚修葺了两回,上午的时候新铺了宫,里头的陈设摆得差不多了,主儿挑个时间叫奴才们移宫吧。”
  陆青婵轻声谢过了,而后让子苓去赏了几个送东西来的奴才。
  *
  而前朝那边,闹得便更凶了,那雪片一样的折子一道又一道地往萧恪的南书房里送。有六部大臣的,有翰林院的,还有内阁大臣的,有独个儿写的,还有联名上书的。
  历朝历代都从没有过不册立正宫娘娘就册封皇贵妃的先河,也没有过一女二嫁的例子,一时间那些饱读古今绝学的大儒们,只恨不得跪死在乾清宫前的丹壁之下。
  君臣之间的倾轧从来都没有止息的时候,萧恪在登基之后,和臣子们第一次如此浩浩荡荡地针锋相对,竟然是从陆青婵这里开始的。
  如今刚入了伏,在殿宇里头若是不用冰,那便热得待不住人,更遑论说是在乾清宫外面的日头底下,接连有臣子们晕了过去。可依然有人咬牙硬挺着,把额头磕出了血。萧恪铁青着脸,丝毫不顾。
  规矩规矩还是规矩!这两个字,萧恪已经听了太多次了,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身上依然有数不清的桎梏,如今就连他想要庇佑一个女人,竟然都要面临如此一重又一重的阻碍。
  就这么过了三天,萧恪甚至停了一次御门听政,看样子是不愿在这上头退后半步了。有一部分臣子妥协了,他们说若是皇上另立一位皇后,再把陆氏封为嫔或妃,也不算不合礼制。
  可没料到,萧恪坐在南书房里,平淡地说,日光在他的脸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他身上明黄色的常服袍上一点襞积都没有:“任他们去跪着。”
  南书房里,陆承望偷偷抬起了头。
  他心里其实一直都没有真正的服从过萧恪,萧恪出身微贱,生母不受宠爱。有时候宫里头大多说的是母凭子贵,可子凭母贵也不是说说而已。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子,而后又离开紫禁城去了丰台,他离开的那些年里,所有人都以为他离王位远了。他也向来没有表示出意图争高下的心。
  所以,当平帝爷在畅春园里暴病而亡的时候,陆承望和很多在场的阁臣们一道,拟了传位于三殿下的圣旨。旨意是假的,但是平帝爷更看重的也正是三殿下,陆青婵也即将嫁给三殿下为正妻。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萧恪会有反抗的那一天。
  这个冷漠寡情的皇帝,自登基那一日起,所有人都对他充满了畏惧。也许是心中那一份侥幸在作祟,又或许是见识过了他雷霆万钧的手段。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根本不是什么仁慈之辈,在他征战南北的那些年岁里,他是让敌人们闻风丧胆的阎罗王。
  可他,在那天却告诉自己,要给陆青婵一个体面。
  陆承望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更猜不准皇上对陆青婵是有什么样的想头,可现在,看着萧恪那微抿着的嘴角,陆承望觉得自己好像头一次认识这位少年皇帝。
  他只有陆青婵这一个女儿,背后却还有着全族的荣耀,有时候身上的担子让他来不及保全自己的女儿。陆青婵从小没有养在他身边,感情到底也淡薄些。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陆承望在心底也开始隐隐地替女儿觉得开心,不过开心之外,还有些不安。
  帝王之情都是不永的东西,若是盼得多了,保不齐心里头早晚要失望才是。如今皇上登基的年头短,又因着守孝不往宫里头进人,若是往后呢?
  女儿自小不实在自己身边养大的,心里有什么主意,也总让人猜不透。陆承望叹了口气,又把头垂了下来。
  *
  跨过承乾门,就能看见承乾宫辉煌的明黄色琉璃瓦歇山顶,檐角蹲坐着走兽五个。面阔五间,两侧的东西配殿上有牌匾,分别写着贞顺斋和明德堂。
  两进的院子,院儿当中种了一棵西府海棠,如今已经过了开花的日子,阳光从绿叶间隙中落下来,映着新漆过一遭的朱红宫墙,交相辉映,也有一番特别的美来。
  陆青婵抬起头看着那块写着承乾宫三个字的匾额,心里竟也生出了几分恍惚,还没走进门,就听见奴才们拉长了声音的呼声:“参见皇上。”
  院子里的人呼啦啦的全都跪了下去,陆青婵转过身,便看见了迎面向她走来的萧恪。萧恪很少穿明黄,他不喜欢这些明晃晃的颜色,而陆青婵私心里认为,他是适合这个颜色的。他腰间的金玉腰带上挂了龙纹玉佩,身上流动着盛大无边的辉煌。这是陆青婵头一次有如此真切的感受,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皇帝,是君上,是掌握天下所有赏罚生杀的人。
  陆青婵福下身对他行礼。
  萧恪在她面前站定,说了声伊立。
  萧恪抬眼看了一眼承乾宫的匾额,以及檐下龙凤玺和彩绘。觉得一切都妥帖了,才率先向宫里走去,陆青婵垂眸跟在他身后。承乾宫里处处都是崭新的,明间设宝座,宝座正前方摆了一座血红色的红珊瑚。次间有檀木香几和鸡翅木雕夔凤的书架,梢间是樟木拔步床。处处都有瑰丽颜色,这座宫殿里处处都是明晃晃的灿金,从多宝阁上头的珐琅彩瓶,再到绣金丝银线的引枕,还是被磨得光润的花梨木炕桌。
  菱花扇窗边上立着一座一人高的自鸣钟,用的是耗时耗力的掐丝点翠工艺。角落里放着的香炉正缭绕着淡淡的龙脑香气,花盆底踩在长绒织锦毯上,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陆青婵在宫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如此富丽堂皇的殿宇,照这架势像是要把内务府的库房搬空,所有的多宝阁、香几、台面上都放了满满当当的摆件,从花瓶再到奇珍、牙雕,哪怕连铜镜上面都镶嵌了海蓝宝。
  身边的子苓也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陆青婵抬起头看向萧恪,他脸上虽然带着不过如此的神情,可余光里也一直都在留意着陆青婵的动静。方朔在拿着单子给他过目的时候,受了他好一顿瓜落儿,就单子上的那么几样东西,怎么能放满一个宫呢。他隐约记得库房里有那么几件宝贝,还有不少精致的瓶子,他大笔一挥,通通都送去了承乾宫。
  后来等内务府总管拿着单子走了,萧恪觉得不行,让方朔把人追了回来,他又在上头添了几样,这才勉强算是满意。要把皇上赏的全部东西都摆出来,内务府的李元衡也废了好大的周折,如今看皇上的样子约么是满意的,他有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贵主儿。
  也不知自家主子好像穷人暴富一样的大手笔能不能讨得贵主儿欢心。
  萧恪挥退了奴才,在西窗边的炕床上坐下,指着炕桌对面:“你也坐。”
  “这道旨意,我没有提前问你愿意不愿意,”萧恪没有去看她的眼睛,“也不能总让你一直住在昭仁殿。你先在承乾宫住着。朕没有强迫人的习惯,所以你也不用怕朕,权当是朕先养你一阵子。日后你要是有别的想头,再对朕说吧。”
  皇上有时候并不是一个随心所欲的皇帝,他并不喜欢说那些露骨的话,点到这儿陆青婵已经听懂了。想到过去她每次提出要离开掖庭都会惹得萧恪震怒,陆青婵对他最后那一句话并不十分相信。可她也猜到这也许是萧恪在做某些程度上对妥协。
  任由外面闹得凶,萧恪却从不肯让陆青婵听到半点风声,陆青婵试探着去猜:“可是外头出了什么事儿?”果然还是她聪慧,能猜到点上。
  “能有什么事儿。”萧恪喝了一口茶,把桌上的果盘往陆青婵的方向推了推,“今年新上的柚子,朕在南书房吃得不错,你也来试试。”
  他们两个人都不是主动的性子,哪怕当初萧恪把陆青婵留在了瀛台,也没有想过染指她半分。他这辈子被强迫的事儿太多了,推己及人,有时候他更喜欢顺其自然。可他心里也明白,有些人若是真错过了,那便是抱憾终身的事。
  承乾宫里金碧辉煌,衬着这个清水一样的女人。
  陆青婵脸上依然是淡淡的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感情约么是可以慢慢培养的。若是培养不了,那便放她脱身。萧恪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总不肯泄露半分。
  可有些事也并不总像萧恪想的那么简单,当某样东西被你赋予名姓的时候,势必是某种纠缠的开始,它仰赖着你的鼻息存活,由你给予它一切,养猫养狗是如此,更何况是养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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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恪喜欢来陆青婵这,隔三差五便过来坐坐,而他收到的那些奇珍异宝也像是终于找到了好去处,可萧恪却又不好意思赏。人有时候正巧儿要卡在这个别扭劲儿上。萧恪不知道该怎么讨陆青婵的好,一边觉得她心里只怕还盼着出宫,他的这巴巴的心意怕连个响声都听不见,另一边又觉得自己好歹是个皇帝,总没见过哪有这样上赶着的皇帝。有时候心里别提多烦了。
  陆青婵没有问萧恪为什么来,萧恪也并没有说。前朝因为一个皇贵妃的身份闹得不可开交,他堂堂一国之君,也只有在陆青婵的小院儿里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紫禁城太大了,宫阙殿宇多得数不清,甚至很多地方他从来都没有去过。东西六宫的楼阁都空着锁着,只有承乾宫里常常亮着那盏灯。萧恪不知道这盏灯对他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每一日能来这儿坐坐,才觉得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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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入夏之后,南方一直没有下过几场雨,下了也只是淅淅沥沥的几滴,旱情日一比一日严重。眼瞧着今年南方一带的年成怕是不好了,户部的大臣和几个亲王们都急得口舌生疮,一边要想着安抚生民,另一边又要寻求对策,南书房那边的灯火有时候昼夜不息。
  大臣们遍寻无果,最后把主意打到了钦天监那里,程顾早就怕极了萧恪,如今不得不又耷拉着脑袋出现在萧恪面前。李授业问他:“如今年景不好你也是知道的,可是星象上有什么讲头?你且说来听听。”
  程顾小心打量着萧恪的神情,李授业倒是有些急了:“你快说啊!”
  “回皇上和大人们的话,今日紫薇星势头强盛,倒无不妥,只是赤星荧荧与紫薇星极近,视作不祥。定是赤星冲撞了帝星。至于赤星的身份……”程顾的余光里看见了皇帝的脸色,很知趣的没有再说下去,照这个态势下去,皇上只怕要不了两天就能摘了他的脑袋。
  李授业把目光转向萧恪,撩起衣袍跪在地上,后头的大臣们也都乌啦啦地跪了一片。
  按照自家主子的脾性,怕是有人要倒霉了,有善和庆节两个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写着我命休矣二字。
  可萧恪反倒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恼怒。萧恪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须发皆白的老臣们,偏要去难为一个女人。
  他把笔放在掐丝云龙纹笔架上,点翠自鸣钟的声音在偌大的南书房里清晰可闻。
  萧恪淡淡地弯起了嘴角:“在朕登基之初,南方不太平,流民们甚至乞讨到了京城。朕承诺他们三个月之内,让他们安定下来。朕做到了。后来,黄河春汛,朕承诺播赈灾的银子,那年宫殿的屋顶都漏了两座,户部来找朕哭穷,朕不修自个儿的宫殿,给灾民们修了屋子。朕也许不算是个好皇帝,但是你们看看这一年,大佑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你们看看你们一个个的妻儿老小,是不是都穿上了绫罗!你们看看南方还会饿死几个人?朕已经尽力了,你们告诉朕,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件事上头难为朕?嗯?”
  这是朝臣们没有见过的,萧恪的另外一面,素来手腕狠辣杀伐决断的人,如今倚着圈椅的靠背,微微皱着眉心,这个年轻的帝王脸上满是疲惫。他转了转手指上的扳指,而后又抬起眼睛,声音缓缓的,一字一顿:“朕也总想找机会和诸位聊一聊,朕知道你们怕朕、畏惧朕。但是朕也是个人啊,朕也有七情六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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