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瀛台》第30/64页
在这个流血的夜晚,两个人互相伸出了试探的触角。
有时候,萧恪总会生出一种恍惚之感来,他认为陆青婵和他是类似的人,只不过他的刚硬在外,她的坚韧在内罢了。
“这件事处理起来,还需要一段时间。”萧恪从炕床上站起身,看向灯下的陆青婵,“不过,你别怕。”
萧恪已经走了很久,陆青婵依然维持着那个姿势坐在香几旁。她少年时读书,偶尔也会和大公主一起看书,那一年大公主刚许了额附回宫省亲,两个人像过去似的饮茶谈天,大公主的额附算是一个难得的正人君子,可哪怕是为人再刚正的人,吹了火烛一片黑暗间,赤诚相对的时候,很多伪装的外衣都会被尽数撕裂。婚后不到半年,额附便纳了两位妻房。
大公主自然不会对她一个未许婚的女郎说这些,只是在喝茶间,对着陆青婵说:“别把任何人当作你的救命稻草,有时候偏偏是这救命稻草,才会真的杀死你。”
她说话的时候眉眼一如既往,可陆青婵却觉得她已经像是变了一个人。婚姻情爱,改变一个人几乎是翻天覆地的,它掠夺你少女的情真,也许会给你带来无从洗刷的伤痕。
陆青婵忘不掉萧恪对着她伸出的那只手,也忘不了他说的那句“相信朕”。
*
那天的朝会很是热闹,萧恪亲自点了几名大将前往雁回关领军作战,只是这些都是年轻的新提拔的小将,有资历的老将们,对于这一战还有些微词,不愿领兵。
他们都没有料到这位年轻的天子竟然有如此的魄力。车戎一直是大佑的心腹之患,满打满算起来,两国之间的交锋多达数十次,这是平帝的遗憾之一。只是这一战并不好打,赢了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输了,便是败了自己往前的名声。
议事之后,陆承望留了下来,那空空荡荡的金銮殿前,这位两鬓斑白的老臣跪在了金砖地上:“皇上,臣愿领兵出征。”
陆承望已经有几年不曾带兵了,他如今已然坐到了朝中一品大员的官职,封无可封。他也是在官场上浮浮沉沉许多年的老臣了,自然懂得兔死狗烹的道理,因而早早就表露出想要卸甲归田的心思。如今更是把心思都扑在朝政上,兵权也释了大半。
萧恪:“哦?”了声,陆承望把头磕在冰冷的砖地上,“臣有肺腑之言想对皇上说。”
他缓缓直起腰:“臣只有青婵这一个女儿,她自小便不在臣身边长大,臣对她也确实疏于管教,青濯和青淮的性子臣还能摸清一二,对这个女儿怕是所知就更少了。青婵是个倔脾气,有时候还有点一根筋,可她心是善的,只是读了几本书把脑子都读坏了,可若是再调(河蟹)教一二,也不是朽木难雕。臣愿为陛下驱使,还请陛下……别过多苛待她。”
他的前半句话把自己的女儿贬得一文不值,可细听下去,才能在字句的缝隙间听出那几分爱女之心。萧恪觉得自己把陆承望想差了,他知道陆承望原本是萧让的人,这个老臣忠于平帝,而后又忠于萧让,不惜把女儿都嫁给他。
陆承望从心里从来没有真正的臣服过,他也没有为新帝建功立业的想头,这个老狐狸心里全然是功成身退的想法,而今日为了陆青婵,终于肯底下了这颗桀骜的头颅。
“朕准了。”萧恪淡淡地说,他喝了口茶,“你出战之前,朕让陆青婵回家看看,也算朕的一份恩典。”
陆承望抬起头看向那个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的皇帝,因为离得远,他的五官都变得有几分依稀,可陆承望却觉得自己的眼圈有些发热,他给萧恪磕了一个头:“多谢皇上恩典。”
萧恪看着他的头顶,很久没出声。
第37章 小通草(一)
陆承望的宅子并不在最煊赫热闹的地段上, 一顶轿子停在门口, 陆青婵扶着子苓的手走了下来, 她穿着庑蓝色绣芙蓉花的袄裙, 头上簪着一对缠金点翠的木香簪子,素雅而端丽。陆承望已经巴巴地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看见陆青婵, 他的嘴唇翕动着,几次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倒是陆青婵亭亭地给他行了一个礼:“女儿见过父亲。”
天光大好,陆青婵娴静温吞,反倒是陆承望放不开了,他连忙把她扶起来,而后跪下:“臣给皇贵妃娘娘请安,皇贵妃娘娘今日登临寒舍,臣不胜惶恐。”
父女相见也确实隔着许许多多的天恩浩荡在其间,礼数一板一眼也不能少了半分。“外头风大,娘娘跟臣进来吧。”陆承望摆了一个请的手势。
走进大门绕过影壁,陆青婵看着熟悉的院落一时有些鼻酸。她对于这座院落的记忆也只停留在九岁之前, 也随着那些渐行渐远的年岁淡去了。
院子当中种了两棵凤凰树,檐下还放了两口兽面铜环大缸,陆承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轻声说:“这里面的鱼原本是娘娘小时候亲手洒的鱼苗,后来有死的,臣就又买了差不多颜色的添补上了。”
天光云影共徘徊,陆青婵走到缸边, 看着水面倒映这行云,倒觉得像是鱼游弋在天上似的。
“我母亲呢?”陆青婵回过身问。
“你母亲的身子你也知道,近来不是很好,她在屋子里等你。”
秦扶白的身子向来不好,尤其是生了青濯之后愈发体力不济,整日里缠绵病榻。可秦扶白和陆承望的夫妻感情极好,许多年来陆承望除了这位正妻之外也没有再纳别的妻房,两个人举案齐眉倒也算得上一对伉俪夫妻。
绕过垂花门,陆青婵走向秦扶白的卧房,穿过樟木镂莲花的地罩,就看见了靠在床边的秦扶白,四十多岁的人,脸上也爬上了几分淡淡的岁月的痕迹,整个人倒也看不出什么病气,只是瘦,瘦的像是只剩下一把骨头,可是她的眼睛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单这么看着,倒和陆青婵有几分相似。
陆青婵对着她行礼:“女儿见过母亲。”话出口,嗓音就带了几分哽咽。
秦扶白笑着对着她伸出手:“好女儿,到母亲这来。”
陆承望立在门口并没有走进去,他站在门口听着屋子里母女俩的对话,因为每年相见的时间太短,两个人的交谈也都显得有些客套,可陆承望听着听着莫名也觉得眼眶发酸。
“你在宫里过得好么?”秦扶白性子软而柔,语气中带着中气不足,可一言一行都是温柔的。
“自然是好的。母亲放心。”陆青婵给她掖了掖被角,“若是不好,皇上也不会额外给我恩典叫我回家来看看。”
秦扶白笑着颔首:“母亲也没想到还能再见你一面,你院子里的那两个丫头,今年年初的时候母亲做主把她们配人了,她们跟着你一起长大,年岁也长了,留在手里就耽搁了,不过离得不远,你想见也不是不能见。”
陆青婵摇头:“听凭母亲做主就是,我就不再见了。”那些云深花缦的年少时光已经离她远去了,那些孩提时代一起长大的丫鬟已经梳成妇人发髻,青梅竹马的少年郎被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宗人府,只有她自己带着一身风雪住进了承乾宫。
有些人有些事,只需要无声无息地告别,任由他们留在岁月深处也就罢了。
“嫁给天家,有天家的好处,也有你自己的难处。”秦扶白正色起来,“很多事敦惠太后原本都教过你,母亲还有额外一句话要嘱咐你。你是母亲拼死生下来的女儿,虽然养在我身边的年头短,可母亲没有哪一天不是在牵挂你的。人生屈指数十年,你自己活得尽兴,才是最重要的。不要去管旁人如何说。”
“我和你父亲认识的时候,我是江南秦家的高门贵女,你父亲不过是军中的一名参领。我执意要嫁,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不许,只有我母亲、你的外祖母告诉我,别人都重门第,我是你母亲,我看中的是你的心意。最后才力排众议,许了我们的婚事。”秦扶白摸了摸陆青婵的头发,像是对待小时候的她一样,“婵儿,人生之路漫漫,若是遇不到那个人,你便要守好自己的心,若是遇到了,一定要珍惜。若是人生之路上遇不到那个值得你真情以待的人,才真是辜负了。”
站在外头的陆承望听着妻子的字字句句,一时间也觉得感慨良多,屋子里母女又小声说了几句,陆青婵便从里面走了出来。
陆承望看着女儿有些发红的眼圈,在心里暗暗叹了声。陆青婵吸了吸鼻子,看向他:“我小时候的住的地方还在不在,我想去看看。”
“自然是在的。”
穿过花园和假山池沼,就看见了一处落着锁的院落,陆承望让身边的管家把门锁打开,推开门,陆青婵又看见了这座熟悉的院落。
院子当中扎着一个秋千架,最西侧的墙上爬了满墙的爬山虎,北边种了一小撮竹子,都是陆青婵小时候的布置,这许多年来竟没有半分改变,陆承望的声音自她背后传来:“每天都叫人打扫着,就是想着有朝一日娘娘回来能瞧瞧。如今娘娘是皇上的人了,可这儿永远都是娘娘的家。”
陆承望戎马多年,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今日看着面前纤细瘦削的女儿,也不知怎的,只觉得鼻子一个劲儿的发酸。
在他心里,一直都觉得对不住陆青婵。他在娶秦扶白的时候受尽了冷眼,所以一门心思扑在功名上,以不辜负秦扶白受到的委屈,对子女们也不甚亲厚,两个男孩可以挣功名,自从有了这个女儿,他就一门心思的想让她攀上皇亲。所以当初敦惠太后要把她接进宫里,这是个大好的机会,他不顾秦扶白的反对,当即就允了。
后来她被萧恪关在水上瀛台,他想的最多的便是生怕因为这一层关系,妨碍了全家的荣宠。因此便把自己摘了个干净,远远看着她,任由她独自沉沉浮浮。
这个女儿心里,只怕是怨他恼他的,许是觉得他是个卖女求荣的人,眼见着她有了皇帝的恩宠才肯与她亲近,可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正想着,陆青婵已经走了进去,陆承望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在恍惚之间,和小时候那个扎着双环髻的小女郎的身型重合在了一起,他忍不住叫了声:“婵儿。”
陆青婵回过头来,陆承望的眼眶红着说:“这么多年,是父亲对不住你,你原谅父亲可好?”
陆承望的身量已经略显佝偻,陆青婵咬着嘴唇垂下眼:“女儿从来都没有怪过您。只是偶尔觉得伤心。”
“生养之恩大过天,女儿只有感激没有怨恨。”
这些话从来都不像是陆青婵能说出口的,在陆承望的印象中,她在宫里学了很多年的规矩,说出口的都是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那句偶尔觉得伤心,像是一根小针刺在他的心上。萧恪到底是改变了她,只是这种改变,陆承望竟然觉得有些欣慰。
立在门口的子苓小声地说:“主儿,时辰晚了,咱们该回了。”
陆青婵入了深宫,能出来片刻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多少宫里的女子一辈子都被圈在紫禁城里不得脱身,陆承望虽然不舍,也忙说:“娘娘,您该走了。”
陆青婵回过头看着这处不大的小院,看着看着,也红了眼睛,她转过身对着陆承望缓缓行了一礼:“还请父亲母亲保重身体,女儿走了。”
她的手搭在了子苓的腕子上,陆承望送她一直走到门口,这一路两个人长久无言,到了大门口的时候,陆承望对着她行礼:“臣恭送娘娘,唯愿娘娘玉体康健,长乐未央。”
陆承望真的感激萧恪能给他个机会,对女儿说出这些心里话,也是解了那个一直以来横亘在他心头的结,陆青婵把他扶起来:“往后又不是不见了,父亲不要多礼。”
这一抹浅浅的蓝消失在了门口,陆承望带着下人们出了门,就看见在这条街的尽头停了一顶宽大的轿子,在轿子门口站着有善和方朔两个奴才。
这轿子里坐着的人是谁,答案已呼之欲出。
陆青婵娉婷地走到轿子外头,从轿子绣团云纹的帘子后头伸出了一只手。陆青婵搭着他的手腕登上了轿子。
金色的阳光泼了她一身,她就借着这只手的力道,消失在了门帘之后。
陆承望无声无息地跪下对着轿子磕了一个头。
他做了大半辈子的人臣,从没妄图过天家恩宠,他原本指望着自己的女儿能够在自己的官场仕途上给自己铺条路,没想到那位世间最尊贵的人,因为女儿给了他另外一种体面。
陆承望依然能想起,那天在乾清宫的大殿里,萧恪对他说过的话。
“这个恩典,朕是给陆青婵的,不是给你的,对于你,在她心里一直是个心结。”萧恪喝了口茶,语气一如既往,“你不以国丈自居,可有时候,也该记得你是她的父亲,她和你流着一样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