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瀛台》第36/64页
她微微活动了一下,萧恪便回过头来看她,陆青婵用手小心翼翼的撑着身子慢慢地坐直了:“您一直在看书么?”
“朕在想,如今我们脚下的万里河山,曾有无数尸骸长眠埋骨,如今也成了诗歌往来的乐土(注)。”他把书合上,把陆青婵身上滑下去的被子又拉了拉,“不早了,你早些安置把,朕去烟波致爽殿。”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酸麻的肩膀,陆青婵在他背后说:“这里烟波致爽殿还有几分距离,皇上不如就宿在这吧。”
这话说出口,红霞就爬上了陆青婵的脸,她有些懊恼地咬住了嘴唇,拿被子蒙住了脸。耳朵却依然留意着身后的动静。萧恪的脚步停在了她的床边,陆青婵感觉自己外侧的床褥微微一沉,陆青婵把被子拉下了一个角,留出一双眼睛来。
萧恪平静地卧在床上,双手交叠,面容平静,他感受到了陆青婵的目光,也并没有睁眼:“这个时辰出去,外头又是前仆后拥的奴才,你说的也有理。”
陆青婵细声细气地说:“那臣妾去给皇上拿被子。”萧恪摁住了她的手:“三伏天,哪里用得着被子,你自己好生盖着,不用管朕。”
避暑山庄里的夜晚比紫禁城喧闹,那些????的虫鸣穿透茜纱窗传进来,也许是这几日睡得多了,陆青婵一直没有睡着。那些细碎的草虫鸣叫,把这个夜色也衬托的越发让人沉醉。
萧恪也没有睡着,他听着陆青婵浅浅的呼吸声,偶尔觉得不真实,外面的一轮下弦月正好从半开的窗口泼洒清晖,陆青婵轻轻叫了一声:“皇上。”
这声音小得像蚊子,萧恪睁开眼看向她。陆青婵的眼睛像细碎的星星,萧恪问:“怎么?睡不着么?”
陆青婵嗯了声,萧恪失笑,他调整了一下姿势,侧过头来:“你可知道,你所受的苦,是有人有意为之?”萧恪的声音在夜色里一字一句,“宗人府来报,萧让从宗人府逃出来了,去向不知。朕问你,你那天见到过他么?”
萧恪的语气很平静,他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陆青婵。陆青婵会怎么回答他,萧恪一点也想不到。
“臣妾见过了。”陆青婵回给萧恪一个柔柔的笑,“皇上还满意吗?”
陆青婵的坦白是萧恪没料到的,陆青婵见他不说话,索性自己继续说下去:“他让臣妾跟他走,臣妾拒绝了。”
萧恪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萧恪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手:“睡觉吧,朕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朕相信你。”
夜风徐徐,陆青婵合上了眼睛,耳边又响起一句宛若叹息的话:“朕这一次,差一点又弄丢了你。”借着依稀的月光,萧恪依然合着眼,语气中带着如释重负,“你吓死朕了。”
黑暗之中,陆青婵无声勾起了唇角。
*
第二日一早,奴才们涌进来伺候萧恪更衣沐浴,陆青婵拥着被子坐起来,萧恪回头看她:“你躺着,别动了。”
方朔的脸上带着喜色:“皇上昨夜宿在贵主儿这,按理该要在敬事房登记的。”
这话说出口,连萧恪的脸上都带了几分尴尬,他咳了一声,不敢回头看向陆青婵:“不用登了。”这话说出口,方朔的脸也垮了,万岁爷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主子,偌大的深宫里也不过是只有皇贵妃一个人,可整日里就摆在这像是在看西洋景,碰也不碰一下。这样下去,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给宫里添一位小主子。
昨天皇上在万壑松风殿里吹了灯,他们做奴才的个个都像是过年一样额手相庆,连忙把敬事房的老太监捞过来让他记着时辰。皇上临幸妃嫔都是有时有晌的,到了时辰就要把人送走,可没想到他们这群奴才在外头守了一宿,也没见皇上传人进来。
现在看来,怕是成了空欢喜一场。
罢了,能在一个榻上睡觉便很好了,皇上从来也不是学习过敦伦之礼,慢些也不是坏事。正想着,萧恪已经穿戴整齐,有善把那个石青色的香囊系在萧恪腰间,这个荷包陆青婵看得眼熟,自然知道是她原本做给萧恪的那个,没料到萧恪竟日日都带在身上。
萧恪回过头看她,见她已经坐了起来,面露不豫:“你刚好些就不安生了,朕回头就让杨耀珍给你开两贴苦药。”
陆青婵咬着嘴唇对着他笑:“臣妾听话就是了。”
方朔心里微微一惊,他们也都在宫里有些年头了,何尝见过贵主儿如今的模样,意料之外也难免觉得欣喜。如今这两个人之间,再不像原本那般端着了,凡事开了这个头也就好办了。方朔跟在萧恪身边许多年了,知道他是一个对情爱并不上心的人,那些案牍劳形已经压得他直不起身来了,如今身边能有贵主儿,也算是告慰了萧恪这许许多多岁月里的孤身寂寞。
走出万壑松风殿殿门,萧恪眼里的那几分柔情慢慢消散了,他看向远处朝阳喷薄升起的天际,外头站了以高趱平为首的几个大臣,萧恪冷冷的说:“如今车戎那边的战事未停,一波不平一波又起,有些人怕是要坐不住了。萧让从宗人府出来,不依靠任何人之力能来木兰是不可能的,给朕查!从李授业开始查!朕倒要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高趱平犹豫了一下,轻声说:“李授业是太乾年间的老臣,因为敦惠太后的缘故,一直树大根深,若是拔出起来只怕依然要费好一些周折,而牵连起来的臣子不计其数,皇上真的要动户部么?”
萧恪转着手指上的扳指,眉眼深处波光蔚然:“这是自然。”
没人看见高趱平眼中那一丝忧虑神色,他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陆承望早先也是和李授业一起为敦惠太后谋事的,他们过去的许多事,就连高趱平自己都并不清楚,如此一来,可不要把陆承望也牵连进去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华夏河山,可以是尸横遍野的疆场,也可以是诗歌往来的乐土。这句话是余秋雨先生写的,向余秋雨先生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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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灯盏辛(三)
时下京中痘疫横行, 平帝爷的几个孩子有一小半都夭折到了这上头。而蒙藏之地, 天气凉爽, 很少有痘疫泛滥, 蒙藏的使臣王公也曾因为京里的痘疫而几次不敢入宫朝见,因而平帝爷就在热河修了行宫,以扶绥蒙藏王公。
这阵子, 萧恪并不算是清闲,他在四知书屋里接见了几位蒙古台吉,在台吉们离开之后,工部的大臣郑成光提出,不如借此御驾亲临热河之际,重修古北口长城。
萧恪捏着狼毫笔淡淡地说:“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正因有此四知,才给这间书屋取名为四知书屋,知柔知刚,便是要分得出如何刚柔并济,你们和朕都是一道从丽正门进的行宫, 朕问你们,丽正门上头写了什么字?”
他的目光环顾过在场的每一个臣子,他的语气十分平静:“你们有人看见了有人没看见, 朕告诉你们,上头用的是满蒙汉藏四种语言写的匾额,这个江山不仅仅是朕一个人的,是朕的也是你们的, 更是天下所有人的。如今举国上下,战事都已平定,古北口长城是前明时抵御外侮的防御工事,自平帝晚年间已经荒弃,朕如今重修岂不是破坏了与蒙古的情谊?”
这一重也是朝臣们没想到的一层,萧恪把目光落回到奏折上:“如今,长城再也不是大佑防御北方蒙古的壁垒,而蒙古才是我们大佑真正的铜墙铁壁。”
臣子们口中称是,有几名平帝爷年间提拔的老臣眼中,都流露出了几分淡淡的笑意来。不知道从哪一日起,才慢慢觉得皇帝变了,早年间那位只知道大行杀伐的皇帝,慢慢收起了他的锋利,开始以一种更和缓的方式,无声无息地把控着这个王朝的每一个角落。
怀柔远人,说起来容易,萧恪比他们这些老臣们想象得做得更好。
散了议事已经到了正午,萧恪传了肩舆去万壑松风殿,避暑山庄除了几座主要的宫殿之外,举国上下的许许多多著名景点,在避暑山庄的东侧建了仿制版。山庄的北侧是仿照北方蒙古草原的广袤操场,西侧是层峦叠嶂的起伏山脉与丘陵,南侧是仿照中原的平原沃野。
夏风送爽,吹起了萧恪的衣袍下摆,他走进了万壑松风殿的门,就听见陆青婵在和子苓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她轻轻地笑了起来,像是暖玉落盘,柔旎地流淌过萧恪的心上,他进了门,坐在脚踏上的子苓忙站起来给他行礼。
萧恪坐到陆青婵身边,她脸上的小划痕已经愈合,手臂上那些狰狞的伤口也在慢慢恢复,虽然腿上的拉伤还并不能让他下床走路,可此刻她脸上看不出病气,呈现出柔柔的绵软的一团淡粉。
陆青婵的皮肤白得像是一块玉,萧恪小心的把她的手臂托在手上:“还疼吗?”
子苓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一束光从锦支窗外倾泻进来,落在萧恪的侧脸上,萧恪愈发显得温柔了。
陆青婵把手抽回来,小心的在萧恪眼前转了转手腕:“臣妾好多了。方才还和万福玩了一会儿。”她不说,萧恪都快把这个小崽子忘了,萧恪嗯了一声:“你仔细些,别被它伤到。”
明明是寻常不过的对答,可不知为何总能从中听出温情的味道。
隔着楠木地罩,里面两个人的轻声慢语穿出来,有善笑嘻嘻地压低了嗓子对子苓说:“子苓姐姐,咱们皇上真是心疼主儿。”子苓也微微笑着点头:“是啊,能有今日,实在是不容易。”
听着他们低声说话,方朔的眼中也带着几分淡淡的欣慰。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萧恪的变化,曾经的萧恪,像是一把切金断玉的利刃,无坚不摧、攻无不克,而后来有了陆青婵,这把锋利的弯刀有了他自己的刀鞘,她用她柔软的一切,无声无息地包裹住他锋利的棱角。
万壑松风殿成了萧恪的寝宫,他白日里在西侧堂里处理政务,偶尔也会把陆青婵叫道身边来,她的腿走路还并不像过去那般顺遂,萧恪皱着眉看着子苓扶着她小步地走,索性上前几步把她捞进了怀里。
早知道陆青婵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可抱着怀里才真切的感觉她像是柔软的一片云,怀里的人赧然地把脸埋进他胸膛,不去看那些侍候在外头的下人,那些奴才们人人都知情知趣地含笑垂着头,装作非礼勿视的模样。
任由萧恪抱着她走到了东侧堂,陆青婵听到萧恪在笑,他的胸腔都在随着他的笑而微微震颤,陆青婵脸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朵,萧恪压低了声音说:“陆青婵,你也有今天啊。”
最后那个语气词轻轻的飘过,让那个素日在天上任由人仰视的人走下了神坛,陆青婵的脸带着淡淡的绯色,她说:“您别说了,行不行?”
她的眼神里含着春波如水,那亦嗔亦怜的神情无端的让人觉得怦然。
萧恪吻了陆青婵,他把陆青婵放到了贵妃榻上,而后弯下腰吻住了她的薄唇,她的身子很热也很暖,那两片唇柔软得不可思议。这个吻宛若蜻蜓点水,不过是唇片的相碰,陆青婵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像是有几分难以相信。
没有人教给萧恪如何去亲吻一个女人,那些行军作战的男人说得都是那些阴阳调和的人间极乐,可萧恪只想在此刻吻一吻她。这是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冲动,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怜惜,他小心的触碰她,又试探性地打开她的唇齿。
午后的阳光明媚又炽热,团团的温热包裹着陆青婵,她微微合上眼睛,感受着这丝丝缕缕的温情脉脉。不知过了多久,萧恪站直了身子,陆青婵依然倚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时光恍若静止。
“你若是困,便在这歇着。”萧恪给陆青婵拿来两个软垫垫在她背后,“朕下午看折子,不吵你。你要是想看书,就和朕一起看。”
萧恪坐到了条案后面,以前有方朔给他研磨,如今他把屋子里的奴才都赶了出去,只得自己动手亲力亲为,陆青婵看着他把朱砂拿了起来,就忍不住挣扎着想要起身,萧恪看了她一眼:“躺好,你的腿是不是不想要了?”
这个人明明满心里都装着她,偏偏有时候说起话来让人觉得他是在讽刺揶揄,陆青婵顺着他的意思又躺下,从一旁的小香几上拿了她先前那本没有看完的《庄子》。
萧恪把滴漏里的水倒进朱砂里,研磨的时候用余光扫了一眼陆青婵,她的头发柔顺地披散在肩膀上,像是一匹锦缎,不过是这思绪的片刻偏差,手下的朱砂就留了一滴落在虎口处,萧恪用帕子去擦,依然留下一个红色的小点,远远看去,像是小小一粒朱砂痣。
他不曾理会过这个小红点,手里拿着的折子是荆扶山写的奏报,他看了两行眼中便带了几分赞赏之意,一时间便看得入神了,翻过几页去,便拿着朱笔在上面勾画几次。一张奏折,萧恪看了足足半个时辰。等停下笔的时候,才恍惚觉得肩膀都有些酸痛了。
陆青婵仰面睡在贵妃榻上,《庄子》那本书就倒扣在她的脸上,萧恪有些失笑,不过也并没有叫醒她的打算,萧恪走出门,外面站着几个大理寺的侍郎,其中有一位拿出一张密函:“这是京中几位大人近期的人员来往情况,还请皇上过目。”
萧恪一目十行地扫完了,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最后一行:“李授业前几日新收了门客?他人不在京里,手还能伸到京里去,你们好好给朕摸一摸这个门客的底细。另外,从热河为中心,沿途关卡逐层盘查。”他顿了顿,而后微微摇头,“有李授业在,他的路只怕走得顺啊,把李授业给朕看管好,暂且不要惊动他,一举一动都要向朕汇报,往来书信一律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