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瀛台》第44/64页
萧恪没有和陆青婵再提起外头的情形,只是隔三差五地来瀛台看她,入夜时分来,天明时回。瀛台高屋建瓴四面环水,看似荒凉,可也有另一重出离世外的避世之感。
那些灿烂的秋阳打落在庆云殿的檐角上,流光熠熠。瀛台里种了几株石榴树,还有桔子树,而今都结了果实,累累的,飘荡着果香。
太液池的莲蓬干枯了大半,垂落着头,像是一处枯萎的别样风景。那天萧恪踏着月色而来的时候,陆青婵正在摘护甲。那点翠缠金的护甲,顶橼纤纤的像是兰草,她身边放着刚临的诗,见萧恪进来,陆青婵却是一愣,那墨迹还没干的字就映入到萧恪的眼睛里。
萧恪倾身把陆青婵刚写的字拿过来看,是李贺的《苦昼短》,萧恪顺着陆青婵的字念了下来:“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暖日寒,来煎人寿。”明明是隽永的梅花小楷,写的确是诗鬼这一篇不羁飞扬的文章,“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他念完了这首诗,似笑非笑地抬起眼瞧着陆青婵说:“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写这样的诗?”
目光落回到那张纸上,反复回味几次,萧恪挑高了眉头:“朝不得回,夜不得伏?”他压低了嗓子,“你要不要试试?”
陆青婵初时还不懂,可再听了几次,终于如梦初醒,她嗔怪地看了萧恪一眼:“皇上这是在说什么,臣妾怎么听不懂?”她临这诗左不过是觉得有趣,哪成想萧恪会拿诗里的句子揶揄她。
她的胆子大了,再不像过去那般疏远而有距离了,萧恪看着她的样子心里也觉得发笑。
那日光景已经晚了,有善端着铜盆过来给萧恪净面,陆青婵把手里的毛巾递过去,萧恪擦过了脸,而后对着陆青婵说:“李授业就要问斩了。”
宫里的生杀稀松平常,陆青婵嗯了一声,萧恪便继续说:“只是你父亲,眼下还是不能官复原职。”
陆青婵垂着眼睛给萧恪松开腰带,换掉龙袍,一面轻声说:“皇上肯留臣妾父亲一命已是不易了,臣妾和父亲都不奢望太多,还请皇上不要为难。臣妾是皇上的人,臣妾的父兄都是为皇上请命的人。”
萧恪笑着摇头:“你呀,也不知道是像谁,这不争不抢的性子和你的两个兄弟都不一样。”
子苓端着给陆青婵浸手的玫瑰花露,萧恪看着她把手放进水里浸泡,他绕到她背后环住了陆青婵的腰身,他的手掌贴在陆青婵的腹部,他凑在陆青婵耳边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
她穿着黛蓝色的坎肩,领子上的兔毛绒绒的。陆青婵有些发痒,偏着脸要躲开:“哪有那么快啊。”
是啊,没有那么快。
“是朕心急了。朕总想着快点有个孩子,快点看着他长大,朕也成了那白头阿翁,你与朕就这么着一同变老了。”
萧恪从来也不是善感的人,也不知道为何最近总是频频发出感叹,他拿着帕子擦干了陆青婵的指尖,看着她又重新戴上护甲,萧恪摸了摸她乌亮的头发,对着她说:“李授业不肯轻易就死,瀛台的护卫朕会加倍,但凡饮食一律要多多上心,不可有半点错漏。瀛台里总是寒凉,朕一定加快料理好了前朝,在入冬前迎你回紫禁城。”末了,他忍不住再补充,“只怕往后,刀光剑影也不见得会比如今少。”
跟在皇帝身边,尤其是像萧恪这样的一位皇帝身边,见得到旁人见不到的风景,自然也要吃得比旁人更多的辛苦,这些陆青婵全然没有畏惧过,她解开了萧恪外衣的钮子,平声说:“臣妾母亲曾经告诉臣妾,若是真心喜欢,便不要畏惧着缩头缩尾,在情爱上也唯有尽了全力才不至于后悔,您说,我如今跟着您,您又这般护着我,哪里让我有机会害怕呢?”
萧恪这个人,世人见多的是他薄情寡恩的一面,可殊不知他那全部的情谊与温存都能尽数留给陆青婵。那个素来如雪一般易碎易化的女人,凝结出了剔透玲珑的心肠,全身都弥漫着无穷无尽的勇气,只因她相信,萧恪会一直拉着她的手,一步又一步地走到天光的尽头中去。
一个男人可以给女人什么?是珠宝美玉,还是荣耀尊贵。
在陆青婵看来都不是。
萧恪给她的是任何人都给不了的勇敢,是让她义无反顾地投身于他,让她不用担心这个飘摇的红尘会让她倾覆,因为有萧恪永远替她撑起那方无坚不摧的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咳,看过我过去文的读者都知道,不能对我的开车水平有过高期待。
我真的尽力了!!
今天是2019年的最后一天,燕燕祝各位大可爱,新的一年幸福安康~
今天发红包,取前10名~
年底有点忙,最近的更新可能不稳,如果9点没有刷新出来,当天可能就不更了,忙完这阵子,大概到一月上旬开始,给大家多多加更。这本书不长,大概三十万字上下,再连载一个月就差不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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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二叶律(一)
那一日, 萧恪没有宠幸她。在瀛台深秋的夜里, 萧恪把她抱得紧紧的, 外头偶尔有冷冽的风吹过老梧桐的叶子, 哗啦啦的作响。两个人隔着两层中衣,柔软地镶嵌在一起,萧恪的怀抱里十足十的温热, 两个人的身体都正正好好地贴合在了一起。
萧恪很喜欢从背后抱着她,这个姿势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才习惯的,只是偶尔能感受着萧恪的呼吸浅浅的落在她鬓边,也会让陆青婵觉得安心。听着风声吹过,陆青婵忍不住说:“皇上,马上就入冬了,每到冬末初春的时候,您身子上的沉疴便总是反复,去岁过了肺经险些不好,今年冬日里便要注意保暖。臣妾给您缝了一双护膝,明儿早上让有善帮你穿戴上。”
为什么人总需要做个伴呢?
根源便在这上头。
怀里这个柔软的身躯依靠着他, 却又细声细气地用她的方式关怀着他,萧恪吻了吻陆青婵的鬓角,从锦被里掏出了她的手, 这双手的指头细细的软软的,就连指甲都被修得圆融,在月色的光华下指甲的边缘都在微微闪着光。
“做这些劳神的东西做什么。”萧恪把她的手塞回锦被之下,“你瞧你这手, 总是热不起来。”
陆青婵倚在他怀里眯着眼笑:“臣妾一直都是这样。”她乖觉的模样像是温顺的猫,萧恪亲了亲她的耳后:“睡吧。”
第二天晨起的时候,陆青婵趴在床上看有善给萧恪穿戴护膝,萧恪试着走了几步,点点头:“确实不错。”陆青婵抿着嘴,脸上也露出了欢喜的神色,萧恪走到床边,把被子拉高,对着陆青婵说:“你睡吧,朕回去了。立冬之前,朕接你回去。”
*
萧恪没有骗她,十月初一那一日,方朔带着皇贵妃的仪仗守在瀛台之外,陆青婵扶着子苓的手走出仁曜门,方朔带着奴才们给她磕头行礼,抬起头,方朔脸上都带着笑说:“娘娘,皇上让奴才请娘娘回宫。”
户部的账查得七七八八,那些官员们勒紧了裤腰带,把这么多年的亏空一点一点吐出来,有李授业的例子在前头摆着,根本没有人敢在这个时辰试探着天子之威。
李授业的门客和朋党们把朝堂闹了个不可开交,高趱平之流的臣子纷纷称病不朝。许多人都被萧恪拖出去当庭廷杖,这时候大家才如梦初醒地记起,萧恪本就是个手腕狠戾的皇帝。闹了一个月还零几日,李授业被摘了脑袋,他的几个儿子们也都被流放宁古塔。只是听方朔的意思,字面上是流放,只怕还是要斩草除根了。
瀛台外面的守卫数千不止,已经可以窥视出一二。方朔扶着陆青婵的手让她登车,而后坐在车辕上叹了一声:“这件事上,荆扶山荆大人功不可没啊。”
荆扶山原本便是饱学之士,独自一人立于朝堂之上,舌战群儒的模样总让人想起当年的诸葛亮,看来萧恪当初的愿景实现了一半,荆扶山到底成为了他手中的一把无坚不摧的钢刀利刃,高傲的人,只有遇到强者,才会心甘情愿地低下头颅。门帘垂落,陆青婵的脸上也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
萧恪这个皇位坐得稳当,他想要的治世之才、领军之才、能臣库吏,一样一样地都得到了,萧恪只需要从容地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江山社稷不过是他股掌间的符号。
百草枯折,北雁南飞,陆青婵撩开窗帘,老梧桐的枯枝上挂着一轮冷冷的发白的圆日,大了两圈的万福已经不能放在马车里了,陆青婵想着,再过阵子就让人把它送回木兰去。万物有灵,万福跟在她身边,倒真像是一只温顺的大猫了。
马车停在贞顺门外,又换了内廷的肩舆。承乾宫已经被重新整理过,依旧是像过去一般金灿灿明晃晃的富丽堂皇的模样。
莫名的,陆青婵只觉得而今重新回到紫禁城,心境已然和过去大不相同,那时候总觉得自己像是客居于紫禁城的流云一片,而今也真真正正的愿意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了。
萧恪今日是要在南书房听翰林们讲学的日子,没有来和陆青婵用膳,只是额外让有善来传话,说今日晚上要来承乾宫。有善年纪小,笑起来总让人觉得像只小猴子,他笑嘻嘻地说:“主儿,您的绿头牌皇上已经让人做好了,内务府额外做了好几个,说是日后翻坏了,能赶紧补上。上头的皇贵妃三个字,还是皇上亲笔写的呢。”
陆青婵面上发烧,子苓忍不住啐他:“猴崽子,把你的差事办好,平白地来惹贵主儿做什么?”
子苓虽然年岁不小了,可身上的气派让人又敬又畏,人人都得叫她一声姑姑,可唯独有善不怕她,依旧笑得死皮赖脸:“子苓姐姐别生气,你还是笑起来好看。”赶在子苓生气之前,他赶紧说:“我得回去当差了,就先走了。”
看着有善走出去,子苓也忍不住笑着跟陆青婵摇头:“主儿,你看这个皮猴儿,哪天让皇上狠狠地罚他。”
“他年龄还小,就是个孩子心性。有善过了年也才十六,等过几年也就老成了。”陆青婵喝了口茶,“你看,阖宫上下,他偏就喜欢来招惹你,也是知道你不会真恼他。这宫里头有几个傻的?”
二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外头沈也说,端小主来给贵主儿磕头了。
陆青婵嗯了一声,从暖阁里站起身,绕过地罩走到明间的宝座上:“请她进来吧。”
端嫔是官宦家的女儿,平日里喜欢与诗书为伴,脸上总也是淡淡的,不像宫里普通的那些娇花一般的女子,她给陆青婵行了个大礼:“本该在进宫那天就给娘娘磕头,只是那几日娘娘不在宫里,只好等到今日了。”
陆青婵说了声伊立,让她坐下,子苓也指挥着奴才给她端了杯茶水。
端小主很瘦,和陆青婵纤细匀亭的瘦还不一样,她身量极高,挺拔如同松柏,颧骨也略高一些,总让人觉得有几分薄情的味道。书读得多了,端小主身上书卷气很重,脸上只带着淡淡的脂粉,整个人也未见出好相处的样子。
只是陆青婵算得上是和她有几分交情的,对她这幅模样见怪不怪,端小主这人不通事故,也不擅长接人待物,只是性子算不得坏,只是有些太过执着纯真罢了。
“你我本也是旧相识,不必这么客气。往后都是一同住在宫里,相处的时日还长,你若是有不习惯的可以来找我,内务府那边,李元衡是个可靠的,有事也能给你办妥帖。你喜欢看书,可以去景阳宫,我这也有几个孤本,尽管拿去。”
陆青婵本也不排斥和端嫔这样的人打交道,她一门心思的扑在读书上,不喜欢惹事生非,已经是极好的了。端嫔起身道了句谢,她不是个喜欢多话的性子,在陆青婵这略坐了片刻便走了。但是陆青婵依旧让沈也给她送了几件拿得出手的赏赐,算是个见面礼。
一下午的光景倒也过得快,不过刚到黄昏的时候,方朔承乾宫说:“贵主儿,皇上傍晚的时候还要召见大臣,今日不能陪主儿用晚膳了,主儿用过膳之后,奴才派人来接您去乾清宫。”
末了还额外补充:“主子爷说了,不是像召幸那般用被子裹了抬过去,主儿坐着肩舆就成了,晚上还能再陪主子爷看会儿书。”
萧恪不喜欢用召幸这两个字,他总觉得这两个字像是把陆青婵当成了一个什么物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似的。陆青婵是他的女人,得是要堂堂正正走进乾清宫的,陆青婵抿着嘴说知道了。用过晚膳之后,子苓抬水来替她沐浴,在选衣服的时候,陆青婵难得指着那件暗红色的绣花卉的褃子说:“今日穿这个吧。”
她向来不喜欢这些明艳的颜色,所以衣橱里这些明艳的装束大都没怎么上过身,陆青婵坐在镜台前,从妆奁盒子里拿出了很久之前,萧恪送给她的红宝石簪子。那两只口衔宝石的凤凰,九尾处的线条流畅,她让子苓替她插在头顶。
女为悦己者容,每每想起那个坐在乾清宫里的少年天子,他那一日说得话,不知怎的就浮现在了脑海之中,萧恪对她说:“你该多穿这些颜色,红色很衬你。”
陆青婵扶着子苓的手站起来,子苓也忍不住赞道:“贵主儿穿红色极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