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瀛台》第49/64页
荆扶山在京中任职也不过短短的几个月光景,萧恪叹了口气。荆扶山僵硬着身子打算给萧恪磕头,萧恪却从案几之后站了起来,亲手把他扶起来。
“这一遭,委屈你了。”七个字能从萧恪的口中说出来,也确实让荆扶山感到意外,萧恪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会在户部给你留着位置,你永远都是朕的肱骨之臣。”
那些因为皇上三言两语便在金銮殿上痛哭流涕的老臣们,荆扶山过去并不能理解,他甚至偶尔觉得,这样的臣子虚与委蛇, 让人不齿。可当萧恪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说出方才的那些词句之时,荆扶山竟然也开始觉得自己眼眶发烫起来。
一个皇帝,一个让大臣们心甘情愿为之驱策的皇帝, 一定有其独特的人格,萧恪立在乾清宫的暖阁里,脸上带着一种平易近人的神情,可却让人觉得天威不敢直视。
出了乾清宫的门, 天空带着一股子空蒙的灰色,有零零星星的雪片落下来,落在地面上,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荆扶山站在须弥座上,呼吸了好一会儿这股子干冷的空气,只觉得那股冷冽的感觉,蔓延于周身与四肢百骸,手指间的疼痛时缓时急,他抬起还缠着白布的手,忍不住摇头。
这些分明都是拜萧恪所赐,可他竟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甘。
从日精门出了乾清宫,荆扶山向东华门走去,还没走出一箭之地,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荆先生。”
在紫禁城里,大家习惯性地叫他荆大人,从头到尾叫过他荆先生的,也只有皇贵妃一个人。荆扶山顿足回头看去,细腻如撒盐的雪花之间,皇贵妃立在离他十来步远的地方,而让荆扶山感到意外的是陆青婵身侧,还站着竹竿一样高挑的端嫔。
她们两个人都没有带奴才,身上穿着绮丽的宫装,虽然容貌千秋不同,可在朱红的宫墙之下,都是一般无二的美丽风致。荆扶山对着她们二人行礼:“见过二位娘娘。”
“听说了荆先生今日向皇上辞行,我们想来送一送荆先生。”陆青婵没有撑伞,细腻的雪花粘在她发顶的宫花上,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烟波浩渺,端嫔站在她身边,从头至尾都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眼前的青砖地。
陆青婵往前走了几步,和荆扶山并肩向日精门的方向走:“今年春天的时候,荆先生对我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如今荆先生可知鱼有何乐了?”
“某曾言,宁为乡野农夫,也不为朝廷的朽木,如今大半年的光景已过,某也确实有所收获。这乾清宫的大柱,也不尽是朽木,只是有朽木之处已然岌岌可危。”他笑了笑,“皇上已经着手要坏掉这些朽木了。只是换的过程中,难免有几片瓦片被波及,荆某不是这朝堂大柱,约么算得上是这瓦片一块吧。”
他的语气倒像是有几分自嘲,荆扶山的脸上也并没有什么自怨自艾的模样:“娘娘当初问荆某说,君子之行是否太过无趣,荆某想了快一年了,觉得荆某算不得君子,只是有自己心中想要坚守的东西,勉强算是个普通人吧。”
荆扶山和过去不一样了,他的倨傲与不羁都慢慢被打磨了干净,他见识到了萧恪老辣的手段,每日都自愧弗如。在当普通农夫之时,只觉得自己恃才傲物,才高于世,可真的来到了紫禁城,才会明白什么是坐井观天,身上的那股傲气,也就随之淡了。
“先生在紫禁城里觉得自己凡夫俗子,可一旦真的离开了这,来到民间,只怕又会重新给自己换个定位。”陆青婵的语气温和而平淡,在说话的功夫,已经远远能看见东华门了。陆青婵和端嫔站住了脚,对着荆扶山微微行了一礼:“祝先生此去潜蛟入渊,宏图大展。”
荆扶山赶忙还礼。陆青婵笑笑看了一眼端嫔:“言宁还有几句话想对先生说,本宫便先回去了。”
陆青婵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融融的飞雪之中。
荆扶山慢慢抬起眼看着端嫔,此刻的飞雪已经又大了几分,在半空中轻舞回旋着,像极了春日柳絮,在莹白的风里,端嫔静得像是一丛竹子。过了很久,端嫔才缓缓开口:“言宁斗胆,也叫您一声荆先生。”
*
陆青婵喜欢紫禁城的雪,朱红的宫墙映着纯白的雪花,那些玉砌雕栏便都有几分如梦似幻起来。枯了的老梅树枝上带着一层晶莹的白,乾清宫前的铜鹤上头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长街和甬路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白雪。
雪满长安道。
走到乾清宫,方朔替陆青婵打帘子,陆青婵笑笑走了进去。方朔刚把门帘子撂下,就听见有善在和庆节拌嘴,有善板着脸:“今天晚上,你负责把围房外头的雪都扫干净。”
庆节虽然寡言,可也不是面团:“这些都不该是我干的差事,宫里头的洒扫们这么多,为何偏偏指挥我?”
“啧,你怎么和老子说话呢?”
这俩人,一天到晚就没有清静的时候,方朔越听越恼,眉心都快拧成了疙瘩,他忍不住低声叱道:“你们俩,今天晚上谁也不许吃饭,把乾清宫周围的甬路通通扫一遍,如今一点样子都没有了,整日里只会偷懒拌嘴!”
两个人登时都一起蔫了下来,有善偷瞧了一眼方朔,见他没有看过来,私底下又狠狠地瞪了一眼庆节。
陆青婵解了披风,进了暖阁里。萧恪正坐在案前看折子,他听出了陆青婵的脚步声,也并不抬头,用手指了一下面前不远处的杌子:“坐吧。”
暖阁里的支窗开了半扇,带着冷冽气息和雪沫子的风便吹了进来,陆青婵走到窗边把窗户合上,而后才走到萧恪对面坐直了身子。萧恪几笔把手下的折子勾画完,才把笔放在了云龙纹笔架上:“荆扶山走了?”
陆青婵点头:“送到日精门了。”
“可惜了。”萧恪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可惜了他的手,还是惋惜这个人,“只希望湖广那边不要磨平了他的斗志和心性儿,有朝一日,朕还想要把他再调回来。”
关了窗,屋子里很快便熏得暖了,陆青婵坐在萧恪对面轻轻点头:“臣妾觉得荆大人和过去不一样了。”
萧恪哂道:“有些人,好好磨磨心气儿就好了,荆扶山也是个聪明人。”他把手上的几本折子看完,天色已经慢慢暗淡了下来,今日下了雪,并不能看见晚霞。萧恪抬起头轻声说:“三日后,朕便要和你一道去报国寺了,你怕吗?”
萧恪总是喜欢问她这样的问题,陆青婵抿着嘴摇头。在陆青婵心里,萧恪是个无坚不摧的利刃,切金断玉毫不手软。而只有萧恪自己才明白,他也是一个有软肋的人。世人都以为萧恪是个冷漠寡恩的人。只是寡恩的背后,每每想起萧让,总也让萧恪感受到复杂的滋味。
他自己都有几分没底。可陆青婵仰着脸对着他笑,说她不怕,这简简单单的只言片语,却又让他自心中生出了无尽的力量,萧恪站起身绕到陆青婵身后,摸了摸陆青婵的头发,陆青婵便顺从地倚在了他怀里,萧恪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
“若是等这些事都料理顺遂了,朕立你为后,如何?”
在这个初雪纷纷扬扬的日子,这句盘桓在萧恪心底许久的话,就这般自然而然地宣之于口,陆青婵讶异地拧过身子,萧恪有些赧然,可依旧是认认真真地说:“朕是认真说的。”
陆青婵垂下眼,红萝炭烧得她的脸也带上了一抹淡淡的红:“皇上知道的,臣妾并不在乎这些。”
萧恪的手摁在陆青婵的肩膀上:“可是朕在乎。”他顿了顿,索性继续说,“朕只想给你一个名份,想让你与朕一道,立于千万人之巅,受众臣膜拜。朕想在你我都过身之后,咱们的画像能够一同挂在奉先殿里以享香火,朕想让全京城都只为你披上红妆,让你站在朕的身边,母仪天下。”
“朕不是个任性的皇帝,”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说到这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顿了顿,萧恪拉住了陆青婵的手:“答应朕。”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不管是萧恪,还是古往今来的帝王将相,终有一日埋骨泉下,萧恪有时候,也确确实实想要恣意一次,什么天意难测,什么天命难违,萧恪想通了,他只想给陆青婵他所能给予的一切。
陆青婵抿着嘴看着他,轻声说:“若是臣妾父亲知道皇上对臣妾说这些,只怕此刻便要在丹陛上扣谢天恩一整日了。皇上,臣妾的身份微妙,能侍奉在皇上身边已经是无上的荣宠了,臣妾的父兄颇受诟病,皇上册立臣妾,又要受无数置喙,臣妾懦弱,只想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跟在您身边就够了。”
安安静静。
这个词简单,可萧恪竟然从中听出了温情的味道,这个词,像陆青婵这个人,他叹了口气说了声再议,小雪无声无息的落在琉璃瓦屋檐上,萧恪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忍不住问:“今儿下雪,你……可有什么打算啊?”
第63章 也白头(三)
这个问句还有几分突然, 陆青婵愣了一下, 而后眯着眼想:“臣妾晚上回去要叫奴才们摆上锅子, 叫上萧礼和言宁, 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顿锅子。皇上要是想来,也能和我们凑上一桌。”
如今的陆青婵啊,竟还把几分心思都花费在吃食上头, 难得也叫人觉得有几分有趣,萧恪哦了一声,陆青婵偏着头问:“难不成皇上还有旁的打算吗?”
她眨了眨眼睛,像是蝴蝶的翅膀纤纤掠过,萧恪咳嗽了一下:“没事。”
那日傍晚,萧恪当然没有让陆青婵和端嫔用膳,他把陆青婵拘在乾清宫里,两个人吃了一顿锅子。切得薄如蝉翼的牛肉、鹿肉,摆在吊炉边上,铜锅里的汤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湿淋淋的水汽升腾起来, 两个人相对而坐,陆青婵的脸都笼罩在水汽之后。
雪依然没有停,只能看见檐下的宫灯橙黄色的光打落在茜纱窗上。
外头是冷的, 可屋里却暖。
陆青婵吃饭的时候细嚼慢咽,萧恪给她夹了一片肉说:“你多吃一些。”
关于肉食,萧恪比陆青婵更有心得。他在策马扬鞭于草原之际,也曾和牧民一起饮酒吃肉, 跳动的篝火噼啪作响,那些刚割下来的肉鲜艳着颜色,带着浓烈的腥气,被火一烤,滋滋地冒出油来,撒上一把粗盐,甚至有时候不加佐料。
那些褪去了血腥气的肉食便于唇齿间伴着新烫的酒,从喉咙口酣畅淋漓地滚下。牧民们唱着歌,萧恪也与他们一起击掌。战士们拍着自己的大腿,哼着南腔北调。
后来的宴酣之乐,逢年过节,平帝爷也会赐肉,他和兄弟们一道分食盘子上拿白水煮过的肉,连一点盐都没有,皇子们吃起来觉得索然无味,更甚至有些难以下咽。这些肉,萧恪却能面不改色的尽数吞下。
萧恪吃过一些苦,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不明白到底什么才是苦。时间已经过了很多年,此时此刻和陆青婵对坐于灯下,哪怕连一言不发,也都让人觉得美好。汤锅里滚沸的水,烫出清淡的肉,蘸上芝麻酱,滑落于胃中,就连食物都能让人感受到温暖的味道。
陆青婵发觉了萧恪在看她,抬起眼睛和萧恪四目相对。
“臣妾的脸上有东西吗?”
“有。”
萧恪抬起手,摸了摸陆青婵的唇边,好像真的擦去了那块莫须有的污渍,而后才从容说:“现在没有了。”方才只是轻轻的触碰,在那一瞬间,又感知到了她温热的体温。
小雪落旧檐,新炉烫陈酿。
吃完那一餐饭,萧恪带着陆青婵一道看雪。
穹庐如盖,纷纷扬扬的雪自头顶万丈天空飘落下来,天空是绵延不尽的深蓝,天空的尽头,挂着那轮洒满清晖的月亮。方朔给他们撑伞,萧恪却抬手把伞接了过来:“朕和皇贵妃一起走走,你们不用侍候了。”
陆青婵的手轻轻搭在了萧恪的臂弯处,另一只手提着裙摆从丹陛上走了下来,到了丹陛前头,陆青婵从庆节手里接过了宫灯。乾清宫前头的雪被扫开了,只是很快又有轻舞回旋的雪花铺了一地纯白,一大一小两对足印逶迤着走远了,只有陆青婵手里握着的那柄金漆彩绘的宫灯带着一抹温柔的橙黄,向无尽的夜色深处走去。
东一长街的雪还没有扫开,积雪将将没过花盆底的一半,有风徐徐的吹来,陆青婵的脸都变得微红起来,可她的眼睛很明亮,倒映着月色和烛光。一直走到广生门旁边,萧恪换了一只手撑伞,右手握住了陆青婵的手。她的手有些冷了,指头也有几分发红,萧恪把她的手包裹在掌心里:“冷不冷?”
看着陆青婵摇头,他说:“朕最喜欢的季节就是冬天,尤其是这下雪的日子。你瞧,那些藏污纳秽的、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都被这雪遮了个干净。朕的这紫禁城,金瓦红墙,从没有比现在再干净的时候了。”
微冷的风吹过萧恪的脸,那些雪片落在他的脸上,很快融化透明。站在这座宫墙之内,有时候觉得逼仄,有时候面对着天高地迥,偶尔也会觉得豪迈。陆青婵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他,看着萧恪眼里的那分思考神色,她往前走了两步,带着护甲的手指,轻轻拂去了他肩膀上的雪花。
陆青婵带的护甲是蓝色的,上头缠了金丝,划过萧恪的衣服料子,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