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瀛台》第9/64页


  暖阁里没有燃龙涎,烧的是几种混合的香料并着其蓝香一起,香气也是淡淡的,教人觉得熨帖。
  萧恪的脑子里,却想起的是十二弟萧礼说过的话:“亢龙,有悔。他不孤单吗?”
  原本心里头只觉得,坐到了这把椅子上,便是生杀在握,四海归心。如今坐在万里江山图前,萧恪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这条路确实比他想象得更孤独。俯瞰众生的日子久了,却找不到能和他平起平坐的人。坐拥江山,也同样是坐拥无边孤独。孤家寡人也许是对一个帝王来说,最大的诅咒。
  皇上偶感风寒这件事可大亦可小,可国事还是像雪片一样地送进乾清宫里。皇上习惯写文?彰餍胁莸模?这书法等闲人是学不来的,里头的每一道折子都被臣子们拿来斟酌词句,只是单从这折子上看,皇上约么还是康泰的。
  这天,臣子们又来南书房议事,见不到皇上,可六部内阁的事依然牢牢握在皇上的手心里,议事一直到了酉时末,方朔拦下了即将出宫的陆承望:“陆大人,皇上请您去乾清宫一趟。”
  这一路上,陆承望也比以往更在心里犯嘀咕,也不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能见到皇帝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方朔挑开帘子把陆承望送进暖阁里,便在暖阁外头站住了脚。
  屋子里只燃着几盏并不亮的灯,萧恪一个人坐在万里江山图前的条案后面,抬起眼看向他,陆承望接着依稀的灯,隐约能看见皇帝深邃的眼睛,皇帝看上去精神尚可,这也是给他心里吃了一粒定心丸。
  虽然原本并不打算烧这一灶,可对于汉人们来说,忠君的思想是揉进血脉深处的。
  他撩起衣摆给萧恪叩首。
  萧恪是在看折子,把手里的奏本合上,许久没有说话。
  陆承望心里有些打鼓,皇上不是一个喜欢私下召见臣子的人,有大事小情都要拿到南书房里开诚布公,为的便是不偏不倚,不过分亲近某几个臣子。在今天这微妙的日子,把他额外叫来,却也超出他以往对皇帝的认知。
  不知过了多久,萧恪说:“你有日子没见陆青婵了吧,她住在昭仁殿,你有空去看看她吧。”
  这话是陆承望没料到的:“臣……臣是外臣,不能私见嫔妃,这不合规矩。”
  这不合规矩。
  一瞬间,萧恪竟然有几分想笑,陆青婵不愧是他养出来的女儿,这父女二人,关系看上去并不算亲厚,可这行事作风一板一眼,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他不是一个和臣子们亲近的皇帝,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得多了,说起私事来,倒又升起几分微妙的尴尬来。
  “既然你不愿,那就算了,”萧恪淡淡说,“户部那边的账一直迟迟做不好,开春之后,人员调拨流动,吏部那边也不太平。你们兵部的事归拢得不错,今年下半年朕有往云贵那边屯兵的打算,你们家青濯,今年有十五了吧。”
  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君臣,在不说私事的时候,交谈反倒更流畅,君臣之间也有自己的默契,陆承望低声说:“回皇上,青濯是腊月生的,今年已经十六了。”
  “比朕上战场的时候还要晚一年,历练一下也好,”萧恪平声道,“下个月月初,让他去吏部领差事吧。”
  云贵边境那边并不太平,能把青濯送过去也确实是件好事,陆承望叩首谢恩。他原本确实有那么几分想靠子女挣功名的心,可自从萧让被废了之后,这分心就淡了,这天家的恩情薄的像蝉翼一样,子女各有子女的恩德。所以如今也能算得上宠辱不惊了。
  只是若是官员外放,也不该这么急,竟然只给了青濯半个月的时间,主子的心思变幻莫测,臣子们猜出一二分也是管中窥豹。别看少年天子不过刚刚二十二岁的年纪,在他手底下办差事,却比在太乾年间还要提心吊胆。
  皇上是个冷面寡情的人,治理贪腐大刀阔斧不念什么旧情,差事办得好了自然皆大欢喜,办得不好,那便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
  陆承望谢了恩走了出去,正巧看见有善端着药走进来,那股子苦味直往人多鼻子里头钻,哪怕单闻着,就觉得喉咙发苦,萧恪咳了几声,手里头握着的帕子上赫然染着星星点点的红。
  春雨湿淋淋的,打湿了偌大的皇城,萧恪坐在这儿这么一会儿,已经耗尽了精力,他端起碗把药一饮而尽。如今的身子确实大不如前,几副药喝下去也并没有见有什么转圜,白日里还好些,每每到了深夜里,周身便像是掉进冰窖里,原本便不大安稳的睡眠,如今更少得可怜。
  好在他素来面无表情,这些疼痛也不过是微微皱眉,只要他不在人前走动,便不会让臣子们看见端倪。
  远远地能听见奴才们喊:“下钱粮了――大人们紧着走啊!”
  他站直身子走到窗户边看去,这事紫禁城又一个盛大的黄昏,天边朦胧着一抹淡淡的黄,便屋檐都照出亮晶晶的光。
  “方朔。”许是人在病中,萧恪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让他传膳那般疏淡,“若是朕身子不好了,你要替朕,全头全尾地把陆青婵送出宫去。”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朕就是这么个皇帝。”
  皇上:“朕喜欢陆青婵,朕打死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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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叶底珠(三)
  方朔听了这话,只觉得心脏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他猛地跪下给萧恪磕头:“主子爷身体康泰,定然逢凶化吉。”
  风吹进来,萧恪垂下眼看着自己面前的宣纸,上头画了一个立在梅树下的人。他把宣纸折起来夹进书里。这场病来得突然,又来势汹汹,他一点防备都没有。王朝百废待兴,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撒手。可是身子到底是什么状况,他自己比太医还要清楚一些。
  这病轻易怕是不得好了吧。
  陆青婵确实也听说了这几日皇上不曾叫大起,只是照常处理奏折,国家照常运转着,偶尔传诏几个阁臣们去弘德殿议事。这几个阁臣都是皇帝登基后新提拔的心腹,嘴巴严得一点缝儿都不露,因此皇帝情形如何,外头根本没有人知道,人心惶惶的,也只能私下里猜测。
  昭仁殿有个小书柜,红樟木的料子,摆在角落里,她前几日闲来无事,便过来看,里头放了不少书,也确实能拿来给她瞧瞧打发时间,她这几日读的是《筠廊偶笔》,书里倒是些杂记和耳目见闻,读起来也确实让人觉得耳目一新。
  正翻书的功夫,突然见沈也来传,说是瑾太妃带着十二殿下来了。
  早年间,陆青婵也是见过瑾太妃的,平帝爷最宠爱的宫妃有两位,一个是毓贵妃,一个便是瑾妃,只是瑾妃福薄没有子息,只能把宁贵人的十二皇子养在自己的膝下,印象里这位瑾妃也素来是好性情的,她回到紫禁城之后有意避嫌,没和宫里的人打过交道,没料到瑾妃今日却登门了。
  方朔和沈也这些做奴才们的早也交代过,若是十二殿下过来,便不用太过阻拦,可对于瑾太妃却不知道该不该拦下,陆青婵把《筠廊偶笔》用笺子夹好,从容地站起身:“请吧。”
  瑾太妃年岁比毓贵妃更轻些,穿着一身竹叶青色的春绸氅衣,原本就是极美的人,如今哪怕有了年纪,周身的气韵依然不同凡响。外面春雨萧疏,她身上还拢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汽,左手牵着萧礼走了进来。
  原本也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如今一晃近一年的光景,见到旧人也总难免让人心里头生出些恍惚来,陆青婵道了个万福:“瑾太妃娘娘。”
  今日虽然还零星地飘着雨,可依然有一缕斜阳余晖落在她身上,瑾太妃看着她倏尔笑了:“前几日萧礼和我提起皇嫂,我猜是你,今日一见确实。印象里总觉得你还是个不大点的孩子,如今都出落亭亭了。”
  “回来的匆忙,也一直没去给太妃娘娘见礼。”
  毓贵妃和瑾妃两个人本就不太对付,陆青婵因着这一层关系,和瑾太妃也并不算亲近,心里对于瑾太妃的熟络还有几分不适应,子苓端着一盏松萝茶上来。瑾太妃笑着说:“这茶我倒闻着新鲜,好像从没喝过。”
  “娘娘见笑了,不是什么大雅之堂的茶水,不过喝个野趣。这茶产自松萝山,也就是黄山余脉,我读《秋灯丛话》的时候便觉得新鲜,正巧库房里有,便煮来尝尝。”陆青婵说起话来温文暖软,瑾太妃笑着啜饮一口:“果然不俗。”
  她低着头说:“萧礼,你说你想来看看皇嫂,如今看到了,高兴吗?”瑾太妃笑得四平八稳,像是须弥座上的观音,“这孩子说想见你,我没有法子,只好带他来了,叨扰你了。”
  陆青婵敛眉而笑,让子苓给他拿点心,瑾太妃看着萧礼忍不住叹了口气:“也难怪他心急,这几日他皇兄不肯见他,他总怕哪件事做得不好惹恼了皇上。”
  果然见萧礼抬起头,眨巴着眼睛问她:“皇兄是病了吗?严重不严重啊。”
  童言无忌,可旁边还坐着瑾太妃,前朝后宫从来都不是能割裂开分开而论的,陆青婵被毓贵妃教导了很多年,对于某些事的敏锐嗅觉,甚至已经深深地刻进了骨子里。
  她对着萧礼招了招手,他乖乖地走到她身边站好,这么小的孩子头发丝都显得纤细,在日光下茸茸的像是一只小豹子。陆青婵笑着说:“皇嫂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你皇兄了,乾清宫那边是什么情形,我也不大清楚,不过这几日见过乾清宫的谙达们,他们对我说一切安好。”
  萧礼回过头看向瑾太妃,瑾太妃笑笑:“你皇嫂都这么说了,这下你也能放心了。”萧礼点点头,又仰着脸对陆青婵笑着说:“多谢皇嫂。”
  “既然他的目的到了,我也就不多待了。”瑾太妃牵着萧礼站起身,“有空来我宫里坐坐,宫里没有别的孩子,萧礼也常常觉得孤单,日后常走动吧。”
  陆青婵自然笑着说好。
  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口,陆青婵走回到滴水檐下,脸上的笑容便缓缓收住了。陆承望在朝堂上摸爬滚打许多年,她又跟在毓贵妃身边耳濡目染,心思快得像电光石火,可陆青婵的心却微微提了起来。
  萧恪到底怎么了?
  “今日傍晚的时候,瑾太妃带着十二殿下去昭仁殿里见了主子娘娘。”方朔给萧恪把药端来的时候,轻声说了这么一句。萧恪眉目间神色如常,把药一饮而尽。
  药喝进嘴里涩苦得叫人不敢用力呼吸,萧恪用清水漱了漱口,之后似乎笑了笑,只不过这个笑浅显地附在皮肉上,进不到眼底:“这才几天的功夫,就坐不安稳了。”他顿了顿,“也好。”
  轻飘飘的一个也好,无端让方朔打了个冷颤。方朔是跟随萧恪多年的人了,这位主儿的脾性他也稍微能知道几分,他平日里不笑还好,若是嘴角挂了几分笑意,那今儿便是有人要倒霉了,走出暖阁,外头的风扑在脸上,方朔才发觉自己的背上全是冷汗。
  跟了主子这么多年,有时候还是会胆战心惊。
  瑾太妃说的那句常走动,似乎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起初是带着萧礼,后来没见阻拦,偶尔也自己独自来坐坐,她族兄季安是吏部尚书,她也是正经簪缨世家出身的高门贵女,母家在陪都也算是世家。虽然时下盛行女子无才之论,可她偶尔也略读了几本书,和陆青婵坐在一起倒也不算突兀。
  站在滴水檐下,沈也轻声对子苓说:“姐姐,你觉不觉得太妃来得也太频繁了些,隔三差五就算了,如今日日都来……”
  子苓点点头:“可咱们这皇上不会不知情,既然皇上没有过问,那约么是没事儿。其实有人来和娘娘作伴说话也是好事,娘娘自己一个人,未免也孤单了些。”
  沈也点点头,便也不再说话了。
  这日萧礼下了学,就喝瑾太妃一同过来了,刚进门就嚷嚷着要吃翠玉豆糕,瑾太妃笑着说:“皇嫂这没有翠玉豆糕,你要是想吃,等和瑾娘娘回去,瑾娘娘再做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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