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长生》第44/58页


  筵席中的人们方举起酒一饮而尽,门边的末席一角突然起了一阵喧哗,人人回头,只见一个褐布粗衣的中年汉子一边用袖子擦着衣襟的下摆,一边操着一口晦涩难懂的方言骂骂咧咧,他身边有个月白衣裳的清秀姑娘,端着酒杯讪笑着不停地道歉,众人心中了然,多半是那姑娘不小心将酒撒了,也觉得是那男子小题大做,欠了风度。这些个小插曲很快过去,随着各色各样叫不上名儿的菜肴被一位位明丽可人的丫头们传上,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精致佳肴的古驮镇人纷纷咽着口水,举起筷子闷声吃了起来。
  洞房红烛,红罗纱帐。
  床上的男子红袍墨发,如摩华红莲般漠然绽放,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眸轻阖,仿佛周围的一切与之无关,今日也并不是他大喜之日。
  苏小娥自行掀下了盖头,又一件件地脱下外袍,片刻之后便只余一身薄纱里衣,婀娜的身姿一览无余,她款款行至床前轻吟道,“每羡鸳鸯交颈,又看连理花开。君子好逑淑女,佳人贪恋多才……”她扶颊娇笑一声,“过了今晚,我便是你的人了……”
  床上的人依旧没有动静。
  苏小娥嫣然一笑,眼中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隐光,伸出手有条不紊地解开新郎的衣襟――终于,床上那人缓缓睁开眼,漆黑如墨的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他不能说话,亦不能动弹,只就那么淡淡地看着她……苏小娥不知怎的,被那眼神弄得心中一颤,她知道他此刻没有武功,也决计不能动弹,却仍是萌生了一丝惧意。
  顿了一顿,苏小娥甩甩头,秀眉一挺,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还轻轻捧起他冰冷的左手,在唇边呵护着:“我终是嫁给你了……”
  她脱下最后一件薄纱衣,洁白的肌肤映在红彤彤的烛光下,如同一朵娇艳欲滴的兰花,她突然觉得自己就这么燥热起来,抚开男子鬓间的发丝,小心翼翼地俯身在他的脖颈间烙下一个吻。
  突然“砰――”地一声,身后传来一阵轻响,苏小娥一怔,瞬即转过头去,回望着大门。烛光抖动,白影一闪――只一瞬间,她的腰间一麻便再不得动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的身后,是谁?
  苏小娥无力地趴在塌上男子的胸膛上,她能听见他有些起伏的心跳……苏小娥有些费力地抬眸望去,只依稀瞥见一个月白色的影子――那人在屋里转来转去,一边自言自语,似是在寻找什么,倒像是个贼。苏小娥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已说不出话来,忽然,那人走进了,用一块布将她遮了起来,还好心地替她扶起身,靠在床沿的柱子上。
  苏小娥低头一看,眉头蹙起,她身上裹着的这块布分明就是一块猩红色的桌布。她闭息抬头,开始打量这个“不速之客”――出乎她的意料,面前的人却是个十分年轻的姑娘,面色和善,正对她微笑。她的手轻拂过苏小娥的脖间解了她的哑穴――片刻,苏小娥神色凝重,缓缓道:“你是谁?”
  那人微笑答道:“我是来府上道贺的。”
  苏小娥平静下来,脸上的笑容又渐渐绽开,恢复了优雅而妩媚的姿态:“大堂在外头,客人走错地方了。”
  那人笑道:“是。”
  “那……”苏小娥的眼中光芒万般流转,娇羞道,“那姑娘可否叫我们夫妇两个单独呆着?”
  那人摇摇头,指了指床上的人:“他似乎不愿娶你呢。”
  “胡说――”苏小娥的脸色顿时一变,一股沉沉的杀意从她眼中迸射而出,指尖微微发颤,“我如此爱他……他怎会不愿娶我……”
  那人似是有些头疼,拍了拍额头随手又点了苏小娥的哑穴。
  ――那个脸上带着半分笑,此刻正因为打搅了人家洞房花烛,而对着苏小娥一脸歉然的白衫姑娘正是叶长生。
  顶着苏小娥灼灼地仿佛要将她吞下的目光,叶长生的脸上始终挂着谦和有礼的笑容,她坐在床沿,望着床帏之中衣衫凌乱的贺兰容华,轻叹了一口气,低头垂眸将他的衣服重新穿好――衣服一件一件地合上,她的指尖传来他胸膛的温度,是温热的,带着心跳的搏动……鲜艳的大红喜袍衬得他的脸颊也染了两抹嫣红。他静静地看着叶长生,眼中光华氤氲流转,漆黑的眼眸幽深、幽深……
  叶长生俯身柔声道:“师傅……我现在为你解穴……”
  她伸手至贺兰腰后脾俞穴,再缓缓推至腰前三焦俞,复又将他慢慢扶了起来。叶长生不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半年不见为何跑来这么个偏僻的蛮荒小镇做起了上门女婿――也正如他可能在好奇自己会突然出现在他洞房红烛夜一样。
  “能动吗?”长生抬头问道,“刚开始可能会有些麻痹,过一会就……”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忽见贺兰容华倾下身,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的动作很用力,几乎要将她嵌入身体一般,勒得她一口气顿时缓不过来……长生动了动,只觉得贺兰加大了手劲按着她的肩,他的手抚上她的后背,慢慢将脸颊贴到她的颈边,低低地说:“别动,就一会儿。”
  叶长生只觉湿暖气息在她颈间流过,她的胸口紧紧贴着他的心跳,菡萏的清香萦绕在鼻尖挥散不去,那久违了的气息竟令她突然觉得心安。
  隔了片刻,贺兰容华松开了手臂,抬手抚上她的脸颊,他忽然笑了,漆黑的眼眸在盈盈的烛光中显得朦胧一片,他在笑,笑得仿佛眼泪都流了出来……

  缘起缘灭还自在

  贺兰容华伸出手,轻抚上面前这张记忆中的脸,沉默着不说话,他们总是这样,相处的时日那么短,可分别的日子却又这样长:“我找了你半年……你知道吗……”
  叶长生轻叹了一口气,握住贺兰的手:“师傅……”
  贺兰容华低了头,握紧了叶长生的手,他支起身子,一手撩过他凌乱的长发,声音有些低沉:“我们得马上离开。”
  叶长生点点头,扶着贺兰容华站了起来,他们正待离开,叶长生忽的回过头,看了一眼倚在床榻上的苏小娥――只见那苏小娥双目圆睁,定定地看着她,眼中迸射出的是刻骨的仇恨,仿佛要将她撕成碎片。叶长生对她十分抱歉地笑了笑,今日是她的新婚之夜,无论如何自己是坏了人家好事,这红白喜事插上一脚,那可是要折寿的。
  他们行至门口,叶长生一手拉过房门,不由“啊……”地叫了一声,她拍着心口,生生被外头的景象吓了一大跳――门外站着的正是苏小娥那面如魑魅的哥哥,只见他阴测测地笑着,黑洞洞的鼻孔还幽幽地对着他们二人,里头不时流出黄绿色的脓水。
  贺兰容华见了来人,眉头一皱,将叶长生护在身后,显然对这个面目丑陋的男子深有戒备――只见苏刑粗粝地开了口,“姑娘搅了我妹子的洞房花烛,就这么便想走了?”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急急向二人身后一探,突然面色一变,几步便飞掠至苏小娥身前,一把将苏小娥紧紧抱在怀中,急急问道:“小娥,你怎么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苏小娥言语不能,秀眉倒竖示意自己不能动弹,只是苏刑似乎不懂她的意思,只自顾抱着她摇晃――门口的叶长生又“啊”了一声,微微一笑好意提醒道,“那位姑娘只是被点了穴了,兄台不必惊慌。”
  苏刑闻言恍然大悟,连忙在苏小娥身上几个大穴啪啪一点,苏小娥缓过一口气,一把推开苏刑,她扶着胸口看着叶长生与贺兰容华,冷冷一笑:“看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不知姑娘与容华乃是故人……” 她的视线又转移到贺兰容华身上,殷切地望着他,眼中盈满热泪:“你我多日来朝夕相处,难道就一点情谊也不顾,定要在洞房花烛之日予我难堪吗?”
  贺兰容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本不是真心娶你,你又何必再做纠缠。”
  苏小娥闻言紧闭双目,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直勾勾地盯着叶长生,眼中交织着羡慕与憎恨;她看着叶长生的眼睛,看着叶长生的鼻子,嘴唇,肩膀……她的眼中充斥着一种莫名的情愫,仿佛要将叶长生的模样印刻在脑子里,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这就是他喜欢的人,他拒绝自己的原因……他对她苏小娥弃如蔽履却对那女子奉若珍宝,他甚至在她面前落泪!
  他埋在她的颈间落泪……
  那个女子看不到,可她却看到了……
  苏小娥安静下来,决然望了一眼贺兰容华,怔怔一笑,朱唇轻启:“你们……谁都走不了……”
  贺兰容华双目一凛,一把护住叶长生,在她耳边低声道:“走……” 二人一齐向门外掠去,不消片刻便已经没了踪影。
  苏刑望着二人消失的方向,一时拿不定了主意,究竟是追还是不追?他看了看衣衫不整一脸阴沉的苏小娥,终是放不下心,拿起地上的衣物想要为她穿上。苏小娥接过外袍,冷冷看了苏刑一眼:“你还留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我出去!”
  苏刑定定地看着苏小娥包裹在猩红色桌布中宛如凝脂般的肌肤与纤细婀娜的胴体,丑陋的脸上掠过一丝古怪的神情,他愣了一下,终是转身离开,走至门口顿了一顿,回头问道:“就这么让他们跑了?”
  苏小娥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像是入了魔障,笑得很是诡异:“他走不了,他一定会回来,我在他身上种了韶光……”
  “什么?”苏刑浑身一震,夺声道,“就为了一个男人,你居然将引了韶光!”
  苏小娥笑得无比娇媚,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心脏,恍若抚摸着自己的爱人,她怔怔地笑着,“那是用我心头血养出来的蛊虫……我一条,他一条……若是他不会到我身边,韶光便会因为思念情深而吞噬了他的心脏……得不到的便要毁去!这便是苗家的女儿……”
  苏刑几大步奔了回来,跪在地上大力摇着苏小娥的肩膀,嘶哑着嗓子问道:“那你呢,他死了你也活不了,韶光会反噬,你知不知道?”
  苏小娥冷哼一声,像抹掉一只臭虫一样甩开苏刑的手,恶狠狠地瞪着他,恁地发起狂来:“别拿你的脏手碰我――他死了,我也死,黄泉碧落,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啊哈哈哈哈……”
  她一面笑着一面拼命的捂着自己的心脏――那里面有一条寄托了所有希望的蛊虫,她痴痴地笑着,将头上的发钗拔下,猛的刺入苏刑的肩膀,她刺得极其用力,不仅簪子的大部分完全没入了他的血肉,连她足有一寸长的指甲,也深深抠了进去。那些鎏金钿花扭曲了她美丽的面容,沾染着苏刑身上喷涌而出的血渍,悲哀的颤动着,宛如祭奠苏小娥那颗破碎的心。
  过了良久,她的动作才缓慢下来。她似是累了,靠在床榻上合上双眼,冷冷道:“你出去吧……”
  苏刑面色苍白,一只手紧捂着肩上的伤口,他注视着苏小娥的脸,一字一句道:“只要是你要的,我都会给你。”
  他轻轻举起右手,猛的一把将右耳强行扯下,一时立刻鲜血如泉涌。苏刑面不改色,将那只撕下的耳朵放在苏小娥的手中,温声道:“我以右耳为誓……”
  苏小娥睁开双眼,注视着手中那只带血的耳朵,复又抬头轻声问道:“哥哥已经没有了一个鼻子,一只耳朵,下次小娥该要什么呢?”
  鲜血源源不断地从苏刑的耳畔流下,他扯了扯嘴角,算做是笑,用他那嘶哑如刀割般的嗓音尽量温柔地说道:“小娥要什么,哥就给什么。”
  苏小娥点点头:“你可以出去了。”――苏刑没有片刻逗留,转身便走了。
  那日古驮镇的夜晚如同浓妆艳艳的秣陵,月色撩人,夜风寂寂,承载着一个女子的迷梦与怨恨。
  此时三里外的古驮溪畔,叶长生与贺兰容华正倚着河畔的一颗大树席地而坐,半年不见,他们似乎生疏了很多,有许多东西想要开口,到了嘴边却又发现竟是再不能言,耳畔是溪水泠泠的清脆声响,冷风吹过,寒意阵阵――叶长生左看看右看看,不见有追兵,终于松了一口气,抬头望着贺兰容华。半年不见他似乎清减了,眉头总是蹙着,一路上几乎没有说话,叶长生便也不开口,仰着头就着月光数落头顶飘下的落叶。
  贺兰容华的面色在皎洁月下显得别样地苍白,他仍然穿着那一身暗红的喜袍,露着纤长的锁骨,衣襟纷乱长袖拂地,宽大的袍子显得有些空落落的。他低着头,月影打在他的侧脸,阴暗暗地看不清神情,半晌,他缓缓他开了口:“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苏家,又为什么与苏小娥成亲?”
  “啊……”叶长生将视线从一沓落叶中撤回,微微一笑,“师傅玉容天仪,苏小姐美貌如花本也登对得很。”
  “不……”贺兰容华缓缓抬起头来,他的脸色很苍白,眼睛却是异样地明亮,他淡淡地说着,声音有些沙哑,“不是的,笙儿,别对着我笑……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都知道……你从来不哭,而我,却不知你是不是真的在笑……你不快乐,就算你一直在笑,就算你不曾流泪……而我只是不想看见你继续漂泊,我只是,想你活着……”
  “师傅……”叶长生回首一个淡笑,不置可否,她认真地看着他,牵过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温声道,“师傅你看,我活着,我真的在笑,我没有不好……”
  贺兰容华心中一颤,他的心脏早已开始绞痛,自从离开苏府,他的心就仿佛有一条虫子在一寸一寸噬咬着――他面上仍是淡淡地,除却有一些苍白。他抚着叶长生的脸颊,摇摇头嘴角有着一丝苦涩:“不要骗我,你活不过三年……”
  叶长生仍旧微笑着,劝慰道,“说不定不止三年的……或许,就算死了也只是尘归尘土归土,投胎转世一了百了罢了……”
  “你当真什么都不在乎吗?”贺兰容华提声道,他不知为什么一时间居然恼火起来,他从来不曾对她有过冷言冷语――对叶笙没有,对叶长生更是没有。
  贺兰容华只觉噬心之痛一阵阵袭来,他缓缓闭眸沉声道;“这半年来发生了许多事,叶君山明里自辞去武林盟主之位,实则被了无方丈废了武功,囚禁在少林藏经阁,可两个月前,看守的和尚全都死了――而他却失踪了,他若是逃了出来,心中有怨定想东山再起。而他若要恢复内力,除了集齐武林四大高手将其护功传气便是服下泊仙――显然后者容易得多,一个月前他派人找到我,告诉我这古驮镇中住着苗疆药王,若我想救你,便只能来此地寻探药王下落……”
  “你便信了?”叶长生偏过头,淡淡地问。
  “我不信……”贺兰容华睁开眼,笑容惨淡,“……却又不能不信,除了这个,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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