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的旧情郎》第231/238页


  那桐飞身向下,语气坚定:“我带你去见你阿母!”
  到这时,听到“阿母”,郁鹿才犹豫着放弃挣扎。他心里不知谁是好人坏人,他谨记着阿父要他谁的话也不要听,要他机灵些。他好机灵,他一声不吭,不管下面的人如何摇树也不叫出来。可他又很害怕,他坐在这么高的地方,天上一直在下雪,又冷,又饿,又累。
  他不停地擦眼泪,脸蛋被冻红。云高天寒,漫漫白色望不到尽头,而不知何时可归。
  他一直在等阿父来找他,带他离开。他很听话,他从没有这样听话过。可是他最听话的时候,偏偏没有等到人。
  李皎还跪在雪中,她似痴了般,就那样看着郁明。周围散开搜寻的军士不知这位大魏公主在想什么,大魏公主眼中的感情他们看不懂。似是凄艾,却不落眼泪;似是冷漠,可她一直看着。这位皎公主的感情,他们看不懂,便不去凑热闹。
  “阿母!”
  小孩儿哇的哭声,将李皎从自己的世界中拉回来。
  那桐走了出来,怀里小孩儿窝在她怀里。小孩儿看到跪在那里的女郎,只一眼,就似活了过来,有了生气。他哇的一声大哭出声,眼泪飞溅,从那桐怀中挣脱,扑向还跪在地上的李皎。李皎被他撞得坐倒在地,小孩儿整个窝于她怀里抱着她大哭。李皎伸手将他抱住,拍着他后脊。小孩儿哭得全身颤抖,李皎绷着脸,眼睛里波光流动。
  郁鹿哽咽不住:“阿母,你终于来了!”
  “我错了,我再不这样了!”
  “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听话……我阿父,我一定听我阿父的话……我再不会瞧不起他了,再不会欺负他了……”
  “阿母……阿母……”
  郁鹿性格中热情的那一面,是像郁明的。李皎只呆呆坐在这里出神,郁鹿却能抱着她大哭。李皎这时候心里眼里只有郁明,她几乎忘了郁鹿。她在心里无声地掉眼泪,她的哭泣默然无声,情绪最崩溃的时候,尚未到来。而郁鹿一哭,他哭得她心肝肠抽痛,她才像是活了过来,才像是从漫漫无边的黑暗中,把自己重新拉扯了出来。
  不行。
  李皎心想。
  我还有呦呦,我不能放弃。
  李皎眼中泪水滚落,滴在腮帮上。她也想靠在谁怀里哭泣,但是满天下,她只在一个人面前露出真实的情绪,只有一个人让她完全不设防,想怎样就怎样。这个人没有了,她的心也会死去。就像当年一样。
  郁明会带走她的心,带走她的魂。
  也是过了这么多年,李皎才想清楚她为什么总是念念不忘,总是想尽办法地跟郁明扯上关系。她心里爱他,从十四岁开始,已经无可救药,病入膏肓。
  李皎抱紧郁鹿,郁鹿是她和郁明的生命延续。她爱郁鹿,她爱好多人……可是前提,是郁明必须在。他若是不在的话,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李皎迅速整理心情,她活了过来,把怀里哭泣的小孩儿交给身后军士,对那桐道:“探他呼吸!”
  那桐蹲在地上,伸手去探郁明的呼吸。她屏气凝神,手再挨上青年的脖颈。习武人对于急救,都有些经验。那桐干脆再凑近,一把扯开青年的衣袍,手握成拳,内力藏于掌中,重重击向青年的胸口。李皎搭手,附耳去听心脏声。她没听到声音,手上按压用力,对身后道:“再用力!”
  “继续!”
  那桐连出五拳,拳拳打在青年胸口。她良久没听到接下来的话,看去,见李皎耳贴青年胸膛,身子轻微发抖。那桐快速反应过来:“嫂嫂?!”她立刻手压在旁边,一股内力顺着掌心传入。
  在那桐的护持下,那颗心脏,缓缓跳动。
  那桐面上露出笑,她恨不得把全身内力都传过去。郁明是她师兄,是她师父疼爱的大弟子。她千里迢迢来给他送剑,不能她才见面,就要看到他奄奄一息死在面前啊。郁鹿停了哭声,坐在军士怀中,眨着朦胧泪眼看二女。他哭得打嗝,不知她们在做什么。
  这一次,李皎推开了那桐。李皎轻声:“有心跳就好。不要送内力浪费功力了。”
  那桐才皱眉不赞同,就吃惊地看到嫂嫂伸手到发间一拔。李皎拔下发间竹簪,长发散如华丽黑袍,落在雪地上散开的弧度完美,春水般荡漾开来。周围站着的军士青年眼中露出几多惊艳色,偷偷打量那面容皎白的女郎。李皎拔下竹簪,轻轻一掰,众人这才知道这竹簪居然是组拆簪子,可以随意拆开。竹心是空心,李皎反手倒下,伸掌于簪下。
  众人屏气凝神,看到一片冰洁清透的花瓣,藏在细长冰块中,被倒了出来。
  李皎抬头,看着青年的眉目,静声:“活死人,肉白骨,解万毒。”
  “昔年能救我兄长,今日也必能救我夫君。”
  “拜托了。”
  她张开红唇,抬手掩袖,将被冰封藏的雪莲花瓣含入口中。她面色不变,不顾周围人,身子倾前,搂住青年的肩。李皎与沉睡的郁明面面相贴,她润红的脸,感觉到他肌肤的寒冷。额与额相抵,女郎的唇碰上青年的唇,她舌尖抵开他紧咬的齿,将那片口腔中冰已化了的花瓣,送入青年的口中。
  李皎手掐着他脖颈,唇舌并用,帮他将这片花吞没下去。
  周围人红着脸低头,那桐也无错地别过脸,没料到李皎会当众如此做,全然不在意公主的颜面。
  而让郁明咽下了花瓣,李皎的心放下了一点。她仍然没有放开,她眷恋地再吻了吻他冰凉的唇。李皎与他贴着唇,看青年面容覆雪盖霜,看他沉寂无生气,而她喃喃自语,说只有他才能听到的话:“郁郎,我要你醒过来。”
  “我会为你报仇。”
  “你不要我了,我找你一辈子,也一辈子不原谅你。”
  李皎起身,让军士来帮忙背起郁明。那桐提醒她,她眼睛看到了几丈外还插在死人身上的“望山明”。“望山明”孤零零地在那里,他的主人没能在最后一刻留它在身边。李皎走过去,在那桐的帮助下把刀拔出。
  军士们带上郁明,那桐抱起郁鹿,李皎则抱着这把长刀。李皎抬目,看着雪原茫茫。她带路走向前,众人跟随。李皎紧抱着“望山明”,步履蹒跚在雪地中,决不再次弄丢“望山明”。
  “望山明”入鞘,在她怀中轻微颤动,隐隐与一步之外的那桐腰间的“斩春水”相通。那桐转头,看一眼李皎怀抱的刀,再扣一下自己的“斩春水”,示意名剑安静些,莫吵闹。
  情侣刀剑重逢。
  那桐心中涌起希望,想现今既有情侣刀剑相守,又有嫂嫂这么厉害的人物,师兄一定会好起来的。
  ……
  郁明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很混乱,他一时在大魏的北冥,一时在夏国的阴北。时间错乱,他一时身量变小变弱,成为少年时的模样,一时又筋骨放开,乃是腰细腿长的挺拔青年。
  他梦到了李皎。
  梦到李皎在找他。
  漫山遍野,浓雾弥漫。她奔跑在山中,翻找着谷地中的一具具尸体。她到处寻他,高声喊话。郁明远远看着,他恨不得飞奔过去,告诉她“我在这里”“皎皎我在这里”。但山高水长,两人之间隔山隔水,他怎样也过不去,徒留满心焦灼难熬。
  郁明喊她:“皎皎!皎皎!”
  女郎找累了,她瘫坐在谷地中,头埋于膝盖间,双肩轻微颤抖。
  郁明心中疼痛,知她必是哭了。她哭起来总是这样,他恨不得她情绪外放些,如别的女郎般胡搅蛮缠些,也好过总是这样一个人抱着膝盖哭。郁明吃力地走向她,隔着大雾,他被她哭得心乱心碎,一抽一抽得难受。他大声喊话,她却听不到。
  郁明怔怔然看她,最后,他蹲在她身边,静默地陪着她。他伸出手,颤颤的,想去碰触她的肩头――
  梦境一下子换了状,他从前一个梦里跌了出来。
  这一次好奇怪,是在园林中,四面青绿色,听到沙沙雨声。郁明推开窗,看到满园的□□。他茫然了半天,看雕檐画壁,看飞檐落雨。他判断了好久,认出了这是长安的一处李皎名义下的园林。当年李皎生子后坐月时,为李皎身体好,他做主两人搬来了这里。
  郁明在梦中扬眉笑不住,心想:没想到我居然是怀念这里的。
  是啊,他潜意识里是怀念这里的。
  这里风声雨声如潮,是在一切事情发生前,他和李皎最安居乐所处。之后战火燎燎,长安兵乱,一会儿关中,一会儿河西,他与李皎一直在不停地奔跑。很是疲累,虽然郁明口上不说,但他心里最是怀念那时候的时光。
  那时候,郁明与李皎不是刚刚定情的男女,他已经娶了李皎。两人见面已经没有多少针锋相对的争执,也不再吵过去的事情。李皎替他生了儿子,虚弱地歪在床上,不再让他满心担忧她到处奔走,静不下来。他到底是介怀她当初差点落胎的事的,只是郁明不肯说,不肯让李皎再伤心一次。
  这段时间,郁明和李皎一起日日夜夜地窝在床上。灯火下,李皎看着襁褓中胎儿出神时,郁明就长时间地撑着脑袋,看自己的老婆出神。李皎探身要去碰摇篮中小孩儿的脸,郁明大呼小叫:“你别吵醒了他!”
  最开始的时候,郁明是没那么喜欢郁鹿的。郁鹿的名字是他随便扯来碰的,他心中多少失望些,因自己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女儿,在出了母胎后,居然变成了一个大胖小子。郁明心中万分惆怅,李皎身体多瘦多弱,生子很是辛苦。
  他想若是个女孩儿就好了,我就无憾了,就不用再盼着她生孩子了。
  然呦呦出生后,他们夫妻二人不断为大魏国事奔走后,郁明心中默默觉得,几年之内,都不能让皎皎再怀孕了。李皎太累了,身子骨弱,生子太耗损她的精气,他要让李皎好好养好身体。
  再没有小孩儿了。
  郁明在梦中听着沙沙雨声,心中失笑,想到当日自己在妻子怀孕后又心疼又失落的心情,别有一番趣味。
  他听到身后女郎说:“你总开着窗做什么?外面在下雨,刮风。你就那么一直站窗口,等身子弄湿了,别上我的床。”
  郁明身子僵一下,女郎那熟悉的冷清又奚落的说话方式,日日绕在他耳边。几日不听,如隔三秋。郁明呆了呆,想起自己是在做梦,是在梦中回到了那时候。他在梦里心跳加速,猛地回头,向身后冲去。
  隔着屏风,他看到了女郎若隐若现的身形。
  郁明的心跳更是剧烈,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
  李皎坐在床上,腹部微胀,仍有些未褪下的孕态。她怀孕时肚子一直不甚大,医工夸孕相好,说这样生子会顺畅些。郁明心想也没见多顺,只是他老婆在生子后,仍然很漂亮。丰腴了些,有肉了些,抱起来舒服了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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