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第33/117页


  宋大夫轻轻叹了声气。
  他只想着,这十几年来,血海深仇都压在公子一个人身上。若是有一个人能跟他一起,想来也要好上许多。
  谢琢静静地磨了整整一砚台的墨,又提起笔,一字一句地替宋大夫抄写医案。
  浮动的心绪再次沉静下来。
  他不会让陆骁知道的。
  他也不会再放任自己依赖、沉溺、上瘾。
  陆骁……不该与他一同陷在逼仄阴冷的仇恨里。
  陆骁应该是洛京城里打马观花、放浪不羁、眉目飞扬的陆小侯爷。
  是逃脱樊笼后,银鞍照白马,铁甲持长戈,率领苍狼骑横扫北狄的少将军。
  而这些,想来,都不会与他相关。


第23章 第二十三万里
  秋色渐深, 院子里老树落下的枯叶越来越多,常常葛武才扫完,一回头, 又能见一地落叶。他蹲坐在台阶上,注视着满院子的枯叶气闷。
  谢琢拿了一卷书出来, 故意找他说话:“不是出去找宋大夫看伤了吗, 有没有听见什么消息?”
  葛武稍微有了点精神,聊起听见的传言:“公子, 我听医馆里的人说, 这半月以来,文远侯府后院闹得十分厉害!”
  “多厉害?”
  “谁都知道罗绍肯定是废了,于是,为了争抢世子之位, 庶子甲给庶子乙在饭菜里下毒, 没想到那份饭菜入了庶子甲自己的口,庶子甲直接七窍流血死了。
  很快, 庶子乙同母的弟弟跳出来指认庶子乙是凶手,说明知道那份饭菜里有毒, 庶子乙还劝甲吃下,并且为保证甲必死无疑,乙还往里面加了另一种毒。庶子乙反过去指认,说他用的毒药就是这个弟弟给他的,情节比话本还精彩!”
  他还评价了一句, “文远侯竟然生了这么多儿子, 甲乙丙丁都不够排,听说他后院里有很多侍妾,怪不得文远侯世子那副德行!”
  谢琢顺手用书册敲了敲葛武的肩:“刺杀那夜的伤怎么样了?”
  “早就不痛不痒了!宋大夫说是他的药管用, ”葛武想起来,“对了,公子,我今日在宫门口等着的时候,听张召说,陆小侯爷病了。”
  “病了?”谢琢停顿片刻,“怎么病的?”
  “说是小侯爷在陛下跟前正说着话,结果陛下的玉扳指不小心掉到了太液池里,小侯爷二话没说,跳进池子里找了许久,给陛下捞上来了。不过现在风冷,小侯爷回去就患上了风寒。”
  葛武一直觉得陆骁是个好人,又很关照自家公子,不免忧心忡忡的,“听张召的语气,似乎还有点严重。”
  见谢琢没什么反应,他提议:“公子,您要不要去探探病?”
  谢琢沉默许久,才摇了摇头:“今日天章阁里的事务多,晚上要点灯整理清楚,先不去了。”
  武宁候府。
  陆骁躺在床上,额头上盖着一块湿缎布,眼睛一个劲儿地往外看:“高公公走了吗?真的走了?”
  沈愚点头:“走了走了,真的走了,绝对不会又倒回来那种。”他按着陆骁的肩膀,“陆二,你再躺躺,我再给你换条湿缎布!”
  陆骁迷惑:“换湿缎布干什么?我又没真的发热,戏不是已经演完了吗?”
  沈愚有点兴奋:“我第一次照顾生病的人!来,是好兄弟,就让我再过过瘾!”
  陆骁一时间,还真就重新躺回了床榻上,任由沈愚帮他换了湿缎布,继续假扮自己是个发着高热,快要厥过去了的病人。
  沈愚又好奇:“你当时真就跳下去了?玉扳指那么大一丁点,怎么找到的?”
  “靠以前百步穿杨的眼力找到的,”陆骁直挺挺地躺着,语气平淡,“陛下扳指是有多松,才会正好在太液池边掉下去?不就是想看看我的反应如何。既然他要看,我就让他看个尽兴,看个开心,看个满意。”
  沈愚支着下巴叹气:“陛下可真是,折腾完你,又让高公公赏了不少药材和贵重的金玉。”
  “他这是训狗呢,想方设法折腾你,你若是听话,就有丰厚的奖励,你要是不听话,那可就不好说了。”陆骁抬手捂着湿缎布,喃喃自语,“我要不要也像你爹一样,跨个火盆试试?”
  后半句沈愚没听明白,他想法转得快,改问起:“对了,你不是说谢侍读会来探病吗,怎么还没见他过来?”
  见陆骁不说话了,沈愚纳闷:“你跟谢侍读吵架了?”
  “没吵。”陆骁把贴在额头上的湿缎布往下拉,遮住了眉毛和眼皮,“我觉得他不想跟我交朋友了,最近半个月找他吃饭,约了八次只应了两次。”
  “是不是天章阁里事情太多了,忙不过来?”
  陆骁嗓音有点闷,“我感觉得到,他很隐蔽地在慢慢疏远我,还不想让我发现。”
  “比如?”
  “比如两次吃饭,他都不让我帮他盛汤,赵叔的面摊他也好久没去了。”
  不让盛汤也算?沈愚震惊:“你这是把以前在凌北时,刺探敌军动向的观察力都用在谢侍读身上了吧?”
  轻咳了两声,沈愚觉得作为兄弟,还是不能对此刻心情低落的男人太狠,于是劝道:“挺正常的,单凭你是陆家二公子,就没多少人敢跟你亲亲近近地称兄道弟。谢侍读又是没及冠就中了探花,进了翰林院,以后肯定是要入阁的。也就只有我这样无官一身轻,立志一辈子游手好闲的,才会放心跟着你混。”
  陆骁“嗯”了一声。
  他其实想得很明白,谢琢以后跟他渐行渐远,也无可厚非,但他不认同沈愚的说法。
  他依然觉得,能说出“这片土地,会记得他们流过的血”的人,绝不是满心满眼只有仕途利益的人。
  也不会为了仕途躲着他。
  越想心里越烦,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陆骁抓起盖在脸上的湿缎布,扔进沈愚怀里:“冷的都被我烘热了,我要是真的在发高热,你能把我的病照顾得更重。”
  沈愚生疏地把布巾扔盆里淌了淌水:“陆二,我怀疑你是在借题发挥!明明是你自己心情不好,偏偏指责我!你这是祸水东引!指桑骂槐!”
  陆骁听完,满眼疑惑地看他:“阿蠢,说实话,你爹以前真的请过先生来国公府带你念书?”
  沈愚点头:“请了啊,请过三个,其中一位还是太学的大儒。”
  他仔细回忆,“当时我爹还问,有没有必要把我送进太学里熏陶熏陶,那位大儒说,没必要,我现在开开心心的就挺好的。我爹也说,反正我也不考科举,勋贵太积极于政事,会遭陛下猜忌。”
  陆骁心道,确实,这样就很好。
  沈愚又十分积极地往陆骁额头上盖了一块湿缎布,有点幸灾乐祸:“陆二,看来以后你要习惯习惯谢侍读不搭理的日子了!放心,你的好兄弟阿蠢――呸,本世子还是会带你玩儿的!”
  陆骁在家里躺了足足两天――就算戏没做足,他也实在躺不动了。
  一大清早,他就勤勤恳恳地坐着马车去天章阁点卯,刚进宫门没多久,一眼看见了走在前面的谢琢。
  明明官服全长一样,但谢琢穿起来,就是比旁人都要好看。
  在追上去和不追上去之间犹豫了片刻,陆骁几个快步:“谢侍读早啊。”
  谢琢停下来,拱了拱手:“陆小侯爷。”又问,“听说陆小侯爷染了风寒,现在可大好了?”
  陆骁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语气莫名地说了句:“原来你知道啊。”
  见了人他才发觉,他心里其实是有点不满的小情绪的。
  他想问你为什么突然躲着我,但又问不出口,干脆闭了嘴,一句话不答,冷着脸,闷头往天章阁走。
  一身绯服的谢琢站在原地,薄唇动了动。他原本想问陆骁,是故意演给咸宁帝看的,还是真的染了风寒、严不严重。
  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本来,他们也没有相处多久。
  如此这般,陆骁应该……很快就会忘记他吧。
  他恍惚间,又有些悲观地想,幼时相处也不过数月而已,他没忘,不知陆骁还记得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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