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第49/117页


  “盛兄既然肯给你递请帖,就说明没有厌恶你,一切都好说!”
  但温鸣一直躬着身,没有动。
  直到眼见温鸣要站不稳往旁边倒了,盛浩元才慢吞吞地开口:“我不曾怪你,你行这么大的礼,反倒是折煞我了,快坐下吧。”
  听见这句,温鸣才缓缓站直。他为了凑足来琴台的车马费,这几日都只吃了一个馒头充饥,弯腰低头这么久,早已经头昏眼花,站立不稳。
  狠狠咬了舌尖,痛意刺人,温鸣朝着盛浩元道:“谢盛兄宽宏。”
  坐下后,众人的话题又很快转到了洛京最近流行的洒金纸笺上,没人再注意温鸣。他坐在角落里,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大事,肩膀松塌下来,拿起筷子,小心夹了一块鱼肉。
  这场聚会过了亥时才结束,人陆续都散了,谢琢才等到葛武赶过来的马车。
  只不过,马车还没有驶出多远,葛武就停了下来,隔着帘子道:“公子,路边的好像是温鸣,他看起来身体不大舒服。”
  温鸣自然也听见了马蹄和车轮声,但他此刻撑着树干,肠胃绞痛,脸色煞白,眼前一阵阵发黑,已经无暇顾及路过的会是谁。
  他来时乘坐的马车,已经结了银钱,让那车夫直接回去了。至于回程,他实在无余钱可支付,便打算走回城外借宿的寺庙。
  心口又传来一阵绞痛,温鸣不由在心里自嘲,只是多吃了几块肥肉和一个炸肉丸子,他就受不住了,可能真是没福分,只有吃糠咽菜的命。
  “温兄可还能坚持?”
  初时,温鸣没反应过来是在叫他。他初到洛京时,文采斐然,不少人都觉得他高中有望,所以客客气气地叫他一声“温兄”。
  可是,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等他缓过一阵绞痛,满额冷汗地抬起头,就看见了站在他两步外的谢琢。
  谢琢他自是认识的。
  咸宁二十一年的探花郎,入了翰林院,年纪轻轻,已经在御前制诰,才华风仪俱佳,在洛京名气极大。
  他哑声道:“原来是谢侍读。”
  他不敢妄以兄弟相称。
  “我的马车虽然狭窄,但尚能再坐下一个人,温兄如果不介意,要不要与我同坐一程?”谢琢见他要拒绝,又道,“身体不适,夜里风冷,明日恐怕会生一场重病。”
  温鸣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
  他已经没有银钱能请得起大夫、抓得起药了。
  马车再次行驶,车内,温鸣贴着侧壁,撑直背,尽量让自己不至于太狼狈,也不要太占地方。
  谢琢先道:“我看过温兄的文章,对温兄在水利方面的观点印象很是深刻。”
  温鸣很惊讶。又恍然忆起,初入洛京时,他曾怀着满腔的热忱与经世济民的雄心,想要实现自己的抱负——
  让每条江、每条河都不会再淹没农田,让每个农人都不会再面对水患后颗粒无收的惨境。
  可现实给了他痛击。
  眼神黯淡下来,温鸣缓声道:“谢侍读过誉了,不过几点拙见,当时轻狂,不知山高水深。”
  马车一路出了城,最后停在一处寺庙前。
  谢琢从一个木盒中取出几粒药丸:“我肠胃不好,时常不适,大夫便为我调配了药丸备用,服下后会好受许多。不值什么钱,温兄不必推辞。”
  下了马车,夜风将周围的枯草吹得簌簌作响。捏紧手中的药丸,犹豫许久,温鸣还是抬头,目光坚定地朝车内的谢琢道:
  “不管是盛浩元还是徐伯明,还有吴祯那些人,通通不是什么好人!他们、他们玩弄权术,视朝廷法度如无物,日后一定会遭天谴!谢侍读若爱惜自身,请一定不要与他们走得太近。”
  深深压抑的怒意短暂迸出,像几粒火星,很快又被重新压到了心底。
  温鸣知道自己说得很没有根据,苦笑道:“谢侍读可以不信我,但请一定警惕。”
  谢琢没有驳斥,也没有追问缘由,只点点头:“你放心,我记住了。”
  次日,谢琢早早出了门,准备去天章阁点卯。他抱着手炉,想起昨夜温鸣说的那句“他们一定会遭天谴”。
  谢琢唇角微微露出讽刺——若真的有天谴,那些人,为什么还会睥睨高坐,权贵加身?
  他不信天,他只信自己。
  谢琢踩上马凳时,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
  但等他偏头细看,那里却安安静静,什么都没有。
  正当谢琢收回视线,抬手准备掀开车帘时,转角处突然传来马的响鼻声,紧接着是陆骁努力压低的声音:
  “嘘——嘘——照夜明,别出声!你还吃了我一桶马豆子,不是说好了不出声的吗!”
  照夜明前腿“哒哒”连踏了两下。
  陆骁急了:“让你别动!会被发现的!”
  “已经发现了。”
  等陆骁回头,就看见谢琢披着斗篷站在他身后,话里似乎藏着点……笑意?
  他清了清嗓子,说出自己准备好的说辞:“谢侍读可是要去天章阁点卯?正好,我也要去,不如一起?”他又补充,“放心,虽是同路,但我只会缀在谢侍读的马车后面。”
  谢琢没有直接回答,先问道:“等多久了?”
  “没多久!”陆骁顺手捋了捋照夜明的鬃毛,糊了满手的夜露,怔了片刻,连忙把手藏到了身后。
  他不知道谢琢具体是什么时刻出门,于是没过四更就来守着了。
  “手伸出来。”
  陆骁假装没明白:“什么?”
  谢琢拿出随身带着的素白绢帕,又说了一遍:“手伸出来。”
  意识到谢琢是要做什么,陆骁喉结咽了咽,有些迟钝地将湿漉漉的手掌在谢琢面前摊开,嘴里胡乱道:“没什么的,风吹吹很快就干了……很快的,真的!或者我在麒麟服上擦两下……”
  话是这么说,却没见有把手收回去的打算。
  直到绢帕压在了掌纹上,陆骁才停下话,一声不吭。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连背都绷直了,一眼不眨地盯着谢琢玉白匀长的指节动作。
  把陆骁手掌上冰凉的水迹仔细擦干,谢琢道:“早晨太冷了,不用来等我。”
  陆骁没多思考便开口道:“可我已经忍了两天了,见了你,我这一天才能安心。”


第34章 第三十四万里
  发现自己这话说得隐隐有些奇怪, 陆骁连忙解释:“那天见你在马车里没了声息,后来,这两日总是梦见同样的场景。过来看看你, 确定你真的没事,才能安心一点。”
  他清楚谢琢的顾忌, “你放心, 我知道分寸。”
  忽略自己刚刚心尖上那一悸, 谢琢收好素白绢帕, 看向旁边踢踢踏踏的照夜明:“你准备骑马入宫?”
  “对, 想悄悄看一眼,然后就骑马过去。”想到谢琢刚刚让他不用来等着,是因为怕他早晨受冷吹风, 陆骁道, “我挺习惯的,凌北的风比洛京的不知道冷多少, 那时候,每天都要起来晨练跑马。”
  说着说着,他突然瞥见旁边停着的马车, 嘴上话锋一转, “不过……昨天半夜, 张召非要拉我起来练槍,出汗后吹了风, 好像有点风寒。”
  谢琢皱眉:“严重吗?”
  陆骁这话说得他自己都不信,见谢琢神情有几分担忧, 他硬着头皮点头,努力回忆风寒都有些什么症状:“喉咙有点疼……还觉得有点冷,不过不严重, 过了中午应该就能好了。”
  “嗯,”谢琢又不解,“张召为什么要半夜拉你练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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