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第55/117页


  谢琢不语。
  葛叔两句说完,没再多说,只道:“看这天色,说不定这两天就会下雪,今年天干,都腊月了,才等来初雪。今晚公子可不能开窗了,吹了雪风,病肯定会更重。”
  谢琢颔首:“我记得了,您放心。”
  葛叔出去后许久,谢琢手里的书都没再翻页。
  他看着书页上微晃的灯影,想,十一年来,他习惯孤冷,因为他知道,人一旦有了挂念,就会畏惧,会退缩。
  可是,他不能惧,不能怕,更不能退。
  第二天天刚亮,谢琢从梦中惊醒过来,记不清梦境的具体景象,但后背却满布着冷汗。
  此时四下安静,睡了一夜的棉衾依旧冰凉,谢琢披着外衫起身,点亮烛台,喝了一口冷茶,压了压喉间的痒意。
  他想开窗看看外面是否下雪,但想起葛叔昨晚的念叨和叮嘱,念及自己汗湿的寝衣,若是吹了雪风,病情说不定又会加重。
  谢琢思索稍许,还是作罢,收回了已经触在了窗棂上的手指,只听了听外面的风声。
  这时,门外传来了院门打开的动静,紧接着是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陆骁?
  不多时,叩门声响起:“谢侍读可醒了?我能进来吗?”
  谢琢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或者说,这一瞬间,忽然与幼时的某一个场景重合了,令他莫名地紧张起来。
  谢琢听见自己哑声回答:“可以。”
  卧房的门被推开了。
  陆骁没有贸然往里走,而是先说了一句“我进来了”,然后脱下沾满冷风寒气的披风,避免把外面的寒气过给谢琢。
  见他怀里抱着一个布包,谢琢好奇:“你带了什么?”
  陆骁几步走近,拆开裹着的几层布,露出里面的白玉盖碗,语气兴奋道:“我把洛京的初雪带来给你!”
  谢琢伸手,揭开白玉碗盖,就看见里面盛着一捧细细的雪,上面缀着一朵梅花,花瓣尚且凝有薄霜。
  一时间,谢琢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看着陆骁胡乱束着的头发:“你刚起来?”
  “嗯,醒来时发现外面下雪了,想到你生病不能受冷风,肯定不能开窗或者出门。”陆骁捧着玉碗,“这朵花是我走遍院子,找到的唯一一朵梅花,怕雪化了,我还是骑快马过来的。”
  谢琢抬眼看他,眼里是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情绪,嗓音越来越涩哑:“那为什么……不到了我院中再盛雪?”
  被这么一提醒,陆骁才反应过来,对啊,来阿瓷院中取雪,就不会担心雪会融化了!
  不过陆骁还是实话回答:“当时刚醒,又太着急了,没想这么多。”
  玉碗盛初雪。
  我只想将冬日捧到你眼前。


第37章 第三十七万里
  谢琢的卧房中生着暖炉, 没过多久,白玉碗中的雪就化成了水,梅花的花瓣舒展, 静静地漂浮在雪水上。
  裹着素色外衫,谢琢的长发尽数披散, 黑如鸦羽, 衬得肤色极白, 眉间萦着的病气让他显出几分脆弱。他问陆骁:“今天去天章阁吗?”
  陆骁只看了一眼, 就下意识地挪了挪视线――灯烛下, 谢琢眸中的微光仿佛能蛊惑人心,他甚至想抬手帮谢琢把垂下的头发别到耳后。
  喉结动了动,陆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正常一点, “你都不去, 我自己去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该去给陛下问安了,到时候顺路去天章阁点个卯。”
  “你就这么去?”
  谢琢嗓音里混了清浅的笑意, 听在耳朵里痒痒的,而且不知道是白玉碗中的那朵梅花,还是谢琢身上, 陆骁隐约闻到一股冷香, 搅得他心神不宁。
  “我、我什么怎么去?”
  谢琢没解释, 只让陆骁背对着自己坐下,在陆骁想回头来看他时, 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别动。”
  陆骁不动了,尽量将背撑直, 专注地听着身后的动静。
  然后,他感觉有微冷的指尖触到了他的头皮。
  刹那间,头皮以从未有过的敏感, 将这丝痒意立即传遍周身,陆骁不止是搭在大腿上的手指蜷紧了,连呼吸都停了两息。
  等思维再次清明,陆骁才反应过来,阿瓷是将他出门时草草绑上的头发拆了,在重新给他束发。
  喉口更干了,心口的震动更是一声重过一声,陆骁一动不敢动,只悄悄感觉着发间的细微动作。
  小时候,其实他也给阿瓷梳过头发。
  那次是午后,他悄悄带着阿瓷在庭院里探险,一不小心,阿瓷的双髻被枝条勾扯到,系着的铃铛也掉了。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帮小姑娘梳过头发,但格外自信地觉得自己绝对没问题,于是就动了手。
  等他牵着阿瓷回屋里时,阿瓷的母亲崔萤回和他的母亲宋语归正在喝茶聊天,一见阿瓷,先是惊愣,接着齐齐笑出了眼泪,连侍女们都笑作了一团。
  这时他才发现,他梳的发髻似乎……不太好看。
  不过在照过镜子后,阿瓷却不准侍女将他的发髻解开了重新梳,说这是哥哥帮他梳的,他觉得很好看,很喜欢,连晚上睡觉时都舍不得解开。
  现在,他也在想,如果不解开头发的话,不知道睡一晚上的觉,明天起来时会不会乱。
  男子的发髻很简单,因为手边没有陆骁的革冠,谢琢便用锦带给陆骁绑了个高马尾。
  确定梳得齐整后,谢琢不禁在心里想,十几年过去了,陆骁束发的水平竟然还跟小时候差不多,几乎没什么长进。
  休养了两日,谢琢的热退了下来,宋大夫才批准他可以出门。
  刚进天章阁,就碰见了掌院学士,虽然谢琢时不时地会告病在家,但他并未耽搁《实录》的编纂,相反,进度还比同僚快上许多。掌院也知道他身体不好,见人来了,并未责难,只提醒了句“今日去文华殿轮值,须谨言慎行。”
  到文华殿门口时,谢琢碰见高让的徒弟,低声问了句:“陛下可是圣心不悦?”
  小太监很有分寸,愿意卖谢琢一个好,但嘴巴也严,只提了一句不是秘密的话:“昨日盛待诏被陛下训斥了。”
  进了文华殿,谢琢就看见,咸宁帝穿着龙纹常服,闭着眼,正由高让按摩着两额角和头部的穴位。高让朝他使了个眼色,谢琢便没有出声,只恭恭敬敬地朝咸宁帝行了一个礼。
  不过他脚步动作都放得轻,咸宁帝还是注意到了,仍闭着眼睛,问:“可是延龄来了?”
  谢琢止住步子,这才开口回答:“回陛下,是臣。”
  咸宁帝的语气慢慢悠悠地提起:“前天,朕偶感不适,老二消息灵通,给朕送了一幅松鹤延年的画来,说是前朝大家蒋省的真迹,刚找到,就赶紧给朕送了过来。”
  谢琢一听就明白了。
  前朝画家蒋省,善画山水,一生只画过一幅松鹤延年图,献给了当时的皇帝。但收到画没过多久,皇帝就薨了。
  有人说,是因为那幅画里的松枝犹如利刃,而鹤的眼睛发红似泣血,翅膀上的羽毛也像羽箭,都是断人命数的。
  皇帝自然不会为此在明面上责骂二皇子,但昨日斥了轮值的盛浩元,也算是变相敲打了。
  且最重要的是,二皇子对外塑造的形象,一直是礼贤下士、精通书画、兴趣高雅。这样一个对书画颇有研究的人,怎么可能不清楚这幅松鹤延年图的背景?
  替二皇子寻来这幅画,又让他送出的人,应当很清楚所谓的“精通书画”都是假象。
  “正好,就在老二送来松鹤延年图后,老大也送了一个青玉松鹤摆件给朕赏玩,说是玉雕大师崇柏的得意之作。”
  一前一后,不确定是不是凑了巧。
  再往深里想,那么多松鹤延年图,二皇子却偏偏送出这幅画,背后有大皇子的手笔也不一定。
  反正,无论如何,那幅松鹤延年图摆到咸宁帝的御案上,就是触了逆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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