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第84/117页


  他徐徐看着御案上展开的舆图,目光最后落在凌州北面:“此乃朕之天下,却需要朕去赌陆家的忠心,实乃荒谬!”
  杨敬尧低下头。
  空旷冷寂的大殿中,藻井中央金龙盘桓,五爪溢出寒芒。
  咸宁帝沉静的嗓音缓缓响起:“陆家可能现在不想反,但不是不能。你明白吗,杨卿?”
  杨敬尧像此前的许多次一样,恭谨地俯下身去:“臣明白。”
  御座上的帝王,彻底起了杀心。
  散衙后,谢琢登上马车不久,葛武便扯动马鞭,沿着朱雀大街去往会仙酒楼。
  马车内,谢琢将解下的披风折叠整齐,一边道:“你离开后,我往天章阁走了一段路,又借了物品遗落的理由,返回了文华殿外,随即被高让的徒弟拦了下来,说陛下正在殿内与杨首辅议事,不能进去。
  我扫了一眼殿外,除高让外,所有在文华殿侍候的宫人都被赶了出来。”
  他食指的指腹揉按着陆骁掌心的薄茧,垂着眼睫,继续道:“另外,我在殿中时,发现陛下看某一份折子时,似是动了怒。”
  咸宁帝虽然极为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但在文华殿,偶尔会流露出些许喜怒的痕迹。
  陆骁掌心发痒,一把将谢琢的手指尽数握在掌心,接话:“延龄可是特意看了那份折子?”
  “没错,”谢琢点点头,手也不动了,接着道,“折子是新递上来的,里面是一个姓孙的新晋御史进言,希望陛下再次封赏陆家。”
  陆骁眸光转沉。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姓孙的御史,与杨敬尧儿媳的外家有不浅的关系。”
  已是暮色四合,虽不如正旦元宵热闹,但高烛照洛京,朱雀大街上依然摩肩接踵,小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会仙酒楼的欢门装饰华丽,灯烛荧煌,上下相映。
  今日是翰林院一位承旨的生辰,特意请了同僚前来会仙酒楼赴宴。寇谦偶遇熟人,在酒楼门口寒暄了两句。等他不经意转头时,正好看见谢琢的马车缓缓行来,车帘微晃。
  他便没急着走,准备等上片刻,和谢琢一起进去。
  不过,赶车的马夫放好马凳后,隔了好许时候,谢琢才从马车中掀帘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寇谦总觉得此刻的谢侍读与平日相比,孤冷的气息退了不少,眉目间反而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暧昧?
  让人看了一眼,便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站在酒楼门前,灯火煌煌,听着停止的车轮再度响起,谢琢不由摸了摸自己微疼的下唇。
  无人知晓,前一刻,他才在马车里与人放肆亲吻,唇上全是齿印水痕,酸软痛痒。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个用珊瑚珠组成的心~谢谢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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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楼前的欢门和“灯烛荧煌,上下相映”――《东京梦华录》宋・孟元老


第56章 第五十六万里
  杨迈被管家领着, 穿行在府里的长廊,暗暗震惊于随处可见的雕梁画栋和亭台楼阁。又怕自己没见识的模样被人看轻,连忙掩住欣羡的神色。
  他虽也姓杨, 但出身不显,家里连做个不入流的小官, 都已经是三代以前的事了。直到前两年攀上了杨首辅这个亲戚, 他才得了个机会, 入了禁军。
  杨迈不傻,相反,他心思灵活,在发现杨敬尧不爱见他们这些“亲戚”后,便只在年节送礼上下功夫。在宫里轮值巡逻站岗,也总挑杨敬尧常经过的地方,总能有一二机会上前问候。
  等他才入禁军一年就升了职,他就明白, 自己做法是对的。
  等进了书房,杨迈不敢再乱看, 身姿板正,一丝不苟地行了个大礼, 直到杨敬尧发话了,他才抬起头来。
  杨敬尧将人打量了一遍,“你很有野心, 也很有分寸。”
  杨迈心头一跳,正要跪下告罪, 又听杨敬尧缓声道:“调令很快就会下来,过几天,你能再升一级。”
  杨迈顿时大喜, 还不忘自谦:“小侄何德何能――”
  “我说你能,你便能。”杨敬尧把玩着一串木珠,松弛的眼皮半垂着,表情平静,像禅房中无喜无悲的老和尚,“你还年轻,你有用,就有价值,那些权势财物,就伸手都能得到。”
  听出这是杨敬尧要重用他的意思,杨迈神情迸发出光彩来,又是一番激昂的效忠之言。
  杨敬尧只是静静听着,忽地想起不知道多久以前,类似的话,咸宁帝在文华殿中也曾跟他说过。
  那一天,咸宁帝将一个“箱子”放到了他的面前,里面放着无数他渴望而不可求的东西。
  只要他愿意忠心耿耿、唯命是从,他就能打开这个箱子,得到里面的珍宝。
  为什么不?
  站在他对面的人是皇帝,他本就应该听皇帝的命令。
  只是当一条听话的、绝无二心的狗而已。
  况且,父母早逝,他曾在无数个雪夜,坐在城外的破庙中点着油灯读书,不仅没有谢衡良好的家世,而且资质庸常,纵容读万卷书,也写不出谢衡那样精彩绝伦的文章。
  他没有往上爬的路。
  可咸宁帝将登云的天梯摆在了他的面前。
  于是,他只稍稍用了点力,就将那个天之骄子拉了下来,自己登了上去。
  如今,他成了内阁首辅,他的父亲被追谥“文忠”,他的母亲被追封一品诰命,他从当初的家徒四壁,到如今的坐拥千顷,无数人都迎合他,说尽好话,只为从他这里讨得一毫的好处……
  所以,他必须要有用才行。他有用了,陛下才会需要他。
  否则,他轻易就会被取代。
  而已经得到的一切,也会眨眼失去。
  见杨迈停了声音,忐忑地站在原地,杨敬尧觉得有些意兴阑珊,直截了当地吩咐:“你这一个月里,都不得出洛京,好好呆在禁军,等候吩咐。”
  眼中的光再次亮了起来,杨迈压下激动,抱拳行礼:“是!”
  武宁候府。
  将陆骁写好的信用蜡封口后,十一叔亲自交给了手下的轻骑,快马送往凌北。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时,十一叔面上神情略显萧索:“虽清楚这就是帝王寡义,但心里头终归不是滋味。”
  因战场留下的伤,十一叔走路时有不明显的微跛,他就近坐在廊下的栏杆上:“将军曾说,自古以来,帝王将相,总不相合。陆家谨小慎微到了这个地步,陛下依然起了杀心,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十一叔,你去翻翻史书,哪朝哪代没这样的事?要当将军,就得有这个觉悟。这还是我第一次翻兵书时,我哥教我的,估计这话也是爹告诉他的。”
  陆骁也跟着坐到栏杆上,长腿支着地,头顶的灯笼被风吹得一摇一晃。
  十一叔想起千里之外的凌北,担忧道:“话是这么说,可要是陛下真的下狠手,陆家――”
  “陆家还能反了不成?”大逆不道的话,陆骁十分直白地说出了口。
  他又闲不住似的,踹了两下脚边的野草,“陆家不能出兵。如今耶律真登位,这人心大得很,想把大楚万里河山都用来放牧饮马,真是想得很美。所以,一旦陆家起兵,大楚内乱,北狄必定会挥师南下,中原百姓只会民不聊生。”
  他仰头望着被框得狭窄的天空:“到时候,山河破碎,烽烟一乱,就谁都不知道烽烟到底是会燃几年、几十年还是几百年。”
  十一叔出身贫困,十几岁时实在吃不上饭了,赤脚走了几百里路才终于到了陆家扎营的地方,用最后的力气说他想投军。
  因此,他很清楚饥饿和贫穷的滋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乱世对于当权者来说,不过是舆图上排兵布阵的快意和逐鹿天下的野心,但对最底层的百姓来说,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是疾病、是流亡、是易子而食。”
  当掩去打马观花的散漫姿态后,此刻陆骁身上流露的,是凌北那片土地赋予他的锋锐和坚韧,让人记起,他曾也是铁甲寒光,单枪匹马杀入敌阵的少年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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