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第91/117页


  “带到了,一个字没漏!”张召没想明白,“侯爷,谢侍读都这么大人了,你怎么还非要专程去叮嘱人家要好好吃药?又不是几岁稚童,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不懂。”陆骁简单三个字就把人打发了,又问,“你去的时候,谢侍读精神可还好?睡得好吗?吃了药没有?”
  张召努力回忆:“看不出来睡得好不好,谢侍读肤色一直都挺白的,精神……还行?不过药肯定喝了,我看见药碗空了。”
  什么叫看不出来?什么叫还行?陆骁只恨不得是自己亲自去的。
  他昨晚回了侯府,一点没睡着,原想着隔一个时辰,天一亮,就去千秋馆找谢琢,哪想突然出了这事。又有点后悔,他昨晚不该听谢琢的话回侯府的,就该赖在医馆里。
  “对了侯爷,我回来的路上看见了禁军,已经把工部负责材料估造的官员给抓了。”张召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陛下这段时间脾气是真的不好,不是骂人就是杀人,你说这次行宫塌了的事,陛下会不会借题发挥?”
  知道张召指的是什么,陆骁摇头:“不会。洛京上下都知道,此事的根源在徐伯明和二皇子,我一个奉旨出京跑马的闲散侯爷,只担了个名头,再怎么追责,也追不到我身上,更追不到陆家身上,陛下不会轻易拿站不住脚的理由罚我和陆家。”
  张召放下心来,但又总觉得心里有根丝悬着,要断不断的:“侯爷,你说陛下到底会如何动手?”
  “谁知道他到底会如何?”陆骁坐在马上,望了望凌北的方向,“到时候,只能见招拆招了。”
  天章阁中,也在聊这件事。
  “那个工部的官吏刚被抓进诏狱里,立刻就招了,说自己是被徐伯明塞进工部的,进去后不久,就开始管材料估造。此前二皇子要银钱,自己拿不出来,就找徐伯明要,徐伯明挪了赈灾的银钱给他,但补不上这个窟窿了。”
  谢琢喝着润喉的药茶:“所以就令这个人以次充好,捞了笔钱去填窟窿?”
  寇谦连连点头:“没错,中间都被蛀空了的烂木头自然不值什么钱,这里面就能捞出一大笔。”
  他声音小了些,“二皇子本来一直被禁足,大家都快把他给忘了,这下,徐伯明死了,但二皇子还活着啊,陛下的怒气就都冲着二皇子去了。据说陛下在文华殿中把最喜欢的砚台都砸地上了,怒斥二皇子这是故意想害他性命,想要他死。”
  谢琢算了算:“二皇子的禁足快结束了。”
  “对,可陛下说了,人要继续关着,谁也不准放二皇子出来。”寇谦摇头唏嘘,“这次只说关着,连时限都没说,我看二皇子是真的悬了。”
  谢琢颔首:“确实。”
  如今咸宁帝对他两个儿子的戒备心越来越重,一点风吹草动,也会拨动他心里那根绷紧的弦。
  寇谦想了想:“他们都说延龄你很能揣摩陛下的心思,你说陛下如今把二皇子关着不放出来,又成天对大皇子不是骂就是罚,陛下到底属意哪个皇子?难不成还真属意五皇子?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陛下为了保护五皇子而竖起来的靶子?”
  手指轻轻敲在杯壁上,谢琢反问:“寇待诏也觉得陛下属意五皇子?”
  寇谦点头:“是挺像的,不止是我,大家好像都这么猜,主要是陛下行事叫人太看不明白了。”
  谢琢没有正面回答寇谦的问题,只道:“圣心难测,我哪里能揣摩清楚陛下的心意,只是身在御前,那御座上坐的是谁,便效忠谁罢了。”
  寇谦想想也是,反正他没往上爬的心思,也不站队,他一个五品待诏,为储位的归属操什么心?便换了话头,改说起翻阅典籍时遇见的艰涩词句。
  一连两日,谢琢都如往常般去天章阁点卯,绯色官服穿得一丝不苟,看起来与平日没什么两样。
  只有葛武发现,自家公子常常心不在焉,在书房练字时,笔尖悬在纸面许久都忘记落笔,直到墨汁将宣纸浸透才将将回神。或是摆弄着挂在腰间的竹纹香囊,总是取下来,没过多久又重新挂回去,反反复复。
  来宫门前接谢琢散衙回家时,葛武忍不住道:“算着时间,陆小侯爷应该已经回来了,正好明日休沐,您也可以安心休息。”
  谢琢怔了片刻:“我知道。”
  不过,当天近半夜了,陆骁都还没回来。
  谢琢反复在纸面上勾画着从雍丘行宫到洛京的官道,计算着骑马或者乘马车需要多长时间,算来算去,陆骁都不该还没入城才对。
  可是咸宁帝动手了?
  不可能。谢琢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
  在洛京除掉一个陆骁,除了会激怒凌北陆家以外,没有任何好处。
  除非咸宁帝已经有十二万分的把握,有实力对上陆家铁骑,由此决定先动手,以逼得陆家起兵谋反,否则绝不会在此时动手。
  况且,以咸宁帝以往的行事来看,断不会贸然掀翻这平和的局面。
  烛光下,谢琢眉目沉凝,带着藏得极深的戾气。
  穿着蓑衣的葛武“噔噔噔”地行至书房,快声道:“公子,问清楚了,因为雨下得太大,雍丘到洛京的官道被埋了一段,陆小侯爷应该已经原路返回,另换一条路入洛京!”
  “可属实?”
  “属实,武宁候府的管家不放心,午后就派人前去雍丘接应陆小侯爷,半路过不去,不得不掉头回来。”
  “嗯,”谢琢眼中的郁色散开,他按了按紧绷的额角,吩咐,“派个人守在城门口,若陆小侯爷回来了,就来告诉我一声。”
  说完,仍觉得不放心,又补了句,“武宁候府也派个人守着。”
  葛武点头:“是,公子。”
  第二天,谢琢晨起后喝了药,又坐在书房看了半日的杂书。直到下午,葛武急急匆匆地跑进院门。
  谢琢放下手里一页未翻的书册:“可是回来了?”
  葛武吞吞吐吐地,还是道:“回来了,与陆小侯爷同去的工部官员和监察御史都回来了,已经入宫。张召也回侯府了,进门时还跟等在门口的管家笑着聊了几句,看起来没出事。”
  “确定所有人都回来了?”谢琢脑中一乱,他听见自己问,“陆骁呢?”
  葛武回答:“陆小侯爷……好像还没回来,几处守着的人都说没看见人。”
  这一刻,空气都仿佛变得冷凝。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琢才垂着眼睑,盯着不知道哪一处,出声道:“好,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葛武不太拿得准:“那城门口的人还要守着吗?”
  谢琢重新拿起书册,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将视线定在哪个字上才对,嘴里回答:“既然确定没有出事,那可以把人撤回来了。”
  葛武什么时候关门走的,谢琢发觉自己竟没有多少印象。
  捏着书册边缘的手指太过用力,显出了青白色,直至发颤。
  明知道不该去胡乱猜测,但谢琢仍旧无法自控地想,陆骁是没有回来,还是……不想见他?
  此前两天时间里艰难维持的平静,就像掷入了石块的水面,登时碎了个干净。
  他坐在榻上,觉得心里像是塞着一块湿透了的棉絮,又沉又凉,连呼吸都觉得闷痛。
  不过,这也算是意料之中?
  他写的策论文章,满纸字字铮然、经世济民的大道理,但实际上,他不过是一个杀过人做过恶、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
  想来,这样的他,和陆骁心中的阿瓷妹妹、和陆骁喜欢的那个谢琢,该是完全不同吧?
  所以陆骁不想再见他,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冷意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心脏的位置好像空了一块,空荡荡地透着风,谢琢却懒得去取斗篷或者手炉。
  仿佛忽然之间,疲倦感便涌了上来,自卑与自厌的情绪没有爱做压制,破笼而出。
  这一刹那,谢琢五指紧紧抓着自己的衣领,觉得有种溺水的窒息感,失神间,他的手肘将矮桌上的香炉打翻在地,定定地看了许久,谢琢才迟钝地起身收拾起洒落一地的烟灰。
  就着铜盆里的清水洗手,谢琢看着香料燃尽的细灰混到水中,满盆清水越来越浑浊,慢慢红着眼,笑了起来。
  他便如这污泥浊水,世人都夸他赞他,说他是高天明月,是玉石生光,可在得知他伪装的皮囊下不见天日的肮脏后,无论是谁,都会被他吓跑吧?
  天光渐渐暗了下来,葛武端来烛台,说了些什么,又合上门出去了。
  雨落在瓦片上、落在树上,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歇,谢琢倚着墙,静静听着雨声,仿佛失了人气儿,孤冷之意再次在他周围蔓延开去。
  直到窗外接连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小了,谢琢茫然地朝窗边看过去,又不敢动上一动,唯恐这是错觉,是梦。
  “噔噔”的敲窗声响了起来。
  行动先于理智的,谢琢仓促起身,打开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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