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思中国游记》第2/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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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从文作品集—阿丽思中国游记第一卷 第二章沈从文
  关于约翰·傩喜先生在阿丽思小姐的上一次奇境漫游中,所说到的约翰·傩喜先生的性格,有些是已经被记述这个旅行的人弄错了的,有些则简直疏忽了。在此实在有提一提的必要。
  傩喜先生是一只正直的兔子,有着乡下绅士的一切美德,而缺少那乡下绅士的天生悭吝,这是应当知道的。象这类兔子的人格,近来在一切的绅士中,早已成了稀有的同时也渐渐也成为新式绅士引为笑谈的一种“人”格了。
  他年纪有了四十五岁,有些人情世故知识却不及其年龄一半。爱洁净是凡为一个孤身兔子绅士的习惯,但这个他却在爱身体体面以外且爱行为的体面,这一点事上是值得引起那些刻薄的绅士非难的。傩喜先生遇事爱体面,把一年所有的收入,一千二百镑金洋,全花到一种不明不白的耗费中去。
  只是一个孤身老头,却不想娶妻,也不同一些有钱寡妇来往(这是其他绅士顶不以约翰·傩喜先生为然的一种固执)。拿来钱就花,这似乎是不免应该在一种社会批评下得到不好名声的。然而约翰·傩喜先生却不顾虑到这些事情上来。自己所欢喜的,还是仍然作下去。喝一杯儿酒,到老朋友处谈谈闲天,有戏看遇兴致好时也看看戏,不论古典的希腊悲剧,还是最现代喜剧。想到别处城里去玩玩就一个人带了钱包走去。
  爱漂亮体面的动机,就只是爱漂亮,不象其他绅士,收拾打扮为的是到佃户家去同佃户女儿作乐。碰到穷人要他帮助的,总是答应下来,看这人所需要是什么事,设法去帮忙。
  无聊时节爱看一点小说,这小说也不拘是十四世纪或十九世纪的,不拘谁个名家的小说,都能够在一种意外情形下博得这良善的兔子一点眼泪,(他无事就把那个和平正直的心放在一本书上,让这一本书的一些动人情节动人语言摇撼着,揉打着,于是他就哭了又笑。)
  他不吸烟,酒是刚才已经说过,喝也只喝一点儿,其实这一点儿也就能够把这兔子成为更可爱的了。
  我们知道,凡是象这一类型式的绅士,在同一情形下,不但经常为人私下议论说是“好”或“不好”,且有人疑心到他头脑是有什么毛病的。约翰·傩喜先生也就免不了这种社会批评。然而这在三种批评下,人热却很愿意同这个绅士发生一点较深关系,因为只要同他发生关系总可以占点便宜又是谁都明白的事。所以我们也可以说,在约翰·傩喜先生背后说他坏话的,不过是想在他身上叨光不如所愿,或所叨的光不够所需而起的一种责难罢了。
  他住的地方,不能说是城里,也不能说是乡里,原是介乎两者之间的。当日选择到这个地方住家,大约就是为的一 面进城方便一面下乡又容易的缘故。他凭为生活费用的,不是田地,不是房产,更不是挖窖发的洋财,这笔钱只是一个不相识的孤僻古怪的乡绅给他的。这不相识的人给他这一笔年金时已早死去了,到后所委托的律师慢慢的才把他访到。
  访到了以后,问明他的姓名底细,经过许多地方人证明这便是那位不相识的死者所欲给遗产的约翰·傩喜先生,于是他就把这钱一年一年的领用到如今。他为这个也从不向人去表示特别骄傲过,他心中即或想到这件事,总以为这原本是十分平常事。把一些用不尽的钱送一个虽不相识却为人正直的面生人,也是合理应当的。说到这奇怪年金来源,似乎又得顺便把这个兔子以前的身世稍稍叙叙。
  先是穷,穷到自己也莫名其妙。自己是一个光光的身子,如其他光身汉子一样。没有父母,象是远房叔叔伯伯之类也找不出一个。谁也不能说明他的来到那个镇上是什么一种原因,自己则当然更不明白。
  他第一次晓得他的身体不是天所有,也不是一个父母所有,是自己所有,——说是自己所有就是说知道肚子饿了应当要去自己找东西吃时,他只有五六岁。为什么又晓得是五六岁?那又是一件不可解的事了。当他第一次感到要找东西吃时,他到镇上一个饭馆子门前,见到有两匹狗在那里争一 块面包,约定下来谁打赢谁吃,面包就放在他的面前请他作证。
  两只狗子是当真就打起来了。
  他看着这一对狗尽打,明明见到另一个爬不起来了,谁知却永远得不到解决。他想,只要不拘一个谁打败,他便可以把这面包送给那胜利的狗,回头向胜利的分一片儿充充饥的。天夜了,可还不能得到解决。他真不免有点慌张,在互相咬打着的狗,自然顾不到这个。
  “喂,要打就快一点打完,朋友,你把他那一只脚啃一口不就把他拉倒吗?”
  他见到这个方法已为另一只狗注意,就又把其他冷眼旁观所见到许多有隙可乘的机会主张供献给两只狗。可是到话一为他所说出以后,这方法也就过时无用了。他又为帮助一只狗擒另一只狗的一个顶妙的方法呐喊,可是他呐喊时同样却也给了另一个狗增加气力。
  他自以为是尽力在帮助那一个占上风一点的狗的忙,却料不到那势弱的狗经他一喊也以为是一种友谊的鼓励而奋起了。若是这地方他没有在场,也许早就解决了,有了他,则两只狗为一种英雄虚荣所驱使,更不肯让一点儿步。
  “两位朋友,请你们听我说一句话再打如何。”
  得到承认后,那两只狗口角流着血站在那里等约翰·傩喜先生的话。他先把他的名字介绍给这两个英雄。随后说:“我好象有点儿饿了,你们为了我的缘故是不是可以提早解决一下?”
  “真对不起,”那白狗说,“我们不知道朋友是空肚子的。”
  那花狗建议说可以把这面包让约翰·傩喜先生一人吃;但为了一种光荣,应请他一面吃一面看他们打,看到底谁获得最后的胜利。因为在那时节,即有了“胜利即公理所在”
  的话。
  “好极了。”那白狗是答应了,不让花狗桩子站稳,扑过去就咬。
  他们又打起来了。约翰·傩喜先生因为吃了面包,已不必替肚子发愁,就看他们在一种很幽美的月光下为这光荣而猛战。
  他第一天的食物是这样的挣得的,已经算一页半神话的历史了。不过这情形到后来仍常常有的,可是能够因此得面包的却不是约翰·傩喜先生。
  第二天他记起昨天得东西吃的方法,以为或者以后永远可以象这样吃那两只为光荣而战的狗留下的面包,就到各处去瞎撞。想即或不遇到这两位朋友,有别的狗要打也可以在那儿作一会证人。他还断定这是在一个地球上无时不有的事情,只要遇到就可以叨光。一个人的职业是全类乎这样的尝试选下来的,每每会为最先的一个幸运肯定了自己方向,这方向不十分绝望则尚可以继续走去。可是我们正直的约翰·傩喜先生走了一整天,虽凭了一种信心勉力抵制到要放东西到肚子里去的欲望,从早晨到下午,见到别一个小兔子是并不要作证人也可以吃面包的。他看那别的小兔子,将整个的大梭子形面包倚在大门边嚼,他又疑心这是那两匹狗在他家屋里打着,所以面包便归那小子吃了。他想问问那战事到不到了结束,就走到一个正捧着面包低头啃着的小兔子跟边去:“先生,我想知道那两匹狗打架到底哪一个赢?”
  “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
  他以为是自己说的太含糊了,就又详舷细细的说一番,且把昨晚上的事叙了一个大概。
  “不知道,不知道。”
  明明白白是这小子啃着的又是与昨天自己吃的一样的面包。一样的面包有两种法他可不信。听到说不知道就更以为是知道不愿意告了。然而他并不发气。
  他又软软的说,“朋友,告我一下也不要紧,横顺你这个时节是已经有面包了。”
  “你这个流氓,谁是你的朋友?我是议员的儿子,我面包是我爸给我的。你若果还懂得对人尊敬是有好处,那你就应当对我拿出所有的谦卑才是。”
  “那昨天两只狗给我的好处可并不要我说是应谦卑。”
  “那因为他是狗,我却是议员的儿子。”
  他心想:既然是应当不同,这个时节天又已快黑,还不知那一对狗在什么地方,即或找到了他们,也许他们又已经有了证人,如今这一边既说是谦卑一点可以得到好处,就谦卑一下也成。
  他随就问谦卑是如何办法。那议员儿子,要约翰·傩喜先生喊他为少爷,他照办了。
  又要他向他作一个揖,他也照办了。又要他说四句颂扬这尊贵的代议士的能干,以及应蒙神佑的话,他可说不来。因为在这个只有一日吃饭经验的兔子,还没有机会把谄谀学到。
  他说:“那我可不会。”
  “我可以告你。这些话实在是你们光棍应当学好的。说得越好你也才越有好东西吃。”
  “有好东西吃我愿意你少爷告我这个。”
  这少爷,先是把约翰·傩喜先生适间说的这一句话一个“告”字纠正为“教”字以后,才开始来教这光棍说了一套吃饭知识。所说的颂词是一种韵语,四个字一句,这少爷,是傍在他爸爸的身边听别的人在议员面前说时学来的。约翰·傩喜先生自然就照到他所教的说了一遍。于是他们两个分吃了面包。约翰·傩喜先生第二天的食物是用一种谄谀换来,于是他知道恭维别个也可以得东西吃了。
  第三天他挨了一整天的饿。他先去各处找寻第一次运气,不见到。又实行他昨儿打那少爷处学来的本事,不幸所见到的并不是少爷,纵恭维也不能得到好处。看着到夜了。仍然是无法。他却奇怪“今天”和“昨天”和“前天”怎么会不同,他开始认识生活到这世界上是怎么回事了。饭是同样的饭,却有许多方法吃。活到世界上,要学会许多方法才好。
  今天这个不行又改用那个,则才不至于挨饿。然而他想到的是至多有五个方法大约也可以得到每天吃饭的机会了,因此他忍了一天饿去到各处去打听这另外三种新鲜方法,为得是他认为五种方法已得到两种。
  以后的日子,每一天使他多知道一样事,他才明白可以吃饭的方法还在五十种以上。
  然而约翰·傩喜先生却在明白这个以前,先找到一种工作,已在用这一种工作度着新的每个日子了。
  先是他去各处问人怎么样可以活下来,有些人就告他当这样子活,有些人又告他说当那样子才对,每一个人似乎都有一个不同的为人方法。可是用这方法问那本人讨一点东西吃时,却全没有象以前所遇到的那议员少爷慷慨。
  他说,“那我很谦卑的喊你为老爷少爷,又为你念那很精彩的颂词,就给我一块面包吧。”
  那个人却说,“若果你是乐于这样慷慨,我倒很高兴照你所说的办法给你恭维一番。”
  他因此才知道有一类人是因为家中面包太多,就可以拿来换一点别人的恭维。恭维倒是随处可得的事情,也才只家中面包多的人愿意要。
  这里说到的约翰·傩喜先生,显然是只好饿死了。然而在饿死以前,凡是一个挨了饿都能不学而能的,便是偷,抢!
  最先挨饿的人类,多半只知道抢,不知道偷,偷大约是人类羞耻心增进了以后,一面又感到怎么办稳健一点的智育发达以后的事。说到约翰·傩喜先生所采取的方法,当然是一种顶率真的方法——他去抢。
  是第四天的事。他走到路上,望到许多小兔子,拿了一 个大梭子形烘得焦黄的面包啃着,有些还一只手拿牛肉一只拿面包,这边吃过一口以后又吃那一边的东西。他羡慕这些人能够碰到有好处的地方去,却不明白那是从家里拿的。
  “家”,这个他便不相信。若照到那另外小子告他说是每一个人都应有一个家,家中又应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一个姑母,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一个神科学生的哥哥,那怎么自己又不有?若说是每一个家中厨房里都作兴放了不少面包,还有别的橱柜里放得便是牛油,奶,火腿,熏鸡,以及吃来很苦的白兰地酒之类,那为什么别人送了另外那一个小孩子吃却又轮不到自己?总之虽然许多小孩子都如此说,他总不相信。他信步走去到一个很大的人家后门边,见到有一个小女孩在一个草坪的凳子上吃东西。
  他走到那个比他略小的女孩子身边,问那孩子是打哪儿捡来这一段香肠。
  “是自己家里厨房的。”
  “多不多?”
  “多得很,还有火鸡呢。”
  “火鸡好不好吃?”
  “那味道比这个还好。”
  他听到味道很好,引起肚子中馋虫来回的窜。他搓着两只泥手,说,你这少爷可不可以为我到你厨房去取一点火鸡肉来?“
  “那你是想吃火鸡肉了,——我的名字是玛丽·瓶儿,不叫作少爷——你想不想?”
  “是吧,好吃的东西当然想。实在不得,得一只火鸡脚也好。”
  “火鸡脚我可不欢喜,我吃过。”
  这女孩子却天真烂熳同兔子讨论到一切口味,一面且细咬细嚼的啃着那一段熏得极红的香肠。
  约翰·傩喜先生就看到别人慢慢的吃,他一面幻想起一 只熏得通红的火鸡,噋噰噰的叫着走到自己身边来,他就把脚分开象一个打拳师的站法,想擒到这火鸡时很快的拧下一只腿或翅膀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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