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谁家小二郎》第2/100页


她收了伞,蹲下身平视着我笑着问道,“几岁了?”
一阵浓厚的脂粉香扑鼻而来,我呛了几声才应道,“九岁了。”
“识字吗?”
我摇摇头,忽的想起曾蹲在私塾旁边死皮赖脸地缠了那私塾先生几天,勉强认了些“壹贰叁肆”,复又赶紧点点头。她轻轻撩开挡在我眼前散乱如杂草的头发别过耳后,被发丝视线骤然清明间我看到她嘴边的笑意更甚艳丽,“愿意跟我走吗?”
腹中的饥饿感愈发明显,搅得五脏六腑仿佛都调了个位儿,此起彼伏的“咕咕”声中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歪头思量了一番才低声小心地问她,“跟你走?每天都有饭吃吗?”
鹅毛般的雪片扑棱棱地落在她的漆黑如墨的长发上,浸染了鸦鬓两行,纷纷扬扬的白絮飘散下看到她似乎是在失笑,“那是当然,不过在灵栖里,工作或许会很苦。”
没有再多犹豫,我慌忙地点点了头,不管去哪里都好,只要别再让我过这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让我干什么都行。
她笑吟吟地摸摸我的头,“真是个好孩子。”而后便牵住了我脏兮兮的手往前方走去,我低着头看她甚是白皙秀气的十根玉指芊芊,心中只不住惶恐自己一个小小叫花竟这般污了她的美好。
忽的听到她问,“可有名字?”
我扳着手指胡乱算了一番,最终还是放弃,只凭着印象答道,“有,他们都叫我阿九,明年就叫阿十了,后年就是阿十一,还有阿十二,阿十三……”
她便又是一阵咯咯地笑,连着玉莲般白皙的指尖也随之轻轻颤抖起来,我看着那涂抹得极为艳丽的丹色在我眼前不断晃着,刺得我眼睛微疼,却又忍不住诱惑再三探头去看。
“傻丫头,名字不是这样的。”她眼神微敛,微微转过身扫了我一眼,便随手指了指绣在我衣裳肩胛处上已显得微微有些破败的一朵杜若,“以后就叫你杜若吧,再也不用改了。”
“那你呢,你有名字吗?你叫什么?”
她微微弯起了被胭脂浸染得红艳艳的嘴角,“眉梢雪。”
我皱了皱鼻子,寻着她的读音反复念了几遍,忍不住道,“好奇怪。”
刚讲完我便后悔了,只得小心地用眼角瞟着她,以为她听了会不高兴,心里已存了千百个解释的理由,却只看到她噙在嘴边的笑容愈发扩大了几分,妖媚如开到荼蘼的花,“阿若,在这疯魔世上最不缺的,大概也就是‘奇怪’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得她脚步骤然停下,连带着跟在后头的我一个趔趄差些跌倒,我抬头看向眼前的桐木招牌,上面的三个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我仰着头努力辨认才认出写得是“灵栖”。她弯下腰看着我,“阿若,到了。”
我暂时还不适应这么近距离直对着她艳丽娇媚的笑容,又不舍得转过头去,只得微微撇开眼光,直愣愣地盯着她手执的那柄紫竹制的伞骨,用力地点点头。似乎听到她又在笑,我把头埋得更低,看着脚上磨得破破烂烂的草鞋,不再说话,只随着她的脚步一点点地挪了进去。
朝花镇上常年热闹非常,没想到灵栖客栈里却是冷清的可以,独独靠近窗边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白布长衫的男子,正值弱冠之龄,狭长眼角微微上挑,嘴边一直噙着几分笑意,让本不算特别突出的面容顾盼生姿起来。此时他正执着一个白瓷酒壶自斟自饮着,看起来很是倜傥逍遥。
“眉……”那个男人刚抬起头唤了一声,这才发现身后的我,不禁停顿了一下,转眼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又转回了头去,语气似乎很是嫌恶,“眉娘,你最近是愈发闲了,得了空不去旁儿的醉仙楼一夜春宵,反倒捡了个小叫花子回来,就这小身子骨,熬汤都嫌味道淡。”
我被他的话唬了一跳,赶紧藏到眉娘身后,忽的又想到眉娘或许跟他是一伙的,又乍然跳开,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个男人看着我慌里慌张的模样似乎很是开心,笑得一双如星辰般璀璨的眼睛都眯了起来,一时让我想到了以前老乞丐描述过山野中欲成精的狐狸。
眉娘似乎对他放肆的言论也不以为意,只淡淡地摆摆手,“五晏,别吓坏阿若,好歹以后也是要跟你一起共事的。”
“就她?”那个被唤作“五晏”的男人微微挑了挑眉,似乎很是不屑,“看起来也不过七八岁的模样罢,能做什么事?趁早丢出去算了。”
我怕眉娘会因为他的话不要我,忍不住从眉娘身后跳出来,鼓起勇气插嘴,“我过了年就十岁了。”
他也懒得跟我计较,“哦,好,十岁,那你能做什么事?”
见他回话时口气间似有一丝松动,我赶忙讨了个乖,拍着小胸脯豪情万丈地应道,“我什么都可以做。”
“做饭会吗?”
“……不会。”
“算帐呢?”
“……不会。”
他眼角微抽,面上却仍是笑着的,“那你会什么?”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只得哭丧着脸,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又怕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要眉娘赶我出去,只得嗯嗯啊啊地拖延时间,方才豪气万丈的气势霎时落了大半截,只不断酝酿出几滴泪光可怜巴巴地瞅着他,盼望着他能高抬贵手放过我,却见他仍是一边斟酒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也不说话,就那么凉凉地笑着,明明好看得紧,却让我禁不住毛骨悚然。
最后还是眉娘解围,“以后阿若便是这里的杂役,阿若,这是邱五晏,灵栖里的后厨。”
鉴于他起先的语气实在不甚友善,我察言观色地唤了个带有些讨好意味的称谓,“邱大哥。”
他似乎愣了一下,复又眯着眼笑起来,伸出手掐了一把我被尘土污得脏兮兮的脸颊,“哟,这么仔细一看,这小妮子还挺可爱的。”
他的手劲很大,下手也一点也不“怜香惜玉”,我被他捏得呲牙咧嘴,却仍忌惮着他之前说要拿我熬汤的言论,半些也不敢挣扎,只能在心底暗暗翻了个白眼。
古人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一定要屈。软,是要服的,仇,日后自然也是要报的。




第二章 独戚戚不如众戚戚
今日灵栖的生意出奇的好,我和邱五晏两人皆忙得脚不沾地。眉娘倒是一如既往的逍遥洒落,大清早的便拎着一壶酒出门了。如今偌大的一个客栈只剩着我俩咬牙切齿地忙进忙出,也不知心里骂了她多少遍。
好不容易撑到打烊时间,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后,我一个趔趄,四仰八叉地瘫倒在离我最近的木桌上,双脚已动弹不能。
冬去春来,我在灵栖竟已待了近三年的时光。
邱五晏显然也快不行了,但却还是很敬业走过来擦去桌上客人留下的菜渍,顺带白了像一滩泥一般赖在桌上的我,才倚着楼梯扶手慢慢坐下。
邱五晏是灵栖里的厨子,整日一袭白衣飘飘,清俊非常,连坐楼梯这种不甚雅观的动作都能被他拗出几分散仙的意味,完全颠覆了我以前对厨子总是油光满面肥头大耳的怪叔叔印象,若不是几次都看到他毫无形象地挥舞着玄铁锅铲同时在五个锅里炒菜的油腻场景,我会笃定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帐房先生。
然而相处久了才知晓,这厮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两面派,无论来人是三教九流还是亲王贵胄,都能笑得春光灿烂不带一丝瑕疵直看得你心神恍惚,但若是敢惹恼了他,下场也是无比凄惨的,我曾亲眼看见过他彬彬有礼地微笑着往一位刻意来找碴的客官菜里下地沟油。如果说这还仅仅只是小儿科的伎俩,那么可怕的是他下手的分寸还掌握得无比炉火纯青,那位倒霉客官整整离了灵栖三日后才开始上吐下泻整整折腾了半个月,根本不得而知是在灵栖里出的问题。
谁说蛇蝎只是女人的专利,男人若是要毒起来也是可以分分钟不拖泥带水的。
不知过了多久,邱五晏起身问我,“起来收拾吧?”
我胡乱地哼哼了两句,又趴在桌子上装死,无论他怎么唤都不出声,渐渐地听他没了声音,我心中正暗喜时耳边突然响起一句,“阿若呀,今晚想吃什么?”
我立马来了精神,直起身子掰着指头数,“葱爆牛肉、红烧狮子头、冬笋炒肉丝……如果有两串冰糖葫芦做甜品那就更好了!”未等想完已被他拧着耳朵低声恐吓,“不打扫完,今天晚饭都别想吃!”
我咽了咽口水,面上依旧大义凛然的模样,“不吃就不吃!”
“以后也别求着我给你买糖葫芦。”
“这……不买就不买,眉娘说我长大了,过段时间也可以拿工钱了!”我梗着脖子,俨然视死如归。
他拿着锅铲的模样仿佛书生执着洒金白折扇那般尔雅清隽,见我这般誓死抵抗只作浑不在意地道了一句,“西边王麻子烧饼铺的小儿子……”
“……我这就去!”
邱五晏的可恶之处在于总是不偏不倚地拿捏着我的死穴,我杜若本应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那继承了他父亲脸上的满脸坑的小王麻子却成为了我的致命硬伤,莫名其妙说对我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就拉着我手死活不放,还塞给我一个石头弹珠说这是他这辈子最心爱之物,既然给了我那我这辈子就是他的人了,快定下终身让咱们私奔到天涯海角逍遥快活做一对亡命野鸳鸯吧。
我:“……你才亡命野鸳鸯,你全家都亡命野鸳鸯。”
虽然最后他被难得正直的邱五晏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后扔出了客栈,但这厮的耐心显然比他脸上的麻子还要多,每隔几日便要跑来灵栖大作文章。还记得上回是甚么《凤求凰》,只是刚念了一句“凤兮凤兮归故乡”就被黑着脸的邱五晏一玄铁锅铲打昏在了地上,上上回是偷了街口花坊张姨相公送给外头偷偷养的小美妾的一束刺蔷薇,被张姨左一边小王麻子耳朵右一边张姨她相公耳朵地暴力拎走时花瓣四处飘零的场景很凄美,还有上上上回,上上上上回……
于是我的生命中开始出现了吃饭,睡觉,看小王麻子被虐的和谐循环。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出院子时只见空中一个黑影直朝我面上飞快地扑腾过来,我心里暗骂了高空抛物的人缺德千百遍,一边慌忙虎虎生风地扬起手中的扫帚欲打开,却又觉得眼前呈现的颜色不对劲,待定眼一看才发现,原是一只毛羽洁白的鸽子,我猛地缩回了手,心里这才暗道一声“好险”,差些就伤了这只小祖宗。
那只白花花的肥鸽子悠哉悠哉地在我头上足足盘旋了一圈才轻轻巧巧地落到我的肩膀上,脖颈上用红绸带拴着的铃铛泠泠作响,在风声中显得很是清越,只是在我听来却如同魔音入耳。
我哭丧着脸看它脚上用细麻绳捆着的小竹筒,“小白花儿,看在我们那么多年交情的份上,跟你商量个事呗。”
肩膀上的小白鸽左顾右盼,貌若无事。
我依旧垂死挣扎,“这玩意儿我能不能不打开?然后你再原路飞回去,不,你尽管到外头转几圈再回去也行,就当你迷路了从未到这儿来过?我也从未看到你?”
它歪了歪头迷茫地盯着我,细小而幽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最终还是选择无视我悲痛的神情,欢快地扇着翅膀“咕咕”叫了两声,最后看我迟迟没有动静还状似好心地抬了抬脚,将拴着的竹筒直戳到我耳边。
知晓这厮已然把我生死至余度外了,我垂头丧气地认命从它脚上卸下竹筒,取出里头的纸条逐字逐句读道,“这几日去访一位故人,灵栖暂交给五晏打理,‘君莫笑’再过三日便可开封。”我的目光游离到最后一句,“照顾好花白。”落款是,眉梢雪。
读到后面的时候肩上的那只小白花跳着脚在我肩上蹦了蹦,似乎被提到名字很是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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