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霭沉沉》第76/76页


在这条条街巷里,他刘艳阳是什么?

他的罪名昭然于世,围观的百姓们恨他、厌他、憎恶他,用言语唾骂他,用烂菜叶、鸡蛋砸他,乃至有人甚至将一桶恶臭的粪水泼在他的身上……

无数的谩骂、折磨、侮辱迎面而来,无数的舆论、白眼、鄙视压得艳阳抬不起头。

三天,这样生不如死的游街示众,竟整整持续了三天。艳阳断掉的那只腿已经痛得没了知觉,被枷锁压弯的腰也再无力直起,缠在腰间的遮羞布早不知丢到了哪里。身后跟着几个顽劣的孩童,手拿着小石块不断地砸在艳阳的身上,一些石块个头打了些,打在艳阳的断腿上,让他禁不住摔倒在地。断腿碰触地面,何等钻心剧痛,直疼得他哀声嚎叫了起来。

然而,却偏偏无人怜悯,皮鞭变本加厉的抽打下来,催促着他快快站起身继续前行,丝毫不顾忌他根本站不起来。

他刘艳阳,到底是什么?

他,还算是人么?

什么尊严、廉耻、自爱,经历了这三天的游街示众,他还能有么?他还敢有么?周围这些人,王府的人,过去的那些人,都早已不把他当成人来看待……那么他自己,又何必再把自己当个人看?

把自己看成是人,只会徒添痛苦。

倘若就此麻痹下去,也许尚且还能略有解脱,若是受苦,大概也不会那么清醒、那么难过。只是――艳阳一想到此处,本就悲苦的心情愈加增添痛楚――只是他不把自己当人,他若刻意麻痹下去,他离香儿,也就愈加遥远而不可及了,甚至遥远到,连恨都恨不到、记也记不起的地步。

他甚至尚未对她说过一句流露好感的话,就这样,淹没在麻木的奴性中。

而当他果真将自己包裹在麻木的奴性中,他便恍然发现――为奴,其实不过是一件极简单的工作――他是王府里最下、贱,最低等的奴隶,任人指派,他们要他作什么他依照去做就是。沉湎在麻木中,也就没了思考、没了痛苦、没了自尊、没了纠结,不出两三天,艳阳就很快学会了绝对的服从和完全的麻木、遗忘。

忘记自己是高贵的公子,忘记自己曾何等冰清玉洁,忘记自己是多么孤高自傲。只记得自己是个奴,认命认打认罚,他们要他挨鞭他便趴下等着,他们要他掌嘴他便真的动手打自己,他们要他卑贱他便脱了衣服任家丁泄、欲。

不会擦洗地板不要紧,皮鞭和打骂会很快教会他如何跪在地上将每一块砖擦得锃亮;不会挑水烧柴没关系,当火红的拔火棍抽打在身上烧焦肌肤,他立即就学会了这项粗活;没力气搬运重货也无所谓,运货的家丁才不管他有没有力气,只管像给骡马堆积货物一般压在他身上,踹着他赶着走,爬不起来也能强行揪起来。

日子过得很快,艳阳也很容易就这样麻痹了自己。只是当他作为一个行尸走肉的奴隶渐渐投入的时候,却意料之外的迎来了自己头一次的例行责罚。

有因必有果,当年雪夜在坞堡每月都要受一次大刑责罚,等到此时,箫远枫自然会将这残忍的一幕奉还给艳阳。每间隔两个月的初十五,都将要艳阳翻牌选择要受的刑责――而初次翻牌,艳阳就竟翻了一个拶子、一匹木马、一张钉床。

“得了,这头一次受罚,这贱奴想必定会铭记终生。”监刑的赖总管嗤笑了一声,随后摆了摆手,命人先拿了一副拶子前来套在艳阳那十根修长白皙的手指上,继而道,“此刻就要你好好想想,你是为何受罚,做错了什么,日后要如何改正!”

艳阳看着手指被嵌入这恐怖的木棍里,心中涌起一阵阵恐怖,而这恐怖,是不论怎样自我催眠、自我麻痹都抑制不了的。他自幼喜爱琴棋书画,尤为喜欢音乐,在笛子与筝琴的造诣更是令人刮目相看……而他,也领教过拶子夹手指的厉害,昔日严刑拷打,已经让他的双手受伤,如今伤上加伤,抛去疼痛感不说,他的手指如此受到重创,日后还如何恢复往日的灵敏轻盈?

“不!不要……大人,求求您,”艳阳一边挣扎讨饶着,一边戴着刑具不住的弯腰叩头,声音因焦急而变了声调,“求您饶下奴一次,您……您用夹棍夹下奴的脚吧,求您……求您不要用这个……”

看着艳阳如此磕头哀求,赖总管眉宇间涌上一抹厌恶之情,挥了挥手,示意行刑的家丁快些动手。他手势方落,还在磕头哀求的艳阳便被人拖着站起来,踉踉跄跄的带到一匹凶神恶煞的木马刑具前,也不管艳阳的身子能否承受得住,便将他摁着坐了上去。他坐上去痛楚的惨叫还未出声,拶子便已在手指上收紧……所有的痛楚似乎顷刻间席卷而来,无处不痛,痛而不止,让他身子挣扎却也徒劳无功,只能仰起头发出阵阵嘶嚎。

赖总管真是厌恶极了这扯着嗓子哭喊的声音,然而日后监刑一职交待给他,他便忍着反感走上前,用一根竹棍戳戳艳阳背上的伤口,冷着脸喝道:“喊什么喊,想把人都引来不成?再喊,刑责加倍!”

艳阳纵然疼得天昏地暗、喊得声嘶力竭,可也听到了赖总管的话。刑责加倍,他哪里受得了多一倍的苦楚?只得化惨叫为沉默,蓦然乖乖的咬住了嘴唇,任凭牙齿咬得嘴唇鲜血流出,也不敢再发出一声。

赖总管见艳阳听话了,便又说道:“我且问你,你犯了什么错,要如何改?若回答得好,今日刑责就此结束,快快答了。”

他犯了什么错?如何改?

艳阳发懵的头脑闪过雪夜与银月交错的面庞,心中涌上阵阵委屈,眼泪不觉掉了下来。他有什么错呢?虐待雪夜,冒充世子,欺骗王室――这些错为什么要他一人承担?为什么只有他是罪人?――可这两个问题,艳阳无法给自己答案,也没能力在剧痛中想明白。

无计可施之下,他只得颤声强开口答道:“我不该冒充世子……我……我不该虐待世子,我该、该千刀万剐,我、我该为奴赎罪,一生为奴,永不翻身……我该做牛做马……”他说到此处,刑具骤然送了片刻,艳阳方才松了一口气,却见赖总管眉头一皱,家丁便又开始上起刑来,直疼得艳阳不住的摇头咬嘴。他心知赖总管必定是对这番强制忏悔不满意,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继而道:“我有罪,我罪大恶极……我低、贱肮脏,你们打我……求你们责罚我,打我、打我……我是罪人,我活该……”

赖总管举了一只手,用刑暂停。

他微微偏了偏头,打量着汗如雨下的艳阳,给他充分的时间喘气,随后方才问道:“你先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我听听?”

艳阳虚弱的喘了几口气,随后气若游丝的重复道:“下奴……有罪,求你们责罚我、打我、骂我,给我动刑……下奴罪大恶极,低、贱肮脏,下奴活该、活该如此,下奴是……罪人。”

“嘴巴倒是会说,当初你逼迫世子大人无数次重复那些自轻的言语,你如今说这两边有什么用?”赖总管说,锐利的眼睛不放过艳阳丝毫神色,从那双虚弱含泪的眸子里,他还看得见艳阳最后的那丝自尊和难过。而今日,借着责罚的机会,赖总管早就想给艳阳一个彻彻底底的下马威,好好整治一番昔日的假主子,便对旁人说道:“给他免去钉床刑责,让他到家丁们往来最频繁的拱门前跪着,不断重复这些话给他们听,我不说停就不许停――传话下去,以后这项,便是刘艳阳每日早起和睡前的工作,他若不肯开口说,只管狠打不必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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