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炮楼》第18/44页


  咱大爷没有死,养好伤又回来了。这对村里人来说是一件喜事也是一件让人笑不出来的事。最初的惊喜和意外过后,人们的眼睛开始飘忽着投向一边,不敢正视咱大爷贾文锦的眼睛。贾文锦面对村里人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正一腔热血地谈论着回来后的对敌斗争。
  咱大爷贾文锦对村里人说,他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准备在这一带打游击。当有人问他打游击是咋回事时,他是这样回答的:打游击就是打黑枪。瞅准空,见那些放单的,人数少的,冷不防给他一枪。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俩赚一个。打了就跑!奶奶的,咱中国恁大,恁多人,还怕他小日本。他们才多大地盘,才多少人,咱一命换他一命,过不了三年五载,换也给他换完了。
  咱三大爷贾文清听咱大爷贾文锦如此说,便把枪从床底下拖了出来。
  咱大爷见了枪,很振奋。他操起一杆,试了试,连声说:“好枪,好枪!这都是败军丢弃的。这些枪正派大用场。”咱大爷放下枪说,“村里人别和小鬼子正面交锋,可挑出十几个精壮劳力跟我走,参加游击队。”
  大家听咱大爷这么说,都不吭声了。
  咱大爷见大家都不表态,又说:“跟了我,保证不会出问题,俺打了一辈子仗,俺有法子让子弹长着眼呢。”
  村里人不接咱大爷话,一个个借故回家。村里人走了,咱大爷愤怒地骂了一句:“你看,都是啥熊样,亡国奴的料!”
  咱三大爷说:“只要刀不架到自己脖子上,谁愿意让自己的家人跟你走。”
  咱大爷叹了口气,问:“老三,俺媳妇呢?”
  咱三大爷正弯腰吭吭哧哧地把枪往床底下塞,听到咱大爷问媳妇,不由浑身一颤,放下枪,定在那里。咱大爷见咱三大爷不语,又问:“老三,玉仙呢?”
  咱三大爷还是蹲在那里,静着。低着的头慢慢地抬了起来。望望咱大爷嘿嘿地干笑了下,下意识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咂吧咂吧嘴,不知从何说起。
  咱大爷有些急了,说:“老三,你这是咋弄的,问你呢?没听见咋的?”
  咱三大爷望望咱大爷,一拍大腿:“唉——俺给你咋说呢!”咱三大爷长吁短叹地蹲在了堂屋当门,说:“哥,俺对不起你呀!”
  咱大爷见咱三大爷如此表现,心里不由发毛,气急败坏地道:“这是咋回事呢!你葫芦里卖的啥药,打开让俺瞅瞅呗。打啥哑谜呢?”
  咱三大爷蹲在屋中央,双手抱着头,也不敢看咱大爷,嘟嘟囔囔地说:“大嫂,大嫂她……她送进炮楼了。”
  “啥?”
  咱大爷大惑不解。
  “你咋不早回来呀,早半月也不会有这事。”
  “你说啥?”
  咱大爷立在那里,脸色煞白,犹如五雷轰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
  咱大爷明白过来后,狂暴地一把将咱三大爷拎了起来。大声喝道:“你再说一遍。”
  咱三大爷哭丧着脸,骨头软得站不起来。“大哥,俺对不起你呀!俺是维持会长,总要维持一下全村人的性命吧。要是不把大嫂送去,龟田就要血洗咱贾寨呀!”
  咱大爷一把将咱三大爷推倒在门框上,指着咱三大爷的鼻子:“你……你……你当了汉奸,你当了汉奸!”咱大爷气得浑身发抖,牙齿不住打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咱大爷刷地拽开了自己的棉袄,露出了两把盒子枪。咱大爷咬牙切齿地吼道,“老子今天毙了你。”
  咱三大娘从里屋里奔了出来,咱三大娘见咱大爷动了枪,一把抱住了咱大爷的胳膊,喊道:“凤英大爷,她大爷,你别,你别!这也不是凤英爹的主意,这是全村人的意思。”
  咱大爷一把将咱三大娘推了个趔趄,同时拔出了枪。
  咱三大娘不顾一切地又扑了上去,抱着咱大爷的手喊:“快来人呀,快来人呀,贾文锦要杀人啦。”
  咱三大爷喊:“凤英娘,你喊啥。俺反正也不想活了,死在自己哥的枪口下,总比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好。”

二十二 咱大爷之一(2)
  咱大爷骂:“你还嘴硬。”咱大爷扣动了扳机,“砰”地就是一枪。
  咱三大爷“哎哟”一声,一个狗吃屎栽倒在门前。咱三大娘扑过去看咱三大爷,见咱三大爷捂着屁股在门口叫唤。血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
  村里人闻讯赶来,见咱三大娘抱着咱三大爷嗷嗷大哭。
  “呜——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哟。亲兄弟反目成仇,自相残杀哟——呜——”
  咱三大爷院子里挤满了人,有人连忙为咱三大爷裹伤,大家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知如何是好。咱大爷突然一蹦多高地骂:
  “我日你奶奶,贾寨人都是畜生,俺在前方卖命打日本鬼子,你们把俺媳妇往日本鬼子炮楼里送,这是人干的吗?”
  黑暗中,有人劝道:“贾文锦,不是贾寨人想把你媳妇送给日本人,这都是无奈呀,不送不行呀,你几十万大军都打败了,让俺几百口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如何抗敌?”
  “放屁!你们咋不把自己媳妇自己闺女送给日本人?单送俺媳妇。这是看俺没爹没娘,俺不在家,好欺!”咱大爷也分辨不出人群中说话的是谁,只是一味地怒骂。
  贾寨人被骂急了,便有人在黑暗中说:“这是龟孙点着要的。还不是怨你媳妇,不好好在家守妇道,整天穿着旗袍在外抛头露面,这下惹下祸了。”
  “你……”咱大爷想看清此话出自谁人之口,可怎么也看不清。
  人群中又有男人说:“谁让你娶漂亮的媳妇的,惹事。龟孙咋不要俺媳妇,女人都是祸水,漂亮女人都是狐狸精变的,败家呢。”
  “放屁……”咱大爷又气急败坏地冲黑暗的人群骂了一句。
  这时,有人便喊:“俺大爷贾兴朝来了,俺大爷贾兴朝来了。”
  人们转过身来,见有人举着火把在前引路,贾兴朝拄着龙头拐杖进了院门。贾兴朝一进院门,人们顿时鸦雀无声。贾兴朝走到咱三大爷身边,低头看看问:“不碍事吧。”咱三大爷用手按着伤口,头埋着,不语。
  贾兴朝站起身来,用龙头拐杖捣着地说:“贾寨人都听着,明天一家出一斗粮食,一来给贾文清治伤,二来为贾文锦再娶房媳妇。咱贾寨人做事得对得起人。”
  人们沉默不语。有人小声嘀咕:“又出粮。”
  咱大爷高声道:“谁也别出粮,旁的女人俺不要,俺只要玉仙。”
  贾兴朝生气了,龙头拐杖“咚”、“咚”指着地骂:“娘那屄,反啦,反啦你了。能干啦,为了一个女人,看把你能的,连亲兄弟也敢用枪了。告诉你这不是贾文清的主意,这也不是贾寨人的主意,这是日本鬼子的主意,有种你去找日本鬼子算账去。”
  贾兴朝的声音不高,却透着威严。咱大爷贾文锦恨恨地一跺脚,骂:“别拿日本鬼子压俺,我也不是没有杀过鬼子。我回来就是杀鬼子的。我让村里的青壮劳力参加我 的抗日游击队,没有一个人应。你们把俺媳妇送给日本人,不就是想过安生日子嘛,想当亡国奴,没门,咱们走着瞧。”
  咱大爷骂着,头一昂走出了院门。

二十三 咱四大爷之四(1)
  春天来了。母狗东一条西一条勾引着公狗,在无际的田野里寻欢作乐。村里出门拾粪的半大小子陡然多起来。他们提着粪铲跟在兴高采烈的母狗后边,窥探着生命之奥秘,远远地见了不由咽下口水,用棉袄袖子上那开放的白花朵擦一把被春风吹红的鼻子,嘴里骂一句:“我日你娘!”用土坷垃远远地砸,砸过了又近了一步。
  这时,村里传来高亢而又激昂的唤狗声。
  “花子——花子——花子——”
  这叫声引得村里的公驴也叽昂叽昂地呼应,一时东西庄一派激昂的驴叫,焦躁得天昏地暗地烦。这是咱四大爷贾文灿的叫声。粗犷有力,可传好几个村庄,气死唱戏的高腔。
  花子是咱四大爷的花母狗。这狗浑身上下黑白相间,身材苗条。尾巴打起一朵花,像大闺女头上的蝴蝶结;走起路来也轻快有力,潇洒动人,特别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更加温柔可爱。花狗是咱四大爷的命根子,整天和咱四大爷形影不离的亲热。无论花狗跑到哪里,只要听到主人一唤,便会一溜烟回来。这时,咱四大爷见狗回来了,就会敲着饭盆唠叨:
  “又野哪儿去啦,打了你吃肉!”
  说着从锅里摸出半块剩馍向花狗扬了扬,却不丢出去,转身上炕睡下了。那花狗柔柔地跳上炕,在咱四大爷边偎着,尾巴不住打扫着炕上的灰尘。咱四大爷把馍拿稳了,让花狗在手中一口一口地吃。
  只是花狗这几天没那么乖了。它总是按捺不住那蠢蠢欲动的春情,整日和公狗们寻欢作乐。对主人的叫声它也充耳不闻了。正看稀奇的半大小子便冲着狗骂:“狗日的,没人性,唤都唤不归了!”几个半大小子就轰,花狗受惊和公狗向远处奔去。
  花子一夜不归,咱四大爷也一夜未睡。冷,咱四大爷一个冬天都是抱着花子睡的。正是春寒之时,没有花子怎么能行。咱四大爷挂念着他的狗,想着那有狗陪伴的好处。咱四大爷贾文灿说他是土匪是因为他经常干一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平常没有“活”的时候,特别是在冬天咱四大爷一般在家里猫着,不出门。咱四大爷他们叫猫冬。咱四大爷猫冬的日子不好过,咱四大爷没人做饭也没人暖被窝,一个人整天过着烟熏火燎的光棍日子。
  咱四大爷唤狗其实大有深意,一般的人听着是铁蛋唤狗,他的兄弟听着那唤狗就另有含意了。这要看咱四大爷唤几声狗,唤一声或者不唤狗那是平安无事,大家继续猫冬;要是两声那就是准备聚会了,大家准备好;要是唤狗三声,那就是有重大行动,立即到老窑中汇合。
 ∩见咱四大爷的唤狗声有点像军号声。咱大爷唤过狗之后,如果你知道了内幕,你会听到临村也会有唤狗声,唤狗声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接力相传,要不了多久就村村通了。
  鸡叫头遍,咱四大爷便起来了,咱四大爷有早起的习惯。咱四大爷起来用冷水洗了个脸便扛着红缨枪出了院门。咱四大爷有早起练枪的习惯。虽然红缨枪已经不是什么锐利的杀人武器了,可是咱四大爷每天早起练枪的习惯一直没有改变。咱四大爷练枪主要是为了锻炼身体。
  咱四大爷的咳嗽了一声,第一个打破黎明的寂静。以往花狗就跟在他身后,花狗在咱四大爷练枪的时候便围着咱四大爷打转。花狗在缭乱的红缨中上蹿下跳地兴奋。最后一个动作,咱四大爷会把红缨枪当投枪投向远方,咱四大爷的花狗会跳跃着向投枪的方向奔去,在红缨枪落地的瞬间花狗也冲到了,花狗会衔着红缨枪送到咱四大爷手里。
  咱四大爷一个人向村口走去,由于没有花狗的陪伴,咱四大爷有些提不起精神。咱四大爷的游荡来到村口,远远地看到路坝子上看到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咱四大爷上前用红缨枪一捣,觉得软绵绵的,弯腰用手一摸正摸在一个人的脸上。咱四大爷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咱四大爷在当年虽然是黑社会的老大,可是他毕竟还是个农民,打家劫舍的事干了不少,可是杀人放火的事干得并不多。如果咱四大爷胆子有足够大,他早一枪把龟田干掉了。当然,咱四大爷后来杀了不少人,够心狠手辣。只是当时还没有练到心狠手辣的程度。于是,咱四大爷在清早看到死人后,还是不由叫出声来。
  “啊,死人,啊死人呀!”
  咱四大爷挣着嗓子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往村里跑。咱四大爷的喊声能比得上一万只雄鸡的破晓之声,这使大部分的男人一撅从床上弹起来。咱四大爷跑进村也不进家,却在那棵大桑树下转着圈吆喝。
  “死人呀,死人呀!”
  各家各户的院门唧唧嘎嘎地打开了,有人提着裤子就出来了。大家问贾文灿死人在哪呢?谁把谁打死了?咱四大爷脸色苍白着,指指路坝子说,俺还以为是谁把大衣掉了呢,用手一摸摸着了一个人的脸,那脸上有鼻子有眼,还有嘴巴,就是没气,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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