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炮楼》第22/44页
村里人开始陆续向贾兴安家走,每个人都没有空手,左手提着狗头,右手提着已经剥过皮的狗肉。一条狗腿或者一块斜肋。人们走进院子,将狗肉撂在案板上让师傅剁成块扔进大锅里煮,狗头便摆在喜槐的灵位前。不久,喜槐的灵位前就摆满了狗头,有各种颜色的。有黄头、黑头、白头、花头、灰头……各种头上都粘有血迹。狗头摆在那里,好多狗眼都还睁着,死不瞑目,狗眼看人低的样子。不过那眼神有不同,愤怒的眼神一定是未婚的公狗,火气很大;忧伤的眼神肯定是小母狗,哀怨凄恻;平静的眼神应该是一条老狗,任劳任怨;空洞的眼神是傻狗,无知者无畏;当然也有紧闭双眼的,那属于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正好接着睡,懒得弄清这世上发生了什么事。
傍晚,贾寨的狗肉香飘了很远,张寨人也闻到了。张寨来了两个人,在村口放哨的人把张寨人领进了贾兴安家的小院。张寨人说,打炮楼也有张寨人一份,俺张寨的张万喜也是黑马团白马团的。喜槐去了也该通知俺张寨一声。贾兴安说,不是不通知张寨人,俺是不敢声张,可怜,连炮都不敢放一个,怕鬼子听到了。张寨人望望喜槐灵前的狗头,问明了情况,走了。
不久,贾寨人便听到了张寨的打狗声。贾寨人听到张寨的打狗声,脸上活泛了许多,咱四大爷说,张寨人也有和咱贾寨人一心的时候。
咱三大爷说,张寨人也是中国人!
天黑后,贾寨的狗肉席就要静悄悄地开席了。院子里的灯不敢点得太亮,隐隐约约的。人们在院子里走动的身影拉得很长,影影绰绰的像皮影戏里的人物形象。不过,一切都是无声的,如果一定要说话也是压低嗓门,像说悄悄话。没有鞭炮,没有响器,没有了哭声,牛娃娘已经哭不动了,歪在床上不起来。牛娃认识已经改变,由心疼自己家的黑狗,变成了恨村里的所有人家的狗。在他心里埋下了对狗的仇恨。牛娃带领村里的孩子各家各户四处乱窜,寻找狗的幸存者。
这时,在村口放哨的见有一群人来到了贾寨。放哨的就喊:
“谁?”
“俺。”
“啥?”
“吃。”
“哪庄的?”
“张寨。”
“走!”
放哨的就领着张寨人进了村。这种问答就像暗号,晚上去哪庄碰到人都是这样问答的。不过,这不是暗号的问答胜似暗号,鬼子肯定是答不出来,外乡人也不中。放哨的将张寨人领进贾兴安的院子,弄了一块狗肉吃着又去放哨去了。张寨人把手里提的布袋打开,将布袋一提,一群狗头滚了出来。张寨人将狗头摆在喜槐灵前,点了三束香。贾寨人便将张寨人请入了狗肉席。
狗肉席开席了,一碗酒,一口肉。吃。喝。吃喝到兴头上,有人就划起拳,猜起了媒。不过,划拳却是无声的,双方张牙舞爪地伸着手,一挥一挥的。互相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人们不放过任何输赢的结果,表情就像凶神恶煞的哑巴。贾寨人为喜槐办丧事成为了贾寨历史上最奇特的一次。所以后人说起给喜槐办的那次丧事,都叫:哑丧!
喜槐埋了,狗肉也吃了。狗肉吃多了的人开始流鼻血。不流才怪了,狗肉热性,又不是寒冬腊月,吃多了狗肉当然上火了。流鼻血就流吧,谁让你吃狗肉的。这算报应,算是狗的肉身替狗的灵魂报仇了,算是一个轮回。人们流着鼻血还在骂狗,说:“这狗日的真不是好东西,吃了还流血。死绝了算。”
二十七 村里人之七(2)
∩是,贾寨的狗却没死绝,咱四大爷家贾文灿的花子却逃之夭夭了。这消息是牛娃告诉村里大人的。牛娃说:“花子还没死,跑了。”
有人问咱四大爷花子呢?咱四大爷说:“打狗那天就没见,不知道跑到哪去了?”问的人就说,你不舍得打吧,你家的花子就像你的女人一样金贵。咱四大爷骂:“俺家的花子像你娘一样金贵!”
村里大人和咱四大爷开开玩笑也就罢了,可是牛娃却坚决不放过花子。牛娃认为打炮楼那天晚上是花子带头咬的,现在全村的狗都打了,只有花子活不见狗死不见肉,一定要把花子找出来,打死花子吃肉才算真正为爹报了仇,为自己家的黑狗伸了冤。
牛娃拿着太阳旗领着村里一群孩子在村里喊,在咱四大爷门口闹:
打倒狗汉奸!
打倒狗汉奸!
咱四大爷说,俺真不知花子跑哪去了。牛娃不信,说:“你喊喊。”
咱四大爷便倚着门框喊:
花子——花子——花子——
咱四大爷的唤狗声极为嘹亮。可是,花子却不见回来。咱四大爷喊了一声就再不愿意喊了。牛娃让咱四大爷再喊,咱四大爷说,你个弹子孩敢给俺下命令,要不是看在你爹是打鬼子死的,俺一巴掌把你打到你娘裤裆里。今天只能喊一遍,要喊明天再喊。咱四大爷说着把门关了。
牛娃说,俺回去告俺娘,你要把俺打进她的裤裆里。
咱四大爷连忙说,你别告你娘,俺不打你。咱四大爷不知道咋搞的就是有点怕牛娃娘。牛娃说,俺不告俺娘也可以,你要唤狗。咱四大爷说,我这狗不能乱唤。牛娃说,那俺就去告俺娘。咱四大爷说,好,俺唤。俺也该和弟兄们商量一下端炮楼的事情了。于是,咱四大爷在太阳落山时便倚在门边一遍又一遍地坚持不懈地唤狗。唤狗声越来越嘹亮,越来越急迫。
“铁蛋的狗咋会没了?”
咱四大爷不断的唤狗声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不过村里人却不知道咱四大爷唤狗另有深意。村里有人说,“铁蛋的狗没了,怕不是被哪个馋嘴的吃了独食。”还有人说,“要是花子还在,就饶了它吧,铁蛋只有那 条狗了,到了冬天还靠狗暖被窝呢!”
有人对咱四大爷说:“你咋弄得,不断地唤狗,不回来算了。”
咱四大爷手里拿块剩馍,对邻居说:“我不唤狗唤谁!”
咱四大爷唤狗的时辰,正是各家各户吃晚饭的时辰。日头下山,月牙上树。未归家的孩子听到唤狗声便急急归去。村里便少了娘唤儿吃饭声,少操了份心。儿回家偎在娘怀里静静望着灶里的火苗,出神地聆听。那唤狗声开始激昂嘹亮,渐渐沙哑下来,有些凄凉和骇人。
深夜谁家孩子发梦呓哭闹,娘便拍着摇着吓着。如小儿还要啼哭,当娘的便颤声喊:“快,憋住!你听铁蛋唤狗了。”哭声戛然而止。胆大些的便问:
“铁蛋唤啥?”
“唤狗!”
“不对,狗听不懂人话。是唤人。”
“狗通人性,能听懂。”娘便不耐烦地拍儿睡:“你不懂!”
儿渐渐进入梦乡,梦里还在回嘴:“娘不懂!”
本来咱四大爷天天都唤狗,不过只唤一声。村里人也习以为常了。唤狗声就像城里报时的大钟准确无误。自从那天咱四大爷在牛娃的逼迫下唤了无数声狗后,一连数天咱四大爷的唤狗声消失了。人们顿觉不习惯,孩子在野外不归,屋顶上的炊烟也无精打采,像是离吃饭的时候还早。于是,村里又传来了娘呼儿归家的声音。
“啥时辰了,咋没听到铁蛋唤狗。”有人问。
有三两个好事者便去咱四大爷家看个究竟,见咱四大爷家的门锁着。村里人有人说,铁蛋肯定又出去“干活”去了。咱四大爷那天的无数声唤狗声把他的弟兄都唤来了,大家在老窑里聚会,商量端炮楼之事。
又过了几天,咱四大爷又恢复了每天唤一声狗的习惯。村里人再一次听到咱四大爷唤狗,就往咱四大爷家凑,这时,村里人见咱四大爷正跪在老墙边抱着花狗细细地梳理。花狗静静地立在咱四大爷面前,望着落日西沉。落日的余辉洒在人和狗身上闪耀着金色的余辉。
女人先惊叫起来:“花子回来了,花子回来了!”
顿时,全村皆知。几位好心的大娘、婶子端来剩饭喂狗,见狗挺香的吃,便在一边唠叨。
“可别再跑了,不打你了,铁蛋不唤狗俺不踏实。这阵野到哪去啦?”
狗像是听懂了,抬头望望,又吃。把尾巴摇得像拨浪鼓。男人便围着花狗议论。
“看,吃肥了不是,狗无野食不肥!”
“咦!带儿子。看肚子多大,怪不不回家,被公狗勾走了!”说着人们一阵大笑。
女人在旁打趣:“娘那屄,看你能的,小心你家的母狗也被勾引了,给你弄顶绿帽子戴。”
男人便回敬道:“这世上母的都难养。大闺女见男人不要娘,母狗见公狗不要粮!”
在场的女人都跳起脚骂。
花狗吃饱了,把众人巡视了一遍,乐颠颠地围着孩子们打转。孩子们忘了归家,在寨墙边疯着闹,学着咱四大爷唤花子。村里一片唤狗声,一派欢笑。
二十八 咱四大爷之五(1)
第二天,牛娃和娘找到咱四大爷铁蛋,问花狗回来了咋处理,打还是不打。咱四大爷说又让它跑了。牛娃娘问,你是真打还是假打,要是真打,它还能跑了?咱四大爷笑笑说,真打!牛娃娘说,你不是为了暖被窝不舍得打吧?咱四大爷有些不好意思地望望牛娃娘。
牛娃娘突然说:“打死了花子俺给你暖被窝?”
咱四大爷张了张嘴,有些不相信地望着牛娃娘发愣。
牛娃娘又说:“只要打死了狗能打鬼子了,为俺牛娃他爹报仇,让俺了结了这桩心事,俺给你暖一辈子被窝。”
咱四大爷听牛娃娘这样说,立即在家门口又唤起了狗。
花子——花子——花子——
这次咱四大爷唤狗的声音和以往又有些不同,那呼唤中有了兴奋,喜气洋洋的,而且又唤了多遍。不过咱四大爷这次真情的唤狗声却没唤回花子来。
咱四大爷的花狗再次回来,是在晚上,一个寂静的月牙天。
半夜,牛娃起床到屋外撒尿,抬头往咱四大爷家望,忽见寨墙头上有白色的影子在晃动。看又看不清,骇得在原地浑身打抖。娘没见牛娃归屋,便披着棉袄出门,见牛娃赤条条地立在那里,往寨墙上瞧。娘不觉也往那老墙上瞅,见那寨墙上白影一晃,顿时吓得汗毛倒竖,呼着唤着有鬼,把牛娃抱进屋里。娘俩在被窝里抱紧了索索发抖。
牛娃在被窝里含混不清地说:“不是鬼,是狗,是花子回来啦!”
牛娃娘以为牛娃骇昏了,连忙拍着摇着哄儿睡。
第二天,牛娃倒在床上全身滚烫,嘴里说着胡话。娘去找咱四大爷来看,说夜里有位白衣白脸的人蹲在你家墙上,让牛娃碰上了,早晨就起不来了,发烧说胡话。
村里人闻讯便围着寨墙议论,说观音菩萨显灵了,日本鬼子这回要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