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炮楼》第36/44页


  咱三大爷脸色苍白,在人圈里不住地拱手作揖,口干舌燥地向张寨人解释。可是,他声音早已淹没在人们愤怒的声讨中。有男人大声吆喝道:“别和他讲恁多,让他滚蛋。玉仙我们是不接的。张寨人也绝不让玉仙进村。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是死是活都是贾寨的人!”
  “滚!滚!”
  被激怒的张寨人将咱三大爷赶出了大门。咱三大爷被轰出大门时,身后不断有人呸呸地吐口水。咱三大爷像一只夹紧了尾巴的丧家之犬,在张寨人的臭骂声中逃之夭夭。
  咱大娘玉仙在冒着烟的炮楼里一直等到日落西山,也没见贾寨一个人来。咱大娘的心随着落日也渐渐地暗淡下来。咱大娘目送着伪军被遣散,目送着咱大爷贾文锦被大车拉走,目送着黑马团白马团撤走,可是她最终也没等来贾寨人,连回去喊人的大黑也再没露面。咱大娘的心沉了下去,沉入无底的深渊。最后,咱大娘决定自己回去。
  咱大娘带着天生走在路上。此时的地平线寥落空蒙,大平原辽阔无边。在刚刚收获过的原野上,咱大娘牵着儿子走向村庄。两个人显得渺小而又可怜,咱大娘牵着天生来到老桥头,已是夕阳西下了。老桥头空无一人。老桥沉寂着。桥头厚砖上长满青苔。河水在风中起浪,水边的浪花飘浮着白沫。河中的菱角花,残了,却还浮在水面上。岸边蒿草在夕照中摇曳,远处田野上秋风萧瑟。
  咱大娘立在桥头,静着。夕阳的余辉将一高一低的两个人影越拉越长……“咚”的一声,独坐在草丛中的青蛙,望望天,鼓嘴叫过,扎进水里。天生望着水中的青蛙问娘:“青蛙都回家了,咱咋还不回家?”娘定着不语,脸色苍白,两行清泪滚落下来。儿见娘哭,儿亦哭,摇着娘的手喊:
  “娘不哭,娘不哭!”
  娘耳听村庄里的鸡鸣狗吠,人喊马叫,咬了咬牙,拉着儿向村里走去。咱大娘来到贾寨村口,天已黄昏,路坝子上却聚了不少人。村里人望着走来的咱大娘,面无表情,目光冷漠。咱大娘停下脚步,含泪的目光如游丝撒了一地,在人们脸上无处着落。她望着乡亲们,颤声说:“不认识俺了,俺是玉仙。”
  人们沉默不语。
  咱大娘又说:“俺是贾寨的媳妇!”
  有人就搭了腔。“哦,是玉仙呀!俺还当谁呢,不是嫁给日本鬼子了嘛,咋又回到俺贾寨了!”人群中有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咱大娘道:“看你说的,俺是贾寨人,不回贾寨回哪儿!”咱大娘说着话,她无法辨认出说话者,天已黑,所有人的面孔都混杂在一起,被夜幕蒙上一层冰冷的寒光。

四十三 村里人之九(3)
  “谁说你是贾寨人,贾文锦不是已把你休了吗?你已和俺贾寨无干了,你该回张寨娘家。”人群中又有人搭话。
  咱大娘说:“你咋能说出这话?嫁给日本人又不是俺情愿的,是贾寨人求俺逼俺去的。俺人去了,可心没去。贾文锦不要俺了,可他总要他的骨肉。”咱大娘说着,把儿子推了上去。“这是贾文锦的种!”娘伏下身子对儿说:“天生,快喊爷、喊奶奶、喊大爷、喊大娘、喊婶子、喊叔。你不是天天想回老家嘛!今天咱总算回来了。”
  天生张了张嘴,想喊,可面对一团漆黑的看不清面目的人影,没法喊,就呜呜地哭了。咱大娘在儿的屁股上打了一下,责备道:“让你喊你就喊,你哭啥呢l喊呀,你还回不回家了。”天生在娘的责备下哭声更大。娘便气着又打。打着自己也呜呜地哭起来。村里人见娘俩哭,也不劝,小声议论着。
  “这是贾文锦的种?俺不信。这是欺咱贾寨人老实,弄一个野种回来糊弄人呢,明摆着是龟孙的种嘛!”
  “就是。”
  咱大娘听到村里人的议论,便停邹,说:“他是贾文锦的种。那天俺回门,贾文锦把俺……这事贾寨人谁不知?”人群中又有女人嘀咕:“哪有恁巧的事,和龟孙睡了恁久都没怀上,那天回来一下就种上了,还是个儿。就她有本事,俺到贾寨几十年了,生了五个闺女,也没见生出儿,就那一下就生出个儿了?俺不信,俺一百个不信一万个不信。”
  有男人听着女人议论生男生女便不耐烦,说:“莫管他是谁的种,是男是女,反正不能进咱村。”咱大娘望着夜色朦胧中的村里人,望着望着便张嘴笑了。先是轻笑,后是冷笑,接着便是哈哈大笑起来。笑着泪水飞溅,笑得满脸煞气。笑着笑着便发出了一声豪骂:
  “我日你贾寨人的祖宗八辈!”
  骂过了,白眼一翻,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贾寨人被骂得目瞪口呆,还没回过味来,见咱大娘倒在地上,便一阵惊呼。天生大哭着唤娘。有人喊道:“快,掐她人中。”村里人一阵忙乱,掐人中去救。咱大娘被救醒后长长地吁了口气。她猛地坐直了身子,目光痴呆着,望望蹲在周围的村里人,说:“咦!大家咋还跪着,快起来l起来!俺受不起。为了咱贾寨不遭南李营的大难,俺去,俺去还不行嘛!俺啥也不带,只带那盏灯。洞房之夜打翻灯,让那龟孙从此日子如噩梦。哈哈……贾兴朝对俺说过,俺去了还不能死,要是死了龟田还问村里要花姑娘那可咋办?俺去,俺去,俺去就像狗一样活着。”
  村里人听咱大娘说话颠三倒四的,便知她人醒了,脑子还没清楚。有人便说,先把她弄回村吧,在贾文锦的老屋里住下,这样在外头会出人命的。这时,咱三大爷贾文清刚好从张寨回来,连忙把咱大娘扶了起来,说:“不去了,不去了!你放心,不让你去了,咱回家。”
  咱大娘说:“不去咋行,咱贾寨几百口人不是要遭殃呀!南李营那死人惨呀!掉在树上被风刮着,打转。俺去,死活用俺一人换咱全村平安。俺去,俺去了贾寨可要依俺三件事,约法三章:第一,俺将来死了,贾寨要为俺立贞节牌坊;第二,俺将来死后,要埋进贾家的祖坟;第三,龟田挨了枪子,贾寨人要接俺回来,用八抬大轿。若依这三件,俺就去……”
  村里人跟在咱大娘身后进了村,听到她颠三倒四地念叨。后来听到了那约法三章,只觉得脸上发烧,心口发闷,都装哑巴不说话,一个个偷偷往家里溜。咱三大爷把咱大娘弄回咱大爷的老屋,安顿住下了。

四十四 咱大爷之五(1)
  咱大爷的伤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子弹打进了胯窝。郎中说再偏一点就会击穿肠子,那俺就没本事救了。子弹打进了胯窝,命是保住了,但是子弹却取不出来。咱二大爷说先把伤口治好,只要联系上了部队,一切都好了,部队上有外科医生就可以做手术。
  黑马团白马团解决了贾寨炮楼后,贾寨人想让黑马团白马团的弟兄回贾寨一趟。咱 二大爷对咱大爷说,鬼子投降了,贾寨要好好庆贺、庆贺。我和老三操办,咱要唱三天大戏!
  咱大爷说,可惜我回不去。咱二大爷说,你就安心在这养伤吧。咱大爷说,鬼子投降了,庆贺都是小事,弟兄们的前途要紧。咱二大爷说,你放心,俺已派姚抗战去和八路联系了,不久就会有信。咱大爷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黑马团白马团要回贾寨了,贾寨人很激动,说是抗日英雄要回来了。特别是家里人有参加黑马团白马团的,更是张灯结彩,像过年一样。天不明,贾寨人就开始忙碌起来。杀猪宰羊,撵狗追鸡的,整个村子沉浸在一种亢奋状态之中。
  村里的孩子揉着睡意矇眬的眼睛,挺着肚子对着早晨的日头撒尿时,发现一夜之间就要过年了。村口不知啥时已搭起了戏台子,唱戏的红男绿女正忙着搬着家伙。孩子们便欢呼着喊:“唱戏了!唱戏了!唱大戏了!”
  随着孩子们的喊声,戏台边的锣鼓家伙“咚咚咚”地敲响了。这不是开戏的锣鼓声,这是拉场子的锣鼓。那锣鼓声敲得热烈而又铿锵有力,传遍四面八方。东西庄的听说贾寨要唱大戏,成群接队地往贾寨涌。在那秋后的田野里,人们扶老携幼,呼儿唤女的。男人们脖子上骑着孩子,双手抓紧孩子的脚,十分攒劲地迈开大步,“噔、噔、噔”的脚步声把大地都震动了。妇人们头上系着红的或者绿的头巾,手里搬了小板凳,在男人屁股后头穷追不舍。随着那胳膊的摆动,时不时用衣袖子擦一下被秋风吹出来的清鼻涕。
  不到半晌午,村前戏台前热热闹闹地聚满了四乡八村看戏之人,锣鼓高一阵紧似一阵的。村后猪的嚎叫之声也一声高过一声,刺激着人们的神经,让人欢天喜地笑个不停。
  本村的孩子见戏还不开场便往村里的杀猪场上围。那杀猪场上几个大劳力正奋力将猪按在地下,一尺多长的杀猪刀一闪便捅进猪的脖子。女人们连忙将早已准备好的盆对着刀口,见那猪血欢畅地喷进盆子里,便兴奋地用根棍子搅着喊:
  “用劲呀!用劲!血流干了肉才白。”
  男人便笑着骂:“你不流血肉还不是一样白。”
  女人便扬起棍子把猪血往男人脸上撒,嘻嘻笑着骂。“俺再白也没有你娘白。”
  不一会儿,褪了毛的猪便白生生赤赤条条地挂了起来。大人们摘下猪尿泡递给孩子,说:“拿去吹。”孩子们从大人手里夺过猪尿泡,鼓足劲地吹,吹得如白球一般。孩子们牵了那白气球颤悠地在村子里走,咱四大爷的花狗便屁颠屁颠地瘸着腿在后头跟。孩子将玩厌的猪尿泡丢给狗,狗便十分感激地一口咬住以为是块肥肉,结果“嘭”的一声,猪尿泡爆了,狗咬猪尿泡空欢喜,狗便愤怒无比,汪汪叫两声,极沮丧地又往杀猪场奔去。
  整个上午便在这种繁忙而又杂乱之中过去了。
  村里的忙乱惊动了咱大娘。从来不出院门的咱大娘一时心血来潮,突然走出了院门。村里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人们无法相信在自己的村子里还有一位活鲜鲜的女人。当她牵着儿子身着红旗袍再次出现在贾寨人面前时,那鲜艳的红色将男人的眼睛烧红了,将女人的目光灼疼了。咦,这个女人咋还穿旗袍,咋又穿旗袍?
  村里人说这女人脑子有些不正常了。又有人说,谁知道,一阵明白,一阵糊涂。村里人望着咱大娘和孩子往村外走。咱大娘遇到村里人也不理,一边走一边对儿子天生说话。
  “走,咱到那桥头等你爹!”
  天生问:“等哪个爹?”
  咱大娘说:“你只有一个爹。”
  天生说:“俺爹不是被大胡子打死了吗?”
  “你说啥?”咱大娘劈头给天生一巴掌,“谁说你爹被大胡子打死了,你爹就是那个大胡子。”
  天生说:“不对,俺爹是皇军。”
  咱大娘一脚把天生踢倒在地上。天生哇的一声哭了。天生哭着还犟嘴,说:“俺爹就是皇军嘛,俺在炮楼里天天喊,你咋不打俺。”
  咱大娘把儿子抱起来,说:“看,你和你亲爹一个性格,就是犟。那皇军龟田不是你亲爹,那打死皇军的大胡子才是你亲爹。咱是被那皇军龟田抢到炮楼里的。你现在还不懂事,你将来长大了就懂了。”
  天生说:“那皇军就是俺亲爹,还给俺好吃的。”
  咱大娘说:“你再犟,俺不要你了。”
  天生便鼓着嘴不说话了,可是心里却不服。村里人听到两个人说话,就说:“你听听,这真是认贼作父。”
  “啥认贼作父,那孩子就是龟孙的。玉仙这样说还不是想讹上咱贾寨,讹上贾文锦。你说那孩子谁能说清是谁的种。”
  “她去等贾文锦,你瞧贾文锦会认她?”
  “不是早把她休了嘛!”
  “等也白等,听说贾文锦在养伤,这次回不来。”

四十四 咱大爷之五(2)
  咱大娘牵着天生向桥头走,边走边说:“你爹是大胡子,腰里别着盒子枪,骑着高头大马。”天生不吭声。
  咱大娘牵着儿子走出村外,来到老桥旁,迎风站着。秋风吹来,吹散了咱大娘的头发,那散发飘荡着如细柳,显得女人很生动。咱大娘就是想使自己生动起来,能生动得让贾文锦认下自己,就是不认自己,认下孩子也好。咱大娘进入一种无边无际的遐想。
  这时,远方走来了一群人。她举手在额上想看清楚来人。可是,等那群人走到身边,咱大娘愣了,大家都留着大胡子。咱大娘觉得好像都认识,又好像都不认识,好像在哪见过,好像又从来没见过。来的那群人早已认出了咱大娘。走在前头的是大黑,大黑身后是二黑、春柱、金声、万斗、秋收等一些黑马团白马团的人。
  咱大娘嫁到贾寨没多久就送给了龟田,村里人根本还没认全,加上大家都留着大胡子,咱大娘当然认不出他们。咱大娘虽然不认识他们,但在大白天还是能分辨出他们不是贾文锦。大黑望望那女人连忙低下了头。咱大娘想向大家打招呼,想问贾文锦怎么没回来,可是见大家根本不理她,张了张嘴只咽了下口沫。
  “嘿!这不是那日本鬼子龟田的女人吗,咋在这?”春柱捣了一下大黑的腰窝说,春柱一双眼睛贼亮贼亮地望着咱大娘。
  大黑说:“啥日本鬼子的女人,那是咱队长的女人,咱该叫嫂子!”
  金声在后头“呸”地吐了一口,说。“球!啥嫂子不嫂子的。贾文锦早不要了!”万斗没听清前头大黑和金声的争论,只是望着女人。望着狠狠地咽了下口水说:“这女人真他娘的……”万斗想说“漂亮”又觉得只用漂亮还无法形容对这女人的感受,嘴里只是一个劲地啧啧响。最后叹口气说:“怪不得连日本鬼子龟田都看上了呢!真是,嘿嘿……”
  秋收说:“她刚过门那会儿,还是个黄毛丫头,这几年在炮楼里养的,整天大米白面的,又不下地干活。女人就得养着!”①①
  二黑便不咸不淡地骂:“娘的,这几年咱提着脑袋过日子,抗日,抗日,整天抗日。她不但不抗日,还天天让日本人日,把龟孙子都日出来了。妈的,抗日应该从女人做起。”
  哈哈……大家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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