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流音》第2/23页


风静为闻声放下书卷,便要起身开门。心口蓦然一疼,一股腥甜冲上喉头,唇齿之间竟是血腥锈味。
他很清楚自己的病况,心悸呕血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若非那次在临州见芳楼病发昏厥,连贴身近侍的铁多恨铁少愁也被自己淡若往昔的表象给骗住,绝想不到他已病重若此。
这一次的疼痛,比那一次还甚,更伴着一股钻心刻骨的冰寒之气,刹时让他的脸色惨白得几近晶莹。
他左手压住心口,右手抓紧桌沿,一个咬牙站了起来。
既然已经体会过骤然昏厥的疼痛,那么,再疼上十分,他也不会再晕过去。疼痛,熟悉了,也是可以忍耐的。天下第一的不仅是武功谋略,还有这份忍耐功夫。
江去雁走进书房看到的依旧是一如往日的风静为。
衣青如柳,神情淡漠,从骨子里透着些些微微的杀伐戾气的风静为。
他自顾自走到桌前,拿起上面的书翻了翻:“永安河泛滥的事,你已经知道了?看了这些水经文治,有什么建议?”放下书,看风静为还是倚在门边,一脸冰寒之色,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不知到底哪里不对,只得笑笑:“怎么,不等铁多恨他们回来说具体情况,不肯妄下定论?”
风静为冷冷看着他,声音低柔不减寒意:“大月族的事,皇上如何定论?”
江去雁解开朝衣玉带:“我按你的意思说了,皇上哪次没有采纳你的意见?自然是准了。所以我说天下没有一事不在你的掌握之中。你说风静言会入宫,她自己决然不肯,到头来还是依了你。她的性情几乎和你一样,深思熟虑固执得很,不过还是拗不过你这当哥的。”
“与大月族通商不是我的意见,是楼缓的意见。”风静为语气很淡,不喜不恼。
“哦,就是娶了沐恩公主的那个人?”江去雁脑海里浮现一张秀意三分,白衣舒停,笑得更是舒舒服服的脸:“果然商人本色!”
风静为不置可否。
江去雁不知道眼前的风静为是忍着怎样的疼痛和他说话的。不知道他隐隐的不安在哪里。他没有想到风静为是从来不会倚着门阑说话的。
风静为,从来都是负手而立,眉目无情,青衣卓绝。
是从来不会倚着门阑说话的。
但他此刻不得不倚着门阑,否则他自己也没有把握站得住。他靠着门,双手掩于青衣宽袖下,一手抠住门棂,另一只手紧握成拳颤抖得如风中秋叶。每说一个字都是窒息般的疼痛。
看在江去雁眼里,除了隐隐的不对,依旧是平常模样。
江去雁静默一阵,神色缓缓严肃起来:“你比我聪明,不会不明白风静言突然答应入宫的原因,”紧紧盯住风静为,见他表情冷漠,心中恨意顿生:“孟青浪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此恨你,竟与你决裂,我不想管也管不了。但风静言……”
风静为神色冷峻,吐字如冰:“风静言的事,你也不必费心。她是自愿入宫,我并没有逼她;再者,她已经是一国之母,,说什么都迟了。你位居丞相要职,如今大月族虽同意与我朝盟好通商,但还有千头万绪的细节亟待处理;永安河泛滥,水淹良田万余亩,两岸数万灾民等待朝廷救济,这些大事你放着不管,却来和我计较儿女私情,如此行事,江去雁,你枉为百官之首!”
他素来幽冷犀利,但言辞一向平静无波,难得起伏。江去雁与他相交数载,也是第一次见他动怒。风静为本就容颜倾世,如今盛怒之下,目光清亮,晕染双颊,看在江去雁眼里,美得不仅倾世,简直可以倾天倾地。
讶于怒气怔于言辞惊于容颜,一时之间江去雁竟不能反驳。
风静为侧身退开半步,左手负后,右袖一扬,摆出了无意再谈的送客姿态。
莫可奈何,江去雁狠狠一挥衣摆,走出书房。
待他走出解忧居,风静为再也支持不住,反身撞上门侧,砰然合上房门。不及掩袖,一口血已呕在地上。淡淡绯红遽然褪去,徒留更甚十分的苍白,冷汗刹时浸透青衣,浅浅柳色顿改浓浓墨黛。
心好痛――
血脉中流的似乎不是血,而是冰,尖锐的冰凌,清晰地研磨着。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吃药,也知道药就放在十步外的书桌屉子中。
但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沿着门板滑落。他连手都无力抬起,更逞论走上十步。
这异乎寻常的疼痛和冰冷,让风静为明白孟青浪在极度哀恸中击出的那一掌,果然还是伤到了自己。心疾、内伤,纵使是一代医仙端木芳华也未必救得了自己,但是,现在还不是倒下的时候。风静为跌坐于地,幽幽垂眸。待疼痛缓了一缓,拭净地上血迹,服些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
“咔――”一声,书桌边沿裂开一块,掉落于地。若看得分明些,那裂木之上有隐隐指痕。

二 红颜弹指 刹那相思
翌日,萧飒扬在宫中设下宴席,请风静为入宫一叙。
萧飒扬是江南富商之子,其父萧汝渊眼见皇室荒淫,朝廷不力,百姓怨声载道,便散尽家财,招兵买马征募了一支义军,想要推翻莫氏。可惜莫氏虽则无道,毕竟树大根深,难以撼动。萧汝渊穷尽五年之力依旧是节节败退,只落得含恨而死。萧飒扬子承父业,以十七稚龄统领义师与朝廷周旋几至山穷水尽全军覆灭。
如果没有风静为,今日天下依旧是莫氏的天下。
汶水河畔,青衣卓绝,面对残盔陋甲的萧飒扬,风静为连问三声:“欲得天下否?” 玉指点将,五百伤兵安然脱围,敌军五千死伤过半。萧飒扬的深深一揖从此将这一衣清寒留在了浴血沙场。然后来了孟青浪,再然后来了江去雁。他却依旧是当初的风静为,幽幽静静,智谋山河决胜三军,在腥风血海中日甚一日地清颜染雪,名满天下。
莫亡萧立,武不拜将文不出相,他衣清如风,决然归隐山林。
“如此风骨,”萧飒扬苦涩于心,“纵使自己身为九五至尊,竟也是不敢逼视。”他一仰首饮尽杯中醇酒,微笑着望向风静为:“这是苏州名酿清欢醉,先生怎不多饮几杯?”风静为辅佐萧飒扬五载有余,无官无职,萧飒扬素以先生二字敬称之。
风静为闻言微微敛眉:“草民酒力浅薄,还望皇上海涵。”他垂目倾身,言辞甚是谦恭,但卓然犀利尽压眉睫,隐而不发,自有一段清明。那不是身在下位的孤傲之气,而是长期磨砺出的不惊不惧不忧不喜,心如止水的冷漠淡静。
“先生不必如此拘礼。没有先生的鼎力相助,就没有此刻安定的江山,朕,还有天下人都万分感激先生功德。您性情高华,不要封赏幽居山野,这两年朕派人四处打听也没有半点消息。若非此次静言入宫册后大典,真不知要待何时才能再晤先生清颜。”萧飒扬抚掌朗笑:“如今静言已封皇后,从此先生和朕可就是一家人了!来来来,干一杯!”
风静为举杯示意,就唇浅浅抿了抿。
萧飒扬一口饮尽,放下酒杯,语带三分得色:“朕今日有个惊喜给先生。孟将军曾对朕言先生精于品评琴艺,但平生未闻佳音甚以为憾。朕数月前偶遇一女,琴艺精湛清音绝世,想来可以让先生一偿夙愿。”他一扬手,宫娥移来屏风置于厅下,宫中嫔妃的容颜并不轻易让人相见,皇后一国之母,随君王出堂入庙则另当别论,这是皇家体统,自古而然。
风静为握住酒杯,垂眸掩去异色。
品评琴艺,那是多么遥远的事了?
那时自己才二十岁,兴之所至游历名阳。那一日,细雨黄昏走过棋盘街,听得那样干净的琴声,一弦一弦,音音如清秋暮雨,就一路静静听琴慢慢行来。
清音不绝,就见她一身白衣,横琴拂弦,从街那头迤迤而来。她微微一笑,声音和琴声一样干净清澈:“ 你可听懂我的琴了?”
那一日的细雨,那一日的斜阳,那一日的琴声,那一日的她,那一日的一笑,就象过眼云烟,乱了,散了,不见了,却依旧刻骨铭心不能相忘。
这一生,竟就是为了两回夕阳。
名阳棋盘街的一回,斜阳似梦,笑靥如花。
东野贺兰的一回,残照如血,玉颜冰色。
琴声响起,果然清音绝世,宛如天籁。
但风静为只淡淡看着自己握住酒杯的手。他的手很漂亮,不仅仅是秀气、修长,而是漂亮。玉色手背下纤细的、隐隐紫蓝色的血管,看上去异常的洁净。如此诡异的洁净决不是溪水泉水湖水河水洗得出来的,就是将手在这纯净至极的名酿清欢醉中浸上三天三夜也浸不出如此的洁净来。这份洁净只有鲜血才洗练得出来,只有温温热热、腥腥滑滑、湿湿黏黏的鲜血才能洗去一切不洁,洗出这样残忍的干净来。
而他看手的眼神也和他的手一样漂亮得诡异,可惜他长睫遮目,萧飒扬看不到他的眼神,不然,一定会惊异于那刻骨的憎恨、柔软的忧伤。
他就用这样漂亮的眼神看着自己漂亮的手,丝毫不去理会屏风后的人、屏风后的琴声。
如果说她的拂梅一笑倾尽了他一世的欢颜,那她的红颜一曲便耗磬了他一生品琴的心思心念心力。听琴品琴皆要用心,而他的心早已死得彻底。
而这伤病缠绵的身子,很快也将彻底死去。
想到这里,风静为顿生离意。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没有太多的时间了。微一沉吟,避席倾身:“皇上,请恕草民……”
“铮铮铮――”五弦俱发,促柱张弦,琴声从柔缓轻灵遽然一变,正宫浩瀚,仿佛江山万里剑气纵横,沙场秋兵慨当以慷;清商凉楚,隐隐英雄末路烈士暮年,空负大志拂剑悲歌。萧飒扬多年征战,几番陷入死境,自然体会得出曲中蕴意,剑眉一轩,不由喝了声“好!”
风静为脸色遽变!一个踉跄,青衣大袖拂落酒杯,“叮――”一声。上好的青瓷盏跌了个粉碎。
萧飒扬听得出悲歌之意,却不知这并非侠者之叹,而是红颜之叹!
一代红颜眼见江山动荡朝廷不稳,可惜身为女子纵使智算如珠也无能为力,只落得临镜挽妆暗恨年华逝水,空负才情。
这分明就是当年莫音璇自创的定情之曲!
红颜弹指刹那相思!
这琴声、这旋律、这指法,除了莫音璇,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弹出!
除了莫音璇,还有谁能将这悲歌幽思如此喷薄而发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不容他缓过一口气,琴声再转折至极高,一个极清极冷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透空碎远穿心而入,传音入密!一句一句,一字一字,字字凝冰!
红――颜――一――曲――梦――中――死――
一――曲――红――颜――死――如――梦――
一股冰冷的剧痛袭上心口,痛得风静为的脸色瞬间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层层褪去原本就淡极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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