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第19/78页


  “把它戴上,"瑞德微笑着说。
  她飞也似的跑到镜子跟前,把帽子噗的一下戴到头上,把头发往后推推,露出那对耳坠子来,然后系好带子。
  “好看吗?”她边嚷边旋转着让他看最美的姿势,同时晃着脑袋叫那些羽毛跳个不停。不过,她用不着看他那赞赏的眼光就知道自己显得有多美了。她的确显得又妩媚又俏皮,而那淡绿色衬里更把她的眼睛辉映成深悲翠一般闪闪发亮了。
  “唔,瑞德,这帽子是谁的?我想买。我愿意把手头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就是你的呀,"他说。"还有谁配戴这种绿色呀?你不觉得我把你这眼睛的颜色记得十分精确吗?”“你真的是替我选配的吗?”“真的。你看盒子上还有'和平路'几个法文字呢。如果你觉得这多么能说明问题的话。"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意思,只一味朝镜子里的影像微笑。
  在这个时刻,除了她两年以来头一次戴上了这么漂亮的帽了并显得分外地迷人之外,任何事情都无所谓了。有了这顶帽子,她还有什么事办不到呀!可是随即她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你喜欢它吗?”
  “唔,这简直是像个梦,不过----唔,我恨自己不得不用黑纱罩住这可爱的绿色并把羽毛染成黑色的。"他即刻站到了她身边,用熟练的手指把她下巴底下的结带解开。不一会儿帽子就放回到盒子里了。
  “你说过这是我的呀!你这是干什么?”
  “可它并不是给你改做丧帽的。我会找到另一位绿眼睛的漂亮太太,她会欣赏我的选择的。”“啊,你不能这样!我宁死也得要它!啊,求求你,瑞德,别这样小气!给了我吧!”“把它改成跟你旁的帽子一样的丑八怪?不行。"她抓住盒子不放。要把这个使她变得如此年轻而妩媚的宝贝给别的女孩子?啊,休想!她也曾暂时想起皮蒂和媚兰的惊慌模样,她想起母亲和她可能要说的话。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可是,虚荣心毕竟更有力量。
  “我答应你,我不会改它。就给了我吧。"他把盒子给她,脸上流露着微带嘲讽的笑容,望着她把帽子再一次戴上并端详自己的容貌。
  “这要多少钱?"她突然沉下脸来问。"我手头只有50美元,不过下个月----”“按南部联盟的钱算,这大约值两千美元左右。”“啊,我的天----好吧,就算我现在给你50,以后,等我有了----”“我不要钱,"他说。"这是礼物。"思嘉的一张嘴张开不响了。在接受男人的礼物方面,界线可画得又严密又谨慎呢。
  “糖果和鲜花,亲爱的,"爱伦曾经屡次说,"也许一本诗集,或者一个像册本,一小瓶香水,只有这些,男人送给你时可以接受。凡是贵重礼物,哪怕是你的未婚夫送的,都千万不能接受。千万不要接受首饰和穿戴的东西,连手套和手绢也不能要。你如果收了这样的礼物,男人们就会认为你不是个上等女人,就会对你放肆了。”“啊,乖乖!"思嘉心想,先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形相,然后看着瑞德那张神秘莫测的脸。"这太可爱了。我简直没法告诉他我不能接受。我宁愿----我几乎宁愿让他放肆一下,如果只有个小动作的话。"这时她不禁对自己也觉得惊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于是脸红了。
  “我要----我要给你那50美元----”
  “如果你这样,我就把它扔了。或者,还不如花钱为你的灵魂作作弥撒。我相信,你的灵魂是需要作几次弥撒的。"她勉强笑笑,可是一起见镜子里那绿帽檐底下的笑影便立即下决心了。
  “你究竟要对我怎么样呢?”
  “我是在用好东西引诱你,把你那些女孩子的空想磨掉,然后服从我的支配,”他说。“'从男人那里只能接受糖果和鲜花呀,亲爱的!'"他取笑似的模仿着,她也格格地笑了。
  “瑞德・巴特勒,你这个又狡诈又黑心的坏蛋,而且你明明知道这帽子太漂亮了,谁还会拒绝呢。"他的两只眼睛在嘲笑她,即使同时在称赞她的美貌。
  “当然喽,你可以对皮蒂小姐说,你给了我一个塔夫绸和绿水绸的样品,并画了张图,而后我向你勒索了五十美元。”“不,我要说是一百美元,她听了会告诉城里的每一个人,然后人人都会对我眼红,议论我多么奢侈。不过,瑞德,你以后不要再给我带这样贵重的东西好吗?你这已经是太慷慨了,我实在不能接受别的了。”“真的?可是,只要我认为能增加你的魅力,只要我觉得喜欢,我还要继续带些礼物来。我要给你带些暗绿色水纹绸来做一件长袍。好跟这顶帽子相配。不过我要警告你,我这人并不慷慨。我是在用帽子和镯子引诱你,引你上钩。请经常记住,我每做一件事都有自己的动机,从来不做那种没有报酬的傻事。我总是要得到报偿的。"他的黑眼睛在她脸上搜索,移到了她的嘴唇上,思嘉垂下眼来,浑身激动。现在,就像爱伦说的那样。他准备要放肆了,他要吻她,或者试图吻她,可是她心慌意乱打不定主意,不知怎么办才好。要是她拒绝呢,他就可能一把将帽子从她头上摘下来,拿去给别的女人。反之,要是允许他规规矩矩亲一下呢,他就可能再给她带些可爱的礼物来,希望再一次吻她。男人总是非常重视亲吻的,其中的缘故只有天知道。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吻过一次就不再给吻了的话,他就会大出洋相,显得十分有趣。要是瑞德・巴特勒爱上了她,并且自己承认了,求她接一个吻或笑一笑,那才带劲呢。是的,她愿意让他吻。
  但是他没有来吻她,她从眼睫毛底下瞟了他一眼,并用挑逗的口气低声说:“你总是要得到报偿的,是这样吗?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那得等着瞧了。”“唔,要是你觉得我为了偿付那顶帽子便会嫁给你,那是不会的,"她大胆地说,同时俏皮地把头晃了晃,让帽子上的羽毛抖动起来。
  他那雪亮的牙齿在一小撮髭须下微微一露,仿佛要笑似的。
  “你这是在恭维自己了,太太,我是不准备结婚的。我并不想娶你或任何别的女人。”“真的!"她吃惊地叫了一声,同时断定他就要放肆了。
  “我连吻也不想吻你呢。”
  “那你为什么把嘴撮成那么个可笑的模样呀?”“啊!"她向镜子里瞧了一眼,发现自己的红嘴唇的确是个准备接吻的姿势,气得连连顿脚。不禁又嚷了一声,”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可怕的人了,我真的再也不想见到你了!”“要是你真的这么想,你就会把帽子丢在地上踩起来。哎哟哟,看你急成那个样子,不过这也是恰到好处的,你大慨很清楚,来,思嘉,把帽子踩在脚下,好让我看看你对我和我的礼物是怎么想的吧。”“看你敢把这顶帽子碰一下,"她边说边抓住帽带慢慢往后退。他跟上去,笑嘻嘻地把她的手握住了。
  “唔,思嘉,你真像个孩子,可把我的心都揪痛了,"他说。"我要吻你的,看来你正盼着呢。"说着他随随便便俯下身来将髭须在她脸上擦了擦。"现在,你是不是觉得该打我一个耳光来维持你的体面呀?"她撅着嘴,抬着注视着他的眼睛,看见那黑黝黝的眼珠子里饱含着乐趣,便噗哧一声笑了。她想这家伙也太爱戏弄人,太叫人恼火了!如果他并不想跟她结婚,甚至不想吻她,那他要怎样呢?如果他并没有爱上她,那为什么来得这样勤并送给她礼物呢?
  “这就好了,"他说。"思嘉,我是会教你干坏事的,所以你一旦觉察出来就会让我滚蛋----如果你办得到的话,我这人可是很难摆脱掉的埃不过我对你只有坏处。”“是这样吗?”“难道你看不出来?自从我在义卖会上遇到你那一天气,你的行为就很叫人吃惊了,其中大部分应当归咎于我。是谁怂勇你跳舞的呢?是谁强迫你承认了你认为我们的主义既不光荣也不神圣的呢?是谁促使你承认你觉得那些为响亮的信条而牺牲的人便是傻瓜呢?谁帮助你给了那些老太太许多闲谈的资料呢?谁正在劝说你提前几年便匆匆地将丧服脱掉呢?
  最后,又是谁引诱你接受一件要想继续当上等女人就不能接受的礼物呢?”“巴特勒船长,你这是在恭维你自己。我根本没有干过这样可耻的事,而且,没有你的帮助我也会做你提到的那些事呢。”“我怀疑这一点,"他说这话时脸色突然显得平静而阴沉了。"你应当仍然是查尔斯・汉密尔顿的伤心的遗孀,同时带些鲜花送给那些正在康复的军官。"她并没有意识到瑞德说的那最后几句话是真实的。她没有看出他已经设法打开她那寡妇生活的牢门,把她释放出来,使她在作为一个美人本来早已是昨日黄花的时候,又能像女王一般凌驾于那些未婚姑娘之上。她也没有看出自己在他的影响下已经远远背离了母亲的教诲。变化是慢慢发生的,从蔑视一种小小的习俗到蔑视另一种习俗,中间似乎没有什么联系,至于瑞德在其中起的作用就更不明显了。她还不明白,正是由于他的鼓励,她才否定了母亲关于妇道的许多严格禁条,忘记了作为一个上等女人时很难遵守的那些教训。
  她仅仅看到那顶帽子是她历来有过的最合适的一顶,而且它没有花她一文钱;瑞德也一定是爱上她了,不管他承认与否。她无疑是要想出一个办法来使他承认的。
  第二天,思嘉手里拿着一把梳子,站在镜前,嘴里塞满了发夹,正在试着做一种新的发型。这种发型是梅贝尔最近在里士满探望丈夫时学到的,名叫"老猫老鼠小耗子",据说是时下京都最风行的,不过很不容易做呢。这要把头发从当中分开,每一边又分成逐渐减少的三绺,最大的一绺紧靠中分线,算作"老猫"。"老猫”和"老鼠"很容易就安顿好了,可"小耗子”总是想从发夹中溜出来,恼火得很。不过,她下决心一定要把它弄好,因为瑞德今天要来吃晚饭,而他很注意衣服和头发的式样,并且是最评头品足的。
  她正在跟自己那把又密又顽固的头发斗争,额头上冒出了许多汗珠,这时忽然听到楼下穿堂里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便知道是媚兰从医院回来了。接着,她听见媚兰两步并作一步飞快地跑上楼来,便不禁拿着发夹愣住了,心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因为媚兰像个贵夫人那样一贯是从容缓步的。她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媚兰随即跑进来,满脸的兴奋和惊慌,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
  她帽子挂在头顶上,脸上满是泪珠,裙圈急急地摆荡着。
  她手里抓着个什么东西,周围散发着一股廉价香水的强烈香味。
  “啊,思嘉!"她边喊边把门关好,随即在床上坐下。"姑妈回来了吗?还没有?啊,谢天谢地!思嘉,我差点给羞死了!我都快要晕过去了,你看,彼得大叔正在那里威胁说要告诉姑妈呢!”“告诉她什么呀?”“说我跟那个----跟那位小姐还是太太说话了----"媚兰用手绢使劲扇着自己那张火烫的脸。"那个红头发的叫贝尔・沃特琳的女人呀!”“怎么,媚兰!"思嘉嚷着,眼睛都吓得发直了。
  贝尔・沃特琳就是她到亚特兰大的当天在街上看见的那个红头发女人,现在她可能是城里名声最臭的女人了,有许多妓女跟随着大兵涌进了亚特兰大,而贝尔沿着她那火红的头发和俗丽而过分时髦的衣着成了她们中的佼佼者。人们在桃树街大街上和附近的体面人家很少看到她,但只要她一出现,有身份的妇女便急忙走开,避免同她接近。可是媚兰跟她说话了。难怪彼得大叔大发雷霆呢。
  “要是皮蒂姑妈发现,我就活不成了!你知道她会到处嚷嚷告诉城里每个人的,这样我就没脸见人了,"媚兰抽沿着说。
  “可这不是我的过错。我----我不能硬从她面前跑开呀,那样太不礼貌了。思嘉,我----我很替她感到难过,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想太不应该了呢?"但是思嘉并不关心这件事在道德是否应该。像大多数有教养和天真烂漫的年轻女人那样,她对妓女怀着一份十分强烈的好奇心。
  “她的话讲得怎么样?她想要干什么?”
  “唔,她的语法糟透了,不过我看得出她在极力想学得文雅些,可怜的人儿!我从医院里出来,发现彼得大叔和马车没有在门口等我,我就想步行回家了。我经过埃默生家的大院时,她正躲在篱笆后面呢!啊,谢天谢地,埃默生一家都到梅肯去了。这时,她说,'威尔克斯小姐,你跟我说一会儿话好吗?'我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想我应当尽快走开,可是----可是思嘉,她显得那么可怜----是的,好像是在哀求我。她穿着一身黑衣裳,戴着黑帽子,也没有涂脂抹粉,要不是那头红头发就真正像个规矩人了。她没有等我开口又接着说:‘我知道,我是不应当跟你说话的,不过当我跑去对那只年老的母孔雀埃尔辛太太说时,她竟把我从医院里撵出来了!'”“她真的管她叫母孔雀吗?”思嘉乐呵呵地笑了。
  “唔,这不是好玩的。别笑嘛,看来这位小姐,这个女人,是想替医院做点什么----你能想象出来吗?她提出要每天上午来当看护呢!当然,埃尔辛太太一听这想法必定是给吓坏了,于是就命令她离开医院。接着她说,'我也想作点事情呢。
  难道我不也像你们那样是个拥护南部联盟的人吗?'这样,思嘉,我真的给她那要求帮助的模样感动了。你知道,她要是想为主义效劳,就不能说全是个坏人了,你觉得我这样也很坏吗?”“看在上帝面上,媚兰,谁管你坏不坏的?她还说了些什么呢?”“她说她一直在看经过那里到医院去的女人,觉得我----我的面貌很和平,所以就拦住了我。她有些钱要给我,还不要告诉任何人钱是从哪里来的,让我用在医院的事上,她说埃尔辛太太一定要她说明那是什么样的钱才同意作使用。什么样的钱呀!说到这点我真要晕倒了呢!那时我感到很不好办,急于要离开她,只得随口应着'唔,是的,当真,你多好',或者旁的傻话,可她却微笑着说:‘你才真是个基督徒呢,'并把这条脏手帕塞到我手里。喏,你闻闻这香味!”媚兰拿出一条男人用的手帕来,又脏又带着强烈香味,里面包着一些硬币。
  “她正在说'谢谢你',并表示以后每星期都给我带点钱的时候,得,彼得大叔赶着车迎面跑来看见我了!"说到这里,媚兰又泪流满面,把头倒在枕头上哭了起来。"当他看清楚是谁跟我在一起时,他----思嘉你看,他竟对我吆喝起来了!我这一辈子还从没见人吆喝过我呢。他还说,'你就在这里赶快给俺上车吧!'当我上了车,他便一路上没完没了地骂我,也不让我解释一句,还说他要去告诉皮蒂姑妈。思嘉,请下去求求他不要去告我了,好吗?说不定他会听你的。你知道,姑妈只要听我曾经面对面见过那女人,她也会给活活吓死的呀!
  思嘉,你愿意去跟彼得大叔说说吗?”
  “好,我去,不过,让我们先瞧瞧这里有多少钱。还沉着呢。"她解开手帕,一大把金币滚了出来,撒落在床上。
  “有五十美元呢!还有金币!思嘉!"媚兰惊叫着,数了数那些亮晶晶的硬币,显然给吓住了。“你说,你觉得在小伙子们身上使用这种----噢,这种钱----这样赚来的钱,恰当吗?你不觉得或许上帝会理解她是想帮助,所以就不管钱是否肮脏了呢?我一想到医院需要那么多的东西时----"但是思嘉并没有听这些,她在注视那条脏手帕,心里充满着羞辱和愤怒。原来手帕角上有个图案,其中包含着RKB三个字母。她那放珍贵物品的抽屉里也有一块跟这一模一样的手帕,那是瑞德・巴特勒昨天借给她用来包那束他们采折的鲜花的。她正准备今晚他来吃饭时还给他呢。
  这样看来,瑞德在同沃特琳那个贱货来往并给她钱了。这就是那笔给医院的捐款的由来了。原来是从封锁线捞到的金币呀。想想看,瑞德居然有胆量在跟那个贱货厮混过以后,再来同一位正经妇女会面呢!想想看,她几乎相信他爱上她呢。
  这证明他是决不会的了。
  凡是坏女人,以及那些跟他们有关连的人,对她来说都是些神秘而讨厌的家伙。她知道有些男人怀着某种目的去光顾这些女人,那种目的是正经女人所不齿的----或者,她要是提及的话,也只能用耳语或暗示,或一种委婉的说法。她常常想,只有低级而粗俗的男人才会去看这样的女人。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正经男人----就是说,她在体面人家遇见过并一起跳舞的那些男人----也可能做这样的事情。眼前这件事给她的思想打开了一个崭新的天地,一个令人十分恐怖的天地。说不定所有的男人都这样呢!他们强迫自己的妻子忍受这种不道德的行为就够坏的了,还要去找下等女人并为这种寻欢作乐付给她们金钱呢?啊,男人都坏透了,瑞德・巴特勒更是他们中最下流的一个!
  她要将这条手帕摔到他脸上去,并指着门口叫他滚出去,而且从此永远永远也不再理他了。可是不,她当然不能那样做。她永远永远不能让他知道她已经明白有那样一个女人存在,更不要说已经明白他去看过她这件事。一个上等女人是决不能这样做的。
  “唔,"她满怀愤怒地想,"假如我不是个上等女人,我还有什么不能对这个坏蛋说的呢!"于是,她把那条手帕揉成一团捏在手里,随即下楼到厨房里去寻找彼得大叔,她从火炉旁走过时,随手把手帕丢到火里,憋着一肚子无可奈何的怒气看着它燃烧。

第十四章
  1863年夏天到来时,每个南方人心里也升起了希望。尽管有疲困和艰难,尽管有粮食投机商和类似的蟊贼,尽管死亡,疾病和痛苦给几乎每一个家庭留下了阴影,南方毕竟又在说:“再打一个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了,"而且是怀着比头年夏天更乐观的心情说的。北方佬的确是个很难砸开的核桃,可是他们终于在破裂了。
  对于亚特兰大和对于整个南方来说,1862年圣诞节是个愉快的节日。南部联盟在弗雷德里克斯堡打了一个很大的胜仗,北方佬伤亡的人员数以千计,人们在节假期间普遍欢欣鼓舞,欢庆和祈祷局势已出现了转折点。那些穿灰制服的军队已成了久经沙场的队伍,他们的将军已屡建功勋,人人都知道,只要春季战役一打响,北方佬就会被永远彻底地击溃了。
  春天到来,战斗又开始了。到五月间南部联盟军队又在昌塞洛斯维尔打了个大胜仗,整个南方都为之欢欣鼓舞。
  在离本县较近的地方,一支突入佐治亚的联邦骑兵给击溃了,又成了南部联盟方面的胜利。人们仍在嘻嘻地彼此拍着肩背说:“是啊,先生!只要咱们的老福雷斯特将军跟上来,他们就不如早点滚了!"原来四月下旬斯特雷特上校率领一支八百人的北方骑兵队伍突然袭入佐治亚,企图占领在亚特兰大北面六十余英里的罗姆。他们妄想切断亚特兰大和田纳西之间的极端重要的铁路线,然后向南攻入南部联盟的枢纽城市亚特兰大,把集中在那里的工厂和军需物资彻底摧毁。
  这是十分厉害的一招,如果没有纳・贝・福雷斯特将军,就会给南方造成极大的损失。当时这位将军只带领相当于敌人三分之一的兵力----不过这是些多么了不起的骑手啊!尾随在他们后面,但赶在他们到达罗姆之前便交上了火,然后是昼夜猛击,终于把他们全部俘获了!
  这个捷报和昌塞洛斯维尔大捷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到了亚特兰大,引起全城一片震天动地的欢呼。昌塞洛斯维尔的胜利可能有更加重大的意义,但是斯特雷特突击队的被俘也使北方佬显得极为狼狈。
  “不,先生,他们最好不要再跟老福雷斯特开玩笑了!"亚特兰大人开心地说,同时一再谈论这次打胜仗的经过,兴味无穷。
  现在,南部联盟走运的形势发展到了极盛的高潮阶段,它席卷着满怀喜悦的人们。不错,格兰特率领下的北方佬军队五月中以来一直在围攻维克斯堡。不错,斯・杰克逊在昌塞洛斯维尔受了重伤,这是南方的一个令人痛心的损失。不错,科布在弗雷德里克斯堡牺牲了,这使佐治亚失掉了一个最勇敢和最有才能的儿子。可是,北方佬再也经不起像弗雷德里克斯堡和昌塞洛斯维尔这样的惨败了,他们会被迫投降,那时残酷的战争便可宣告结束了。
  到七月初,先是谣传,后来从快报上证实了:李将军在向宾夕法尼亚挺进。李将军打进了敌人区域了!李将军在强攻了!这是最后一战了!
  亚特兰大人兴奋得如醉如狂,迫切地渴望着来一次报复。
  如今北方佬知道将战争打到自己的家里是什么滋味了。如今他们该知道耕地被荒废、牛马被偷走、房屋被焚毁、老人孩子被抓进牢房、妇女儿童被赶出来挨饿都是些什么样的滋味了。
  人人都清楚北方佬在密苏里、肯塔基、田纳西和弗吉尼亚都干了些什么。北方佬在占领区犯下的罪行,连很小的孩子都能又恨又怕地历数出来。现在亚特兰大已到处是从田纳西东部逃来的难民,他们亲口讲述自己的苦难经历,令人听了无不伤心。在那个地区,南部联盟的同情者居少数,战争带给他们的灾难也最沉重,就像在所有边境地区那样,兄弟互相残杀,人们彼此告密,这些难民都大声要求让宾夕法尼亚一片焦土,连那些最温和的老太太也表现出严厉的喜悦心情。
  但是有人从前线带回消息说,李将军下了命令,宾夕法尼亚州的私人财产不能触动,掠夺一律处以死刑,凡军队征用任何物品都必须付钱----这样,李将军就得付出自己所赢得的全部尊敬才能保全在群众中的声望了,也不让人们在那个繁华州的丰富仓库里为所欲为一下?李将军究竟是怎么想的?可我们的小伙子却迫切需要鞋子、衣服和马匹呢!
  米德大夫儿子达西捎回来一封急信,这是七月初亚特兰大收到的惟一第一手新闻,因此便在人们手中传递,引起愈来愈大的愤慨。
  “爸,你能设法给我弄一双靴子来吗?我已经打了两个星期赤脚了,至今还没有希望得到靴子。要不是我的脚太大,我可以像别的小伙子那样,从北方佬死人脚上脱一双下来,可是我还没打到一个有我这般大脚的北方佬呢。如果你能替我弄到,请不要通过邮局寄。有人会在途中偷走的,而我又不想责怪他们。还是叫费尔坐趟火车送来吧。我们到什么地方,我会很快写信告诉人。只知道在朝北方行进,眼前我还不清楚,我们此刻在马里兰,人人都说是开到宾夕法尼亚去……“爸,我觉得我们应当对北方佬以牙还牙,可是将军说不行。至于我个人,我并不愿意只图一时高兴去烧北方佬的房子而受到枪毙的处分,爸,今天我们穿过了你可能从没见过的极大一片麦田。我们那里可没有这样的麦田呢。好吧,我得承认我们在那片麦地里偷偷搞了一点掠夺,因为我们全都饿得不行了,而这种事只要将军不知道就不会有危险的。不过没有给我们任何好处,那麦子一吃下去便更糟了,小伙子们本来都患了点痢疾,要知道,带着痢疾走路比拖着一条伤腿走还要困难呢。爸,请一定设法替我弄双靴子来。我如今已当了上尉,一个上尉即使没有新的制服或肩章,也应当穿双靴子嘛。"但是军队到了宾夕法尼亚----这才是重要的事情。再打一次胜仗战争就会结束。那时达西・米德所需的靴子就全都有了,小伙子们就会往回开拔了,大家再重新欢聚。米德太太想象儿子终于回到家里,从此不再离开,便忍不住要落泪了。
  七月三日,从北方来的电讯突然沉默了,一直到四日中午才有断断续续的经过窜改的报道流入设在亚特兰大的司令部。原来在宾夕法尼亚发生了激战,在一个名叫葛底斯堡的小镇附近打了一次投入李将军全部兵力的大仗。消息并不怎么确切,来得也晚,因为战争是在敌人区域里打的,所有的报道都得首先经过马里兰,转到里士满,然后再到亚特兰大。
  人们心中的焦虑逐渐增长,恐惧的预感慢慢地流遍全城。
  最糟糕的是不明白事情的真相。凡是有儿子在前线的家庭都焦急地祈祷着,但愿自己的孩子不在宾夕法尼亚,可是那些知道自己的亲属就在达西・米德团里的,便只好咬着牙声称,他们参加了这次将永远打垮北方佬的鏖战,是十分光荣的事。
  皮蒂姑妈家的三位女人只好怀着无法掩饰的恐惧心里彼此面面相觑。艾希礼就在达西那个团里呢。
  到七月五日,坏消息终于到来,但不是从里士满而是从西边传来的。维克斯堡陷落了,经受长期而残酷的围攻之后陷落了,而且实际上整个密西西比流域,从圣路易斯到新奥尔良,都已沦于北方佬之手。南部联盟已被切成两块。在任何别的时候,这一灾难的消息都会给亚特兰大人带来恐怖和悲伤。但是现在,他们已来不及考虑维克斯堡。他们考虑的是在宾夕法尼亚进行强攻的李将军。只要李将军在东边打了胜仗,维克斯堡的陷落就不是太大的灾难了。还有宾夕法尼亚,纽约,华盛顿呢。一旦把它们打下来,整个北方便会陷于瘫痪状态,这可以抵销密西西比流域的败绩还绰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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