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第59/78页


  “你要干什么?"她使出最大的力气,正颜历色地喝道。那黑人又缩到大树后面,从他回话的声音可以听得出,他是很害怕的。
  “哎呀,思嘉小姐,别开枪,我是大个子萨姆呀!"大个子萨姆!一时间她不明白他的话,萨姆本来在塔拉当工头,围城的日子里她还最后见过他一面。他怎么。……“出来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萨姆!"那个人犹犹豫豫地从大树后面出来,他是个邋遢的大个子,光着脚,下身是斜纹布裤子,上身是蓝色的联邦制服,他穿着又短又瘦。思嘉认出来了,这的确是萨姆,就把手枪放回的处,脸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啊,萨姆!见到你,我真高兴!”
  萨姆连忙冲到马车旁,两眼兴奋得转个不停,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像大腿一样大的两只黑手,紧紧地攥住思嘉伸给他的手。他那西瓜瓤一样红的舌头不停地翻动着,他高兴得整个身子左右来回扭动着,这动作竟像看门狗跳来跳去一样可笑。
  “我的老天爷,能再见到家里的人,可真太好了!"他说,一面使劲攥着思嘉的手,她觉得骨头都要攥裂了。"您怎么也这么坏,使起枪来了,思嘉小姐?”“这年头里,坏人太多了,萨姆,我不得不使枪埃你到底在棚户区这个糟糕的地方干什么,你是个体面的黑人呀?怎么不到城里去找我啊?"“思嘉小姐,我不住在棚户区,只是在这里待一阵子。我才不住在这个地方哩。一辈子没见过这么懒的黑人。我也不知道您就在亚特兰大,我还以为您在塔拉呢。我原想一有机会就回塔拉去。"“自从围城以后,你就一直待在亚特兰大吗?"“没有,小姐!我还到别处去过。"这时他松了手,思嘉忍着疼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看骨头是否仍然完好。"您还记得最后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吗?"思嘉回想起来,那是围城前的一天,天气很炎热,她和瑞德坐在马车里,一伙黑人以萨姆为首,排着队穿过尘土飞扬的大街,朝战壕走去,一面高唱《去吧,摩西》。思嘉想到这里,点了点头。
  “唉,我拼命挖壕沟,装沙袋,一直干到联盟军离开亚特兰大。带领我们的队长被打死了,没人说怎么办,我就在林子里躲了起来。我想回塔拉去,可又听说塔拉一带全烧光了。
  另外,我想回也回不去。没有通行证所叫巡逻队抓去。后来北方佬来了,有个军官是个上校,他看中了我,叫我去给他喂马,擦靴子。
  “是啊,小姐,我那时候可神气了,当上了跟班的。和波克一样,可我本来是个庄稼汉呀。我没告诉上校我是个庄稼汉,他----您知道,思嘉小姐,北方佬糊涂得很他们根本不分清楚!就这样,谢尔曼将军开到萨瓦纳,我也跟着上校到了萨瓦纳。天啊,思嘉小姐,那一路上,从来没见过那么可怕的事。抢啊,烧啊----思嘉小姐,他们烧没烧塔拉?"“他们是放了火,可我们把火扑灭了。"“噢,那就好了。塔拉是我的家,我还想回去呢。仗打完了以后,上校对我说:'萨姆,跟我回北方去吧,我多给你工钱。'当时我和其他黑人一样,很想尝尝这自由的味道再回家,所以就跟着上校到了北方,我们去了华盛顿,去了纽约,后来还到了波士顿,上校的家在那里。是哪,小姐,我这个黑人跑的地方还不少呢!思嘉小姐,北方佬的大街上,车呀,马呀,多得很呢!我老怕叫车压着哩!"“你喜欢北方吗,萨姆?”“也喜欢----也不喜欢。那个上校是个大好人,他了解黑人,他太太就不一样,他太太头一次见我,称我‘先生',她老这么叫我,我觉得很别扭。后来上校告诉她叫我'萨姆',她才叫我'萨姆'的。可是所有北方人,头一次见到我,都叫我'奥哈拉先生'。他们还请我和他们坐在一起,好像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不过我从来没和白人坐在一起过,现在太老了,也学不会了。他们待我就像待他们自己人一样,思嘉小姐,可是他们心里并不喜欢我----他们不喜欢黑人,他们怕我,因为我块儿大。
  他们还老问我猫狗怎么追我,我怎么挨打。可是天知道,思嘉小姐,我没有挨过打呀!你知道杰拉尔德老爷从不让人打我这样一个不值钱的黑人。
  “我把情况告诉他们,还对他们说太太对待黑人多么好,我得肺炎的时候,她连觉也不睡,细心照料我一个星期,可他们都不相信。思嘉小姐,我想念太太,想念塔拉。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一天晚上就溜出来,上了一辆货车,一直坐到亚特兰大。您要是给我买张票,我马上就回塔拉去,我回去看看老爷。这自由我可是受够了,我愿意有个人安排我按时吃得饱饱的,告诉我干什么,不干什么。生了病还照顾我。我要是再得了肺炎怎么办?那北方佬的太太能照料我吗?不可能,她可以称我'奥哈拉先生',但是她不会照顾我的。可是太太,我要是病了,她会照顾我的----思嘉小姐,您怎么了?"“爸爸和母亲都死了,萨姆。"“死了?思嘉小姐,您在开玩笑吧。您不应该这样对待我的!"“不是开玩笑,是真的,母亲是在谢尔曼的军队开到塔拉的时候死的。爸爸----他是去年六月去世的。唉,萨姆,别哭埃不要哭了!你要再哭,我也受不了!萨姆,别哭!我实在受不了。现在咱们不谈这个了。以后有时候我再详细给你说。……苏伦小姐在塔拉,她嫁了一个非常好的丈夫,是威尔・本廷先生。卡琳小姐,她在一个----"思嘉没有说下去,她对这个哭哭啼啼的大汉,怎么能把修道院是什么地方说清楚呢。"她现在住在查尔斯顿,不过波克和百里茜都还在塔拉……来,萨姆,擦擦鼻子。你真想回家去吗?"“是的,可这个家不像我想像的那样有太太在----"“萨姆,留在亚特兰大,给我干活儿怎么样?现在到处坏人这么多,我非常需要一个赶车的人。”“是啊,思嘉小姐。您肯定是需要的,我一直想对您说,您一个人赶着车到处跑可不行啊,您不知道现在黑人有多么坏呀,特别是住在这棚户区的人。您这样可不安全呢。我在棚户区只待了两天,就听见他们议论您了,昨天您经过这里,那些下贱的黑女人冲着您大叫。当时我就认出您来了,可您的车跑得太快,我没追上。不过我让那些人掉了层皮,真的,萨姆,您没注意她们今天就没出来吗?”“我倒是注意到了,这真得谢谢你,萨姆。怎么样,给我赶车好吗?"“思嘉小姐,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想我还是回塔拉去吧。"萨姆低下头,他那露着的大拇指指头在地上划来划去,不知他为什么有些紧张。
  “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多给你工钱,你一定要留在我这里。"他那张傻呼呼的黑黑的大脸膛,和孩子的脸一样容易看出内心的感情。他抬头看了看思嘉,脸上露出惊惶的神情。他走到近处,靠在马车边上,悄悄地说:“思嘉小姐,我非离开亚特兰大不可。我一定要到塔拉去,我一到那里,他们就找不着我了,我----我杀了一个人。"“一个黑人?"“不,是一个白人,是一个北方佬大兵,他们正在找我,所以我才待在棚户区。"“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喝醉了,朝我说了些很难听的话,我受不了,就掐住了他的脖了----我并没不想起死他,思嘉小姐,可我的手特别有劲,一会儿的工夫,他就死了。我吓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所以就躲到这里来了。昨天看见您从这里经过,我就说:'上帝保佑,这不是思嘉小姐吗?她照顾过我,她不会让北方佬把我抓走的,一定会送我回塔拉。"“你说他们在追捕你?他们怎么知道是你干的呢?"“是的,我这么大个子,他们不会弄错了。我想我大概是全亚特兰大最高的黑人了。昨天昨上他们已经到这里来找过我了,有一个黑人姑娘,把我藏在树林里一个洞里了,他们走了我才出来。"思嘉皱了皱眉头坐了一会儿。她一点也没有因为萨姆杀了人而感到震惊,或者伤心,而是因为不能用他赶车而感到失望。像萨姆这样身材高大的黑人当保镖,不比阿尔奇差。她总得想法把他平平安安地送到塔拉去,当然不能让当局把他抓去。这个黑人很有用,把他绞死可太可惜了。是啊,他是塔拉用过的最好的工头了!思嘉根本没想到他已经自由了。在她心目中,他仍然是属于她的,和波克、嬷嬷、彼得、厨娘、百里茜都一样,他仍然是"我们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因此必须受到保护。
  “我今天晚上就送你回塔拉去,"她最后说。"萨姆,现在我还要往前面赶路,天黑以前还要回到家里。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你要去的地方,谁也别告诉,你要是有帽子,拿来,可以遮一遮脸。"“我没有帽子呀!"“那就给你两毛五分钱,从这里的黑人那里买一顶,然后到这里来等我。"“好吧,小姐,"现在又有人告诉他做什么了,他松了口气。脸上也显得精神了。
  思嘉一边赶路一边想。威尔肯定欢迎这样好的一个庄稼汉到塔拉来。波克干地里活儿一直干得不大好,将来也不会干得好。有了萨姆,波克就可以到亚特兰大来,和迪尔茜待在一起,这是父亲去世的时候她答应过的。
  她赶到木材厂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了,没想到会在外面待到这到晚。约翰尼・加勒格尔站在一所破房子的门廓上,这房子是这家小木材厂的厨房。还有一所石头房子,是睡觉的地方,房前有一根大木头,上面坐着四个犯人,这就是思嘉派给约翰尼的五个犯人之中的四个。他们穿的囚服,因为有汗,又脏又臭。他们拖着疲倦的脚步走动时,脚镣发出哗啦哗的响声。这几个人都带着一种消沉、绝望的眼神。思嘉一眼就看出,他们都很瘦,健康状况很差。可是就在不久以前,她把他们雇来的时候,他们都是挺结实的呀。思嘉下了车,这些人连眼皮也不抬,只有约翰尼转过脸来,还顺手把帽子摘下来,向思嘉打了个招呼,他那棕色的小脸盘儿硬得像核桃一样。
  “我不喜欢这些人这个样子,"她直截了当说。"看上去,他们身体不好,还有一个在哪里?"“他说他有玻"约翰尼要理不理的说。"在里边躺着呢。"“他有什么病?"“多半是懒玻"“我去看看他。"“你别去,说不定他光着身子哩。我会照顾他的。他明天就上班。"思嘉犹豫了一下,她看见一个犯人无力地抬起头来瞪了约翰尼一眼,表现出深恶痛绝的样子,接着又低下头,两眼看地了。
  “你用鞭了抽他们吗?”
  “对不起,肯尼迪太太,现在是谁在管这个厂子?你说过你让我负责管这个厂。我可以随意使唤。你没有什么可指我的,对不对?我比埃尔辛先生了的木材多一倍,难道不是这样吗?"“的确是这样,"思嘉说,但她打了一个寒噤,仿佛有一只鹅踩了她的坟。
  她觉得这个地方和这些难看的房子有一种可怕的气氛,而过去休・埃尔辛经管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这种气氛。她还觉得这里有一种孤独、与世隔绝的感觉,这也使她不寒而栗。
  这些犯人与外界离得那么远,什么联系也没有,任凭约翰尼・加勒格尔摆布。他要是想抽打他们,或用别的办法虐待他们,她是无从知道的,犯人是不敢向她诉苦的,他们怕她走了以后受到更重更严厉的惩罚。
  “这些人看上去怎么这样瘦埃你让他们全吃饱吗?天知道,我在伙食上花的钱足可以把他们喂得像猪一样肥。上个月,光是面粉和猪肉我就花了三十块钱,晚饭你给他们吃什么?“思嘉边说边走到厨房前面,往里面看了看。有一个黑白混血的胖女人正在一只生了锈的旧炉子前做饭,一见思嘉,轻轻地行了个礼,又接着搅她煮的黑眼豆,思嘉知道约翰尼・加勒格尔和这个女人同居,但她觉得还是不理会这件事为好,她看得出来,除了豆子和玉米饼子之外,并没有准备什么别的可吃的东西。
  “还有什么别的给他们吃呢?”
  “没有。”
  “豆子里没搁点腌肉吗?”
  “没有。”
  “也没搁点炖咸肉吗?黑眼豆不搁咸肉可不好吃,吃了不长劲儿呀,为什么不搁点咸肉?"“约翰尼先生说用不着搁咸肉。"“你给我往里搁。你们的东西都放在哪里?"那女人显得很害怕,她的眼睛朝着放食品的壁看了看,思嘉走过去使劲一下子把门打开,只见地上放着一桶打开的玉米面,一小口袋面粉,一磅咖啡,一点白糖,一加仑主高梁饴,还有两只火腿,其中一只火腿在架子上,是最近才做熟的,只切掉了一两片。思嘉气冲冲地回过头来看约翰尼,约翰尼也是满脸怒气,并用冷冰冰的眼睛看着她。
  “我上星期派人送来的五袋白面到哪里去了?那一口袋糖和咖啡呢?我还派人送过五只火腿,十磅腌肉,还有那么多甘薯和爱尔兰土豆。这些东西都到哪里去了?就算你一天给他们做五顿饭吃,也不至于一个星期就都用光埃你卖了!你一定是卖了,你这个贼!把我送来的好东西全卖了,把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然后就给这些人吃干豆子、玉米饼子。他们怪不得这么瘦呢。你给我让开!"她怒气冲冲地从他身旁走过,来到门廓上。
  “你,头上那个----对,就是你。给我过来!"那人站起来,吃力地向她走来,脚镣哗啦啦地直响,她看了看他光着的脚脖子,磨得通红,甚至都磨破了。
  “你最后一次吃火腿是什么时候?”
  那人低着头往地下看。
  “说话呀!”
  那人还是站在那里不吭声,垂头丧气的样子,后来他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看思嘉一眼,好像在恳求她,接着又把头低下去了。
  “不敢说,是不是?那好吧,你到食品柜把架子上的火腿拿来。丽贝卡,把刀给他,让他拿过去和那几个把它分了,丽贝卡,给这几个人准备点饼干和咖啡。多给他们点高梁饴。马上动手,我要看着你拿给他们。"“那是约翰尼先生自己的面粉和咖啡,"丽贝卡低声说,害怕得不得了。
  “约翰尼先生自己的?真可笑!这么说,那火腿也是他自己的了,叫你怎么办,就怎么办。动手吧,约翰尼・加勒格尔,跟我到马车这里来一下。"她大步穿过那到处都是拉圾的院子,上了车,看见那些人一面撕火腿,一面拼命往嘴里塞,仿佛很害怕会有人随时拿走似的。她看到这情景,虽然还在生气,也算得到了一点安慰。
  “你是个少见的大流氓!"她气愤到了极点地对约翰尼喊道。这时给翰尼站在车轮旁,耷拉着眼皮,帽子戴在后脑勺上。"我送来的这些吃的,你如数还我钱吧。以后,吃的东西按每天送,不按月送了。那你就没法跟我捣鬼了。"“以后我就不在这里了,"翰尼・加勒格尔说。
  “你是说要走吗?”
  这时,思嘉很想说:“滚就滚吧!"话都说到嘴边停了,冷静一想,还是很慎重。约翰尼要是一走。她可怎么办呢?他比休出的木材多一倍呀。她手上正还有一项大宗定货,数量之大,从未有过,而且还要得很急,一定要把这批木材如送到亚特兰大。约翰尼要是走了,她又能及时找谁来接着管这个厂呢?
  “是的,我是要走。你是让我在这里全面负责的,你还说只要求我尽量多出木材。并没有告诉我应该怎样管这个厂,现在更不必多此一举了,我这木材是怎么搞出来的,这不干你的事。你不能责怪我不守信用。我为你赚了钱,挣了我那份薪水----有外块可捞,我也决不放过,可是你突然跑来插一杠子,管这,管那,当着众人的面让我威信扫地。这教我以后怎么维持纪律呢?这些人,有时候打他们一顿有什么关系?
  这些懒骨头,打他们一顿还算便宜他们呢。他们吃不饱,他们的要求满足不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因为他们不配有什么更好的待遇,咱们要么互不干涉,要么我今天晚上就走。”他这时板着的面孔看上去比石头还坚硬,思嘉进退两难了。他要是今天晚上就走,她怎么办呢。她不可能整夜待在这里看着这些犯人埃思嘉这种进退两难的心情在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来,因为约翰尼的表情也悄悄地发生了变化。他的脸没有刚才绷得那么紧了,说话的语气也婉转一些了。
  “天不早了,肯尼迪太太,您最好还是回家去吧。我们总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就闹翻了呀?这么办吧,您下个月扣我十块钱工资,这件事就算了结了。"思嘉的眼睛不由得转向那帮可怜的人,他们还在那里拼命啃火腿,她还想到那个在透风的破房子里躺着的病人,她得把约翰・加勒格尔赶走。他是个贼,是个惨无人道的人。谁知道她不在的时候他是怎样对待这些犯人的。可是另一方面,这个人很能干,她碰巧现在正需要一个能干的人,现在可不能让他走埃他能替她赚钱呀。今后她一定要想办法让犯人吃上他们该吃的东西。
  “我要扣你20块钱工资,"她狠狠地说。"明天早上我再来跟你谈这件事。”她随手抓起缰绳,但她知道这件事不会再谈了。她知道这件事就算了结了,而且她知道约翰尼对这一点也是很清楚的。
  思嘉赶着马车沿着小路朝迪凯特街奔去。这时她的良心和她那赚钱的欲望相互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她知道自己不该把那些人的性命交给一个铁石心肠的小个子,任凭他去处置。
  如果他造成任何一个犯人的死亡,那么她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因为她明知道此人惨无人道,却还让他管他们。可是----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他们也不该犯罪呀。要是他们犯了法,被抓住了,受到不好的待遇就活该了。想到这里,她似乎有点安心了,可是等她上了大路以后,犯人们那一张张无精打采的绝望的面孔又不断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唉,以后再想吧,"她的决心一下,就把这件事推进了她心中的木材库,把大门也关上了。
  思嘉来到棚户区前面的大路拐弯的地方,这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去了,附近的树林黑黝黝的,阴森森的。太阳一落,暮色中大地笼罩着刺骨的寒气,冷风吹过黑暗的树林,秃枝断裂,枯叶沙沙作响。她从来没有这么晚一个人待在外面,因此她很紧张,盼望赶快回到家里。
  大个子萨姆连影子也没有,思嘉只得停下来等他,不禁为他担起心来,他不在这里,是不是让北方佬抓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听见通往村子的小路上有脚步声传来,才松了一口气,她想,萨姆让她等这么久,一会儿非要好好训斥他一顿不可。
  但是从大路拐弯的地方过来的不是萨姆。
  来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大个子白人,和一个小个子黑人,前胸后背都像是个大猩猩,她赶紧抖动缰绳,顺手抄起手枪。
  这马刚刚走步,因那白人伸手一拦,便又突然愣住了。
  “太太,"那白人说,"给我一个两毛五的硬币吧。饿坏了!"“闪开,闪开!“她一面回答,一面尽量保持镇定。"我没带钱。驾!驾!快跑!"那人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马笼头。
  “抓住她!"他对那黑人喊道:“她的钱大概在胸口那儿!"下面发生的事对思嘉来说就像一场恶梦。一切都发生得那快。她只记得她抄起手枪。但她本能地觉得不能对那白人开枪,怕伤了马。那黑人脸上挂着淫荡的微笑,朝着马车跑来,她就对他开了枪,打中了没有,根本不知道。不过紧接着她的手被人紧紧抓住,几乎把手腕子都折断,枪也马上被抢走了。那黑人突然出现在她身旁,因为靠得近,连他身上的臭味儿都闻见了。那黑人想把她拉下车去,她就用那只还能活动的手拼命挣扎,抓那人的脸,后来她觉得那人的大手摸到了她的喉咙,只听哧的一声,她的紧身衣从领口到腰全给撕开了,接着那黑手就在她胸口乱摸。她从来没感到过这么害怕,这么厌恶,就像发疯似地大喊大叫起来。
  “快堵住她的嘴!快把她拉下来!"那白人喊道。于是黑人便在思嘉脸上乱摸,摸到了她的嘴,她拼命咬了那人的手,接着又喊叫起来。这时她听见那白人的咒骂声,因此她意识到这漆黑的马路上还有第三个人。萨姆朝这个黑人冲过来,他才松开堵住她嘴的那只手,跳了下去。
  “快跑哇,思嘉小姐!"萨姆喊道,一面还在与那个黑人交手。思嘉颤抖着,喊叫着,抓起缰绳和鞭子,把那马一抽就跑起来,她感到轮子底下压着一件软软的有弹性的东西,原来是那白人,萨姆把他打倒以后,他就躺在那里了。
  思嘉已吓破了胆,不停地抽打那骑马,马也跑得飞快,弄得马车又颠又摇晃,惊吓之中,思嘉觉得后面有跑动的脚步声,她就连连对马吆喝,让它再跑快点儿。她要是再落到那个黑腥腥手里,就是死了,也不能再让他碰她一碰。
  这时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思嘉小姐,停下!"她没敢让马放慢步子,先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原来是萨姆跟在后面奔跑,两条腿快得像动力很大的活塞。思嘉停住车,萨姆赶到跟前,纵身跳到车上,但因快儿大,把思嘉挤到了一边,他脸上,汗水和血混在一起往下淌。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您伤着了没有?他们伤着您了没有?"思嘉紧张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萨姆的视线很快移动了一下,朝别处看去,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紧身衣已经撕到了腰,光光的胸脯和内衣都露在外面,她吓得哆哆嗦嗦地把撕开的两边拉在一起,低下头,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把缰绳给我,”萨姆说着,就把缰绳从她手里抢了过去。
  “好马,快跑啊!”
  鞭子一响,那马一惊,接着就狂奔起来,差一点把车甩到沟里去。
  “但愿我把那个黑鬼弄死的,不过我没来得及看清楚,"他气喘吁吁地说。"他要是伤害了您,思嘉小姐,我就非回去把他弄死不可。"“不要----不要----快走吧,"她呜咽着说。

第四十五章
  那天晚上,弗兰克把思嘉、皮蒂姑妈和孩子们安顿在媚兰家以后,就和艾希礼一起骑马出去了。思嘉几乎要大发雷霆伤心地落泪了。在这样的一天晚上,他怎么还要出去参加什么政治集会呢?政治集会!就在这天晚上,她刚在外面受了欺侮,而且当时说不定还会出什么事,他怎么能这么对待她呢?这个人可真自私自利,没心肝,当她哭着,敞着怀,萨姆把她抱进屋来时,他一直很平静,他这种态度简直能把人气疯了。她一面哭,一面诉说事情经过。他都始终没有着急,他只慢条斯里地问:“宝贝儿,你是伤着了----还是光是受了惊?”她当时又气又恼,说不出话来,萨姆就主动替她说只是受了点惊。
  “他们没来得及再撕她的衣服,我就赶到了。"“萨姆,你是个好孩子,我会记住你的好处。要是我能帮你做点什么----"“是的,先生,您可以送我到塔拉去。越快越好!北方佬正在抓我呢。"弗兰克听他这么说,也是很平静,而且也没再问什么,弗兰克的表情很像他在托尼来敲门的那天晚上的表情,仿佛这应该是男人的事,而且处理起来越少说话,越不动感情越好。
  “你去上车吧。我叫彼得今天晚上就送你,把你送到拉甫雷迪,你先在树林子躲一夜,明天一早坐火车去琼斯博罗,这样比较稳妥。……啊,宝贝,别哭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也并没有伤着你。皮蒂姑妈,请把嗅盐拿来给我用用,好吗?嬷嬷,去给思嘉小姐倒杯酒来。“这时思嘉又大声哭起来,这一次是生气而哭的,她需要得到他的安慰,需要他表示愤怒,说要为她报仇,她甚至希望他对她发火,说早就告诉她会出这样的事----怎么都行,就别这样显得平静而无所谓的样子,认为她没有遇到什么大不了的危险,他虽然表示很关心,很体贴,可就像是心不在焉,好像还有什么事,比这重要得多。
  原来这件重要的事就是参加一次小小的政治集会。
  思嘉听到弗兰克让她换衣服,准备送她到媚兰家去待一晚上,她真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听清楚了。他应该知道她今天碰上这样的事有多么痛苦,现在已经筋疲力尽了,而且神经受了刺激,极需躺在床上,盖上毯子,暖暖和和地休息休息,再来一块热砖头暖暖脚,来一杯热甜酒压压惊,怎么会有心思到媚兰家去待一晚上呢。弗兰克要是真爱她,在这样一天的晚上,无论有什么重要的事,他也不能离开她的身边呀。他应该在家里守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她要是真出一什么事,他也就活不成了,等他今天晚上回来,他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想法告诉他。
  每逢弗兰克和艾希礼一道外出,女眷们都聚集在媚兰的小客厅里做针线活儿,气氛总是很宁静的,今晚也不例外,屋里炉火熊熊,使人感到很温暖而愉快。桌上的灯发出幽静的黄色光芒,照在四个女人光亮的头发上,她们就在这盏灯下埋头做针线。四个人的裙子轻轻飘动,八只小巧的脚轻轻地搭在脚凳上,育儿室的门开着,可以听到从里面传出韦德、爱拉和小博的轻微的呼吸声。阿尔奇坐在壁炉前的一张凳子上,背对着炉火,满嘴的烟叶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他在那里认真地削一块木头,这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儿和四位梳妆整齐、衣着讲究的妇人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仿佛他是一只花白的凶猛的看门老狗,而她们则是四只温顺可爱的小猫。
  媚兰用略带气愤的口气没完没了地轻声述说最近妇女竖琴乐队发火的事,在讨论下次音乐会出什么节目的问题上,妇女们竖琴乐队未能和男声合唱团取得一致意见,于是当天下午就找到媚兰,宣布她们全都要退出乐团。媚兰尽全力解说协调,才说服她们暂不实行这项决定。
  思嘉的心情依然没有平静,听媚兰这样滔滔不绝地反复讲述,几乎忍不住大喊:“去他妈的妇女竖琴乐队!"她非常想详细谈一谈她自己的可怕经历,让大家分担一下她所受到的惊吓。她想告诉她们自己当时是多么勇敢,这样她就可以借自己的声音向自己证实自己当时的确是很勇敢的。可是每当地提起这个话题,媚兰就巧妙地扯到别的无聊的事情上去。
  这使得思嘉大为不满,几乎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这些人怎么都和弗兰克一样坏呢!
  她刚逃脱那么可怕一次遭遇,这些人怎么就这样坦然,这样无动于衷?如果让她说一说,她会感到好受些,可这些人连这样一个机会也不给她,真是太缺乏起码的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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