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第75/78页


  她怎么办呢?她能向瑞德说些什么才可以去缓解他的悲伤和恢复他的理智呢?她一时犹豫不定地站在那里,忽然从关着的门里传来她的孩子的欢快笑声,她猛地像一把刀子扎进心坎似的想起他要是死了呢?要是她的小博躺在楼上,小小的身躯凉了,僵了,他的笑声突然停止了呢?
  “啊,"她惊恐地大叫一声,在心里把孩子紧紧抱祝她深深懂得瑞德的感情了。如果小博死了,她怎能把他抛开,让他孤零零的沦落在黑暗中,任凭风吹雨打啊!
  “啊,可怜的,可怜的巴特勒船长啊!"她喊道。"我现在就去看他,马上就去。“她急忙回到饭厅,对艾希礼轻轻说了几句,然后紧紧搂了孩子一下,激动地吻了吻他的金色鬈发,这倒把孩子吓了一跳。
  她帽子也没戴,餐巾还拿在手里,便走出家门,那迅疾的步子可叫嬷嬷的两条老腿难以跟上了。一连进思嘉家里前厅,她只向聚集在图书室里的人,向惊慌的皮蒂小姐和庄严的巴特勒老夫人,以及威尔和苏伦,匆匆地鞠躬致意,便径直上楼,让嬷嬷气喘吁叮地在背后跟着。她在思嘉紧闭的卧室门口停留了一会,但嬷嬷轻声说:“不,小姐,不要进去。"于是媚兰放慢步子走过穿堂,来到瑞德的门前站住了。她犹豫不定,仿佛想逃走似的。然后,她鼓起勇气,像个初次上阵的小兵,在门上敲了敲,并轻轻叫道:“请开门,巴特勒船长,我是威尔克斯太太。我要看看邦妮。"门很快开了,嬷嬷畏缩着退到穿堂的阴影中,同时看见瑞德那衬托在明亮的烛光背景中的巨大黑影。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嬷嬷好像还闻到他呼吸中的威士忌酒气。他低头看了看媚兰,挽起她的胳臂把她带进屋里,然后把门关上了。
  嬷嬷侧着身子偷偷挪动到门旁一把椅子跟前,将自己那胖得不成样子的身躯费劲地塞在里面。她静静地坐着,默默地哭泣和祈祷着,不时撩起衣襟来擦眼泪。她竭力侧耳细听,但听不清房里的话,只听到一些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嗡嗡声。
  过了相当长一个时候,房门嘎的一声开了,媚兰那苍白而紧张的脸探了出来。
  “请给我拿壶咖啡来,快一点,还要些三明治。"一旦形势紧迫,嬷嬷是可以像个16岁的活泼黑人那样敏捷的,何况她很想到瑞德屋里去看看,所以行动起来就更迅速了。不过,她的希望破灭了,因为媚兰只把门开了一道缝,将盘子接过去又关了。于是,嬷嬷又侧耳细听了很久,但除了银餐具碰着瓷器的声音以及媚兰那模模糊糊的轻柔语调调外,仍然什么也听不清楚。后来她听见床架嘎吱一声响,显然有个沉重的身躯倒在床上,接着是靴子掉在地板上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媚兰才出现在门口,但是嬷嬷无论怎样努力也没能越过她看见屋里的情景。媚兰显得很疲倦,眼睫毛上还闪着莹莹的泪花,不过脸色已平静了。
  “快去告诉思嘉小姐,巴特勒船长很愿意明天上午举行邦妮的葬礼,"她低声说。
  “谢天谢地!"嬷嬷兴奋地喊道。"你究竟是怎么----"“别这么大声说,他快要睡着了。还有,嬷嬷,告诉思嘉小姐,今晚我要整夜守在这里。你再给我去拿些咖啡,拿到这里来。"“送到这房里来?"“是的,我答应了巴特勒船长,他要是睡觉,我就整夜坐在那孩子身边。现在去告诉思嘉小姐吧。省得她再担心了。“嬷嬷动身向穿堂那头走去,笨重的身躯震憾着地板,但她的心里轻松得唱起歌来了。她在思嘉门口沉思地站了一会,脑子里又是感谢又是好奇,那一片紊乱已够她受的了。
  “媚兰小姐是怎样胜过我把事情办成的呢?我看天使们都站在她那一边了。我要告诉思嘉小姐明天办葬礼的事,可我想最好把媚兰小姐守着小小姐坐夜的事先瞒着。思嘉小姐根本不会喜欢她这样做呢。”

第六十章
  这世界好像出了点毛病,有一种阴沉而可怕的不正常现象,好像一片阴暗和看不透的迷雾,弥温于一切事物之中,也偷偷地把思嘉包围起来。这种不正常比邦妮的死还显要严重,因为邦妮死后初期的悲痛现在已逐渐减轻,她觉得那个惨重的损失可以默默地忍受了。可是目前这种对于未来灾难的恐惧感却持续着,仿佛有个邪恶的盖着头巾的东西恰好蹲在她的肩上,仿佛脚下的土地她一踩上就会变成流沙似的。
  她心里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恐惧。她有生以来一直牢牢地立足于常识的基础之上,曾经害怕过的总是些看得见的东西,包括伤害、饥饿、贫困,以及丧失艾希礼的爱,等等。而如今是在试着分析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她失了她最爱的孩子,但是她毕竟忍受得住,就像忍受了旁的惨重损失那样。她还有健康的身体,还有很多如愿以偿的金钱,而且仍然享有对艾希礼的爱,尽管近来看见他的机会愈来愈少了。甚至连媚兰那个倒霉的间外招待会以后,他们之间形成的拘束,也不怎么使她烦恼,因为她知道那一切会过的。不,她目前的恐惧不是属于痛苦、饥饿或丧失爱情这一类。那些恐惧从来没有像这次非同寻常的感觉一样使她颓丧不堪----这种折磨人的恐惧跟她从前在恶梦中的感觉,即她伤心地从中穿过的一片茫茫游动的迷雾,一个在寻找避难所的迷途的孩子,是极为相似的。
  她回想瑞德轻前常常能用笑声把她从恐惧中解脱出来。
  她回想起他那宽阔的褐色胸膛和强壮的臂膀曾给过她多少安慰。因此她向他投以乞求的眼光,而这是好几个星期以来她头一次真正看见了他。她发现了他身上极大地变化,不觉大吃一惊。这个人现在不笑了,也不会来安慰她了。
  邦妮死后,那段时候她对于他过于恼怒,过于沉浸以在自己的悲痛中,以致她只有在仆人跟前才跟他客平地说说话。
  她曾经忙于追忆邦妮的啪哒啦哒的脚步声和潺潺不绝的笑声,因此很少意识到他也在痛苦地回忆,甚至比她自己她更痛苦呢。在整个这段时期,他们见面时只不过客客气扭地交谈,就像两个陌生人在一家饭店里相遇,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但是从来没有谈过心,没有交流过思想。
  现在她已经感到害怕和孤单了,只要有可能,她是会打破两人之间这重障碍的,可是她发现现在他对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仿佛不愿意同她深谈。现在她的怒气已渐渐平息,她便想告诉他她并不把邦妮的死归罪于他了,她想伏在他怀里大声痛哭,告诉他她也曾将孩子的马术引为骄傲,并对她的甜言蜜语过分溺爱了。现在她愿意老老实实地承认,她以前那样谴责他,只是由于自己心里太难受,想减轻自己的痛苦就来刺伤他。然而,好像始终没有找到适当的机会来说这些。
  他那双黑眼睛茫然地望着她,不给她以开口的机会。而表示道歉的行动一旦拖下来,便越拖越难办,最后简直不可能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瑞德是她丈夫,他俩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结合,他们同床共枕,生了一个共同钟爱的孩子,而且很快又一起看到将这个孩子埋葬了,只有在那个孩子的父亲的怀中,在记忆和悲哀的相互交替中,她才能找到真正安慰,尽管这悲哀起初可能伤人,但毕竟有助于创伤的愈合啊!可是现在,从两人之间的情况来看,她还宁愿投入一个陌生的怀抱中去呢。
  他现在很少待在家里。当他们坐下一起吃晚饭时,他常常是先从外面喝醉酒回来的。他喝酒时不再像以前那样越喝越文雅,酒兴上来了便爱刺激人,说些即逗趣又刻薄的话,那会使她听得忘乎所以,不禁哈哈大笑。如今他忧郁地喝闷酒,等到夜色深沉便突然酩酊大醉了。有时候,一大早她就听见他骑马跑进后院,去敲仆人住房的门,好让波克搀扶他爬上后面的楼梯,把他弄到床上去。以前瑞德是经常不动声色地将别人灌醉,让他们昏头昏脑,然后把他们弄上床去的呀!
  他从前修饰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可现在显得邋遢起来了。连波克要他在晚餐前换件衬衫,也得大吵半天。威士忌的作用已经在他脸上表现出来,那长长棱角分明的下颚的线条正在渐渐消失,被一种虚胖的表像所遮盖,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底下也期了两个浮泡似的眼袋。他那肌肉结实的高大身躯显得松驰了,腰围也开始粗笨起来。
  他有时干脆不回家,或者公然捎来一句话要在外面过夜。
  当然,他可能是喝醉了,在某家酒馆的楼上躺着打鼾呢,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思嘉总认为他是在贝尔・沃特琳那里。有一次,她在一家商店里看见了贝尔,她已经是个又粗又胖的女人,以前那些优美的风姿大多坦然无存了。不过,尽管她涂了那么多脂粉,穿着那么俗丽的衣裳,她还是显得胸乳丰满,几乎有母亲般的风韵,贝尔并不像别的轻浮女人那样在上等妇女面前低眉俯首或怒目敌视,却跟思嘉相对凝望,用一种关心和近似怜悯的眼光打量她,使得思嘉脸都红了。
  可是她现在既不能骂他,不能向他发火,不能要求他忠诚或出他的丑,同时她自己也不能因为曾经为邦妮的死谴责过他而向他道歉。现在盘踞在她心头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冷漠科难以理解的忧郁,这种忧郁之深沉是她从来都没有体会过的。她感到孤单,前所未有地孤单。也许在此以前她从来没有真正的孤单地时刻吧。她觉得现在又孤单又害怕,而且除了媚兰以外,没有一个人是她可以去倾诉。因为现在连她的主要支柱嬷嬷也回塔拉去了。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嬷嬷走时没作任何解释。她向思嘉要路费时只瞪着一双疲惫衰老的眼睛伤心地瞧着她。思嘉流着眼泪恳求她留下来,她回答说:“我仿佛听到爱伦小姐在对我说:'嬷嬷,回来吧。
  你的事已经做完了。'所以我要回去。”
  瑞德听见了那次谈话,他给了嬷嬷路费,并拍了拍她的臂膀。
  “你是对的,嬷嬷,爱伦小姐是对的。你在这里的事已经做完了。回去吧。你需要什么请随时告诉我。"看见思嘉又来愤愤不起地插嘴时,他伸申斥说:“别说了,你这笨蛋!让她走!现在,人家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呢?"他说这话时眼睛里迸发着凶悍的光芒,吓得思嘉畏缩着不敢作声了。
  她后来怀着孤立无助的心情跑去问米德大夫,问道:“大夫,你看他是不是可能----是不是可能已发疯了?"“不是,"大夫说,"不过他喝酒太多,再这样下去是会害死他自己的。思嘉,他爱那孩子呢,我猜他喝酒就是为了要记忆她。现在,小姐,我给你的忠告是忙跟他再生一个孩子。"“哼!"思嘉走出大夫的诊所时怨愤地想,说倒容易,但做起来可难哪!她倒是很乐意再生一个孩子,生几个孩子,只要他们能够把瑞德眼睛里那种神色消除掉,把她心中那个痛苦的空隙填补起来。一个像瑞德那样黝黑英俊的男孩,或者再来个女孩,都行呀。唔,再来个女孩吧,一个漂亮、活泼、任性、爱笑的小女孩,不像爱拉那样浮躁,多好啊!为什么,唔,如果上帝一定得带走她的一个孩子的话,为什么没有带走爱拉呢?现在邦妮死了,爱拉也不能给她什么安慰。可是瑞德好像并不想再要孩子。因为他从不到她卧室里来,尽管现在她已不再锁门,而且常常把门半开着。他好像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好像除了威士忌和那个红头发的女人以外,对什么也不感兴趣。
  他原来是喜爱嘲讽人但又令人高兴的,可现在变得严酷了:原来是犀利中带点幽默的,可现在只剩下残忍了。自从邦妮死后,许多曾经因他跟女儿在一起时那么彬彬有礼而深受感动、并转为尊重他的邻居妇女,都很想安慰他。她们在街上叫住他,对他表示同情,隔着篱栏跟他说话,说她们很理解他的心情。可现在既然邦妮死了,那个叫他讲究礼貌的原因已不再存在了,他的礼貌也就可以不要了。他骄横而粗暴地对待那些太太们,并打断她们的善意慰问。
  奇怪的是那些太太们并不因此生他的气。她们很理解,或者自以为理解。每天黄昏时分他骑马回家时,他醉得快要坐不稳了,一见有人对他说话便皱起眉头。这时太太们只好说声“真可怜呀!"并且继续努力对他表示亲切的关怀。她们很替他难过,因为他伤心地回到家里后,却只能受到思嘉那样的接等。
  大家都知道思嘉为人多么冷酷,多么无情。大家看见他显得那么轻松以就从丧失邦妮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了,都大为惊讶。他们从不了解,也不能去了解,她那貌似恢复的背后那番痛苦的挣扎。瑞德受到全城人的深切关心的同情,而他对此既不明白也不在乎了,思嘉为全城人所厌恶,但她却生平第一次感到需要老朋友们的关切了。
  如今,除了皮蒂姑妈、媚兰和艾希礼外,她的老朋友们谁也不上她家里来了。
  只有那些新朋友坐着铮亮的马车来拜访她,急切地向她表示同情,还热烈地谈论起他新朋友的事来排遣她的忧愁,尽管她对后者根本不感兴趣。所有这些"新人"都是陌生人,没有一个例外!她们什么也不了解她。她们永远也不会了解她。
  她们对于她发家致富和住进桃树街上这幢大宅以前的生活,可以说一无所知。她们也不喜欢谈她们自己在穿着绸缎和坐上高车骏马之前的生活。她们根本不知道她曾经怎样奋斗,经历过什么样的穷困和种种艰险,最后才获得这幢大宅,这些美丽的服饰和银器,并且能举行豪华招待会。她们无法弄清楚。她们也不关心,这些天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她们似乎永远生活在事物的表面,没有关于战争、饥饿和打仗的共同记忆,没有扎进同样的红土地中和共同根底。
  现在她真觉得孤单了,便很想跟梅贝尔或范妮,埃尔辛太太或惠廷太太,甚至那位可畏的老斗士梅里韦瑟太太,在一起聊聊天,消磨整个下午的时光。或者是邦内尔太太或----或任何别的一位老朋友,或者邻居,都可以。因为她们能够了解她。她们了解战争、恐怖和焚城的大火,见过亲人过早地死去,饿过肚皮,穿过破衣烂衫,受到过饥寒交迫的威胁。
  后来她们从废墟中建造了自己的幸福生活。
  如果能跟梅贝尔坐在一起,回忆谢尔曼部队侵入时,梅贝尔埋葬了一个在逃难中死亡的婴儿,那倒是一种安慰呢。如果范妮来了,两人谈起彼此的丈夫都牺牲在戒严令时期最黑暗的日子里,也会很有意思。如果跟埃尔辛太太一起回忆亚特兰大陷落那天,这位老太太拼命鞭打着她的马跑出五点镇时那焦急的神色,以及车里那些从供销店抢出来的东西一路颠簸着撒落的情景,两人会哈哈大笑,觉得又后怕又好玩呢。
  至于梅里韦瑟太太,这位开面包店已开得兴旺起来的老太太,你要是和她争着讲往事,并对她说:“你还记得投降以后坏事怎样都变成好事了吗?你还记得我们不知道下一双鞋从哪里来的那个时候吗?可是,瞧瞧,我们现在的光景!"那该是多叫人高兴啊!
  是的,那会叫人高兴的。现在她才明白了,为什么两个从前支持联盟的人碰到一起,会谈得那样津津有味,那样自豪,那样对过去怀念不已。那些艰难的日子是考验人们思想感情的日子,可他们都熬过来了。他们都是些老兵呢。她也是个老兵。不过她不能和亲密的伙伴来重温往日的战斗了。
  啊,她现在多么希望同那些跟她自己一样的人在一起啊----那些跟她经历与跋涉过同样历程的人,他们知道这历程有多么艰苦,可是它已成了你的一个伟大部分啊!
  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些人都溜走了。她明白这全都是她自己的过错。她从来没有很好地关心过她们,直到现在才想起----直到邦妮已经死了,她自己觉得又孤单又害怕,抬头只看见雪亮的餐桌对面那个黝黑的神情恍惚的陌生人,他在她的眼光下已经开始崩溃了。

第六十一章
  思嘉是在马里塔时收到瑞德的加急电报的。恰好就有一趟去亚特兰大的火车,十分钟后开。她便搭上了,除了一个手提网袋没带任何行李,把韦德和爱拉留在旅馆里由百里茜照看着。
  亚特兰大离马里塔只有二十英里,可是火车在多雨的初秋下午断断续续地爬行着,在每条小径旁都要停车让行人通过。思嘉已被瑞德的电报吓慌了,急于赶路,因此每一停车都要气得大叫起来。列车笨拙地行进,穿过微带金黄色的森林,经过残留着蛇形胸墙的红色山坡,经过旧的炮兵掩体和长满野草的弹坑。在这条路上,约翰斯顿的部队狼狈撤退时曾经一步步苦战不已。对每一个站和每一个十字路口,列车员都是以一个战役或一次交火的名称来称呼。要是在过去,这会引起思嘉回想当时的恐怖情景,可现在她不去想这些了。
  瑞德的电报是这样的:
  “威尔克斯太太病重速归。”
  火车驶进亚特兰大时,暮色已浓,加上一片蒙蒙细雨,城市就更显得朦胧不清了。街灯暗淡地照着,像雾中一些昏黄的斑点似的。瑞德带着一辆马车在车站等候她。她一看他的脸色,便比收到的电报时惊慌了。她以前从没见过他这样毫无表情呢。
  “她没有----"她惊叫道。
  “没有。她还活着。"瑞德搀扶着她上了马车。"去威尔克斯太太家,越快越好,“他这样吩咐车夫。
  “她怎么了?我没听说她生病嘛。上星期还好好的。她遇到了什么意外吗?唔,瑞德,情况并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吧?"“她快死了,"瑞德说,声音也像面色一样毫无表情:“她要见你。"“媚兰不会的!啊,媚兰不会的!她究竟出了什么毛病呀?"“她小产了。"“小----产,可是,瑞德,她----"思嘉早已给吓得说不出话。这个消息紧跟着瑞德宣布的濒危状况,使她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你不知道她怀孕了吗?”
  她甚至连头也没有摇一遥
  “哎,是的,我看你不会知道。我想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她要叫人家大吃一惊呢。不过我知道。"“你知道?她绝不会告诉你的!”“她没有必要告诉我。不过我能猜到。最近两个月她显得那么高兴,我就猜这不可能是别的原故。"”可是瑞德,大夫曾说过,如果再生孩子就要她的命了!”“现在就要她的命了,"瑞德说。接着他责问马车夫:“看在上帝面上,你能不能更快一点?"“不过,瑞德,她不见得会死的!我----我都没有-―"“她的抵抗力没有你好。她一向是没有什么抵抗力的。除了一颗好心以外,她什么也没有。"马车在一座小小的平房前嘎的一声停住,瑞德扶她下了车,她胆颤心惊,一种突如起来的孤独感袭上心头为,她紧紧抓住他的臂膀。
  “你也进去吧,瑞德?”
  “不,"他说了一声便回到马车里去了。
  她奔上屋前的台阶,穿过走廊,把门推开。艾希礼、皮蒂姑妈和英迪亚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思嘉心想:“英迪亚在这里干什么呢?媚兰早已说过叫她永远也不要再进这个门嘛。”那三个人一见到她便站起身来,皮蒂姑妈紧紧咬着嘴唇不让它们颤抖;英迪亚瞪大眼睛注视着她,看来完全是为了悲伤而没有恨的意思。艾希礼目光呆滞,像个梦游人似的向她走来,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胳臂,又像个梦游人似的对她说话。
  “她要见你,"他说,“她要见你。”
  “我现在就去看她好吗?"她回头看看媚兰的卧室,卧室是关着的。
  “不,米德大夫在里面。我很高兴你回来了,思嘉。"“我是尽快赶回来的。“思嘉将帽子和外衣脱了。"火车----她不是真的----告诉我,她好些了,是不是,艾希礼?你说呀!别这样愣着嘛!她不见得真的----"“她一直要见你呢,"艾希礼说,凝视着她的眼睛。同时思嘉从他的眼神里找到了答案。瞬时间,她的心像停止了跳动,接着是一种可怕的恐惧,比焦急和悲哀更强大的恐惧,它开始在她的胸膛里蹦跳了。这不可能是真的,她热切地想,试着把恐惧挡回去。大夫有时也会作出错误的诊断呢,我决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能说服自己相信这是真的。我要是相信便会尖叫起来了。我现在得想想别的事情了。
  “我决不相信!"她大声喊道,一面注视着面前那三张绷紧的面孔,仿佛质问他们敢不敢反驳似的。"为什么媚兰没告诉我呢?如果我早已经知道,就不会到马里塔去了。"艾希礼的眼神好像忽然清醒过来,感到很痛苦似的。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思嘉,特别是没有告诉你。她怕你知道了会责备她。她想等待三个月----到她认为已经安稳和有把握了的时候才说出来,叫你们全都大吃一惊,并笑话大夫们居然诊断错了。而且她是非常高兴的。你知道她对婴儿的那种态度----她多么希望有个小女孩。何况一切都顺利,直到----后来,无原无故地----"媚兰的房门悄悄地开了,米德大夫从里面走出来,随手把门带上。他在那里站立了一会,那把灰色胡子垂在胸前,眼睛望着那四个突然吓呆了的人。他的眼光最后落到思嘉身上。
  他向她走来时,思嘉发现他眼中充满了悲伤,同时也含有厌恶和轻蔑之情,这使她惊慌的心里顿时涌起满怀内疚。
  “你毕竟还是来了,"他说。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艾希礼便要向那关着的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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