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盛开的春天(出书版)》第56/72页


  她宁愿死的人是她自己。
  方远跪在汪家两老面前,三天三夜。
  然后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让进。
  郑回找到闻喜,那天以后,他连正眼都不再看她。他粗着喉咙对她说话,脸上全是厌恶。
  “我知道你没脸见大家,不过方远一直都不肯开门,你去试试。”
  在路上他又说:“你们的事情,我还谁都没说。可你睡得着吗?你不会梦见海潮吗?”
  她记得自己沉默地坐在车上,两只手夹在膝盖当中,咬紧了牙,一言不发。
  郑回像是压抑了许久,不吐不快,停车前还补了一句。
  “我不管你怎么做,总之海潮已经没了,我兄弟不能再有事,你把他叫出来,无论用什么办法,否则别怪我把一切都说出来。”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一直到郑回先把头扭了过去。
  3
  方远把自己锁在卧室里,郑回只有外门的钥匙。
  他开了门,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口点了一根烟。
  闻喜没动,他就哑着嗓子说了句:“怎么?还要我进去替你踹门?”说完又恨恨地,“我也想,可我打不过他。”
  闻喜走进屋子,郑回又说:“小武和李栋都来试过了,我只给你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他还不出来,你就走吧。”
  他说完,顺手就把门关了。
  闻喜站在屋子里,心里想,原来这就是方远从小长大的地方。
  屋子的一切陈设都是简简单单的,家具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款式,门边上搁着油漆有些剥落的小凳子,小小的客厅里有一张玻璃台板下压满了照片的四方桌。
  客厅很小,桌子只能靠在墙边,旁边就是紧闭的卧室门。
  她站在那扇木门边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玻璃下的那些照片。
  有一张是方远一家三口的,年轻的夫妻在黑白照片上灿烂地笑着,还是个婴儿的方远被妈妈抱在手里,嘴里含着自己的手指。
  方远像他的爸爸。
  他们都有一双浓黑的长眉,鼻梁挺直。
  她还看到他和海潮在一起的照片,在照片上他们都只是孩子,小小的海潮还在落牙,咧开的嘴里只有一颗门牙。
  她拉着方远的手,笑得那么好。
  闻喜慢慢蹲下来,她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个充满回忆的空间里被抽空了。
  隔着一层门板,她哑着嗓子,低声叫。
  “方远。”
  门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把额头抵在冰冷的门板上,又叫了一声。
  “方远。”
  但是依旧没有回答,死静像蛇,缠住她的身体。
  她恳求他:“让我见你,求求你,开门让我进去。”
  她蹲在那里,膝盖顶住胸口,呼吸压抑,缺氧让她眼前模糊。她反反复复地恳求,最后也不知道门是什么时候开的。
  方远拉起她,他的手指冰冷。
  屋子里没有一点温度,窗帘拉着,也没有开灯,她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到他深深凹陷的眼窝,还有因干燥而爆裂的嘴唇。
  他憔悴得像一个死人。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面前原本就看不到出路的未来,到了这个时候,终于成了一条死路。
  方远慢慢坐下来,坐在地上,他没有再看她,他弯曲膝盖,把手搁在那上头,然后低下头。
  她站着,可以看到他发抖的肩膀。
  悲伤让他变回一个孩子。
  她蹲下去,抱住他的头。
  “不是你的错。”她用发着抖的声音说,“不是你的错。”
  她的眼泪和他的流到一起,方远终于开口,声音哑得无法分辨。
  “小喜……小喜……”他反复叫她,然后反手回抱了她。
  这是一个漫长而充满了悲伤的拥抱,她睁着眼,却什么都看不清。没有愿意或者不愿意,也没有努力或者不努力,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生来就是受诅咒的。
  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有她。
  如果她能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早一点消失就好了。
  但她舍不得他。
  她死死抱着他,他是她拥有过的最美好的东西,她舍不得他。
  但她又怎么能留下来?她能带给他的,只有噩运。
  而后方远的身体就变得沉重了,闻喜抱不住他,他失去意识,从她的怀里往下滑,她慌张地大叫起来,郑回冲进来,一把把方远从她怀里抢了过去。
  方远大病一场,足足一个月才恢复过来。
  海潮妈妈痛不欲生只能卧床,汪大川陪她回老家养病,李栋申请调离本市――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没有及时拦住海潮是罪不可恕的。至于小武,他的父亲从四川过来找他,他母亲旧疾复发,只想他回家。
  小武在意识还不清楚的方远面前大哭了一场,终于回家去了。
  除了闻喜,没有人照顾方远。
  她也不顾别人的眼光,衣不解带地在医院照顾他。
  医院病房紧张,方远也不是什么缺胳膊少腿的硬伤,能够住院还是因为局里打了招呼,病房是三人间,当中用布帘隔开,到了晚上闻喜就睡在病床边的椅子上。
  海潮没了,小武走了,方远高烧昏迷,郑回根本就不想见到她,没有人安排她的住处,她也不想离开他。
  方远烧得清醒一阵迷糊一阵的,医生给他做了全身检查,光抽血就用了十几个管子。有时候他好一点,就要她回他家去,还告诉她门钥匙郑回手里有,有时候糊涂了,就死死攥着她的手。
  他的手滚烫滚烫的,闻喜把耳朵凑到他耳边,可以听到他喃喃念着她的名字。他也叫海潮,用无比痛苦的声音,同时就会落下泪来。
  他的身体整个崩溃了,那些清醒时候能够压抑的痛苦,在他虚弱的时候,排山倒海一般吞没了他。
  等他终于平静下来,她的手都乌青了。
  医生对发烧原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先说大概是旧伤感染,后来又说可能是免疫系统出了问题。
  鉴于他这样糟糕的情况,医院终于给他换了间单人病房。
  他一直没有好起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次他烧到抽搐,连呼吸都变得断续了,那是在半夜,她还以为他要死了,值班医生都被吓住了。他们给他打了最大剂量的退烧针,他躺在床上,浑身湿透,头发黏在额头上,被单上都有了水印子。
  最坏的时候,她只知道死死抱住他,就像在和死神抢夺这个男人。
  后来她就知道物理降温才是最好的办法,每次他温度上来,她就一遍遍地用冷水给他擦身,毛巾一会儿就变得滚烫,她无数次换水,直到他身体的温度最终降下来。
  她真正熟悉了他的身体,直到多年以后,她还能清楚回忆起他每一寸皮肤,每一点旧伤疤,那些在死神注视下的触碰比情欲的烙印更加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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