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盛开的春天(出书版)》第8/72页


  她当然记得这个声音,这声音代表安全。
  “那人叫黄行,已经证实死亡,我们在指纹库里查不到你的身份,也没有报类似你情况的失踪人口案件。”
  闻喜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她眨一眨眼,感觉到脸上的湿意。
  方远的眼睛已经习惯病房里的黝黯光线,他看着她露出的那一点黑色头发说话:“你虽然受伤,但并不严重,医生说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但你要说出姓名地址警方才可以通知你的家人。”
  闻喜在被子里动了一下。
  他在心里读秒,等了五秒钟,然后才继续。
  “如果不能,医生的建议是送你到别处进行心理治疗。”他想一想,补充,“我觉得那里不适合你。”
  他继续读秒,这次他很有耐心地等了十五秒,但她仍旧没有反应。
  方远在心里叹气,他开口:“我希望可以帮到你,但我在这里的任务已经结束,今天就要回省城。”他顿一顿,实话实说,“我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现在已经用掉五分钟。”
  闻喜打开被子,坐了起来。
  他看到一双鹿一样的眼睛,因为泪水,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他与她对视,看到那里面的绝望。
  不,闻喜没有疯。
  她只是太疼了,尤其是被送到医院的那个晚上,她记得医生冰冷的声音,他们给她注射镇静剂,但她没有丝毫被麻醉的感觉,她整夜在撕裂的痛苦中挣扎,那种痛苦令她呕吐。
  她爬到窗边,陌生的地方,窗是可以打开的,她往下看,月亮的光是冷的,又是安静的,楼下是平坦的水泥地。疼痛是有声音的,它一边撕裂她的血肉一边说:“停止我吧,只要轻轻一跳,只要一点勇气。”
  逃避折磨多么简单,她渴望那样的安宁,闻喜尝试着探出身去,但寒风如同冰刃刮面。她一瞬间就有了悔意,颓然放弃。
  她没有勇气,选择死亡的都是英雄,懦弱的人只好忍受痛苦,即使那要跟随她一生。
  但她太痛苦了,没有力气开口,没有力气做任何事,与痛苦抗争已经消耗了她的所有力气,她甚至不想思考。
  直到她再次听到那个声音。
  然后她在微弱的光线里看到他,她想,原来他是这样的。
  他说他叫方远。
  3
  闻喜不能移动,她想假装自己一切如常,但绞痛的心脏出卖她。
  多年以后,如我再与你相见,我该如何面对你?以沉默以眼泪?
  但方远在离她三步之遥处停下脚步,深深看她一眼,而后转身,回去了。
  这意外如同一出在高潮处戛然而止的大戏,让周围屏息观看的群众齐齐露出嗒然表情。
  黑色特警用车迅速离开,余下的交警开始清理路障,闻喜仍旧坐在原地,散去的人群在经过时对她投来奇怪的目光,她低下头,想一切正该如此。
  方远未曾亏欠她任何事,一切自她而始,由她而终,归根结底,是她令他为难。
  十二年了,或许他根本不能再认出她,她有时在镜中看到自己,也仿佛看到一个陌生人。
  她犹记得自己与他在一起的时候,狼狈,困窘,绝望,无处可去,但奇怪的是,那也是她最美丽的时候,那时不觉得,后来如何揽镜自照,都胜景不再得。
  远处一个小交警小跑过来,挡住刚刚站起的闻喜。
  她抬头,那年轻人用立正姿势对她说:“你好,我接到指示,送你回家。”
  闻喜只看着他。
  小交警被她看得居然结巴起来,重复道:“我,我接到上级单位领导指示……”
  她连“谁”都没有问,只道:“他说什么?”
  小交警迟疑了一下:“他说你看上去不太好,让我们派人送你回家……”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女人,突然泪如倾。
  方远在车上沉默,郑回觉得车厢里气压低至海平面以下五百米。他没话找话:“今天钱唐那一狙太给力了。”
  方远平视前方。
  郑回咳嗽一声,再开口简直在赔笑:“一小时解决,还是活捉,可算是创纪录了。”
  仍旧没有回答。
  郑回叹口气:“队长,别想了,这都多少年了,我刚才远看着,多半也不是她,就是长得像。”
  这次方远终于把头转过来,看了他一眼。
  那张冷硬脸上分明有一双伤痛的眼睛。
  郑回倒吸一口气,突然愤怒,如果不是在开车,他真想用双手大力摇晃身边人的脑袋。
  “你想怎么样?你他妈还想怎么样?是她不要你!都十二年了,你也够了吧!你忘了我可没忘,你救她,可她差一点毁掉你!”
  方远想叫他闭嘴,但他突然无力开口,他用两根手指捏住眉心,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郑回的声音低下来,他担心得连队长两字都忘记叫。
  “方远?”
  方远放下手,一刹那的软弱已经过去了,他开口:“你说得对,那应该不是她,她们只是长得像。”
  郑回在心里“呃”了一声,暴躁了:“操,那你还派人送她回家?”
  方远沉下脸:“为人民服务。”
  “……”
  闻喜擦干脸,拒绝上车,她说:“我没事,你们领导认错人了。”
  小交警嘴角一歪,认错人?认错人你哭什么?
  但是闻喜转身要走,他急了,一伸手对她敬了个礼。
  闻喜摇头,她无法想象再接受方远任何一点的帮助。
  受人点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但如果所受的恩惠太大,以命相抵都不足够的时候,为了活下去,只好走开。
  从此永不相见。
  闻喜想,这就是了,久负大恩反成仇。
  那年是方远为她结了医药费,把她带离医院,买车票让她回家。没有他,她已经烂死在某个地方。
  方远做了三年刑警,见过太多可怜人。可憎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就算杀人犯也有他的不得已。他不过靠工资生活,如果每个人都帮,早就破产几百次。
  汪大川教他,不要同情案子中的任何人,无论是罪犯还是被害者。
  但闻喜所提供的电话全都无法接通。
  闻喜已经知道讨债可以到何等穷凶极恶的程度,经过那七天,她对父母已经不抱期望。
  她说:“不用人接,我可以自己回去。”
  医生抱着手说:“没有结账怎么能让她离开?”
  方远头疼。
  这女孩是个意外,她与他们所调查的案件无关,如果算作另一起案件的被害人,那嫌犯已经死了。
  但她身无分文,连一样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有,没有人来接她,她就得进收容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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