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第91/98页


  “可是,哥,”李白把被子裹到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紧张得就像个学生,要从老师手里拿过考卷,“你知道我是个笨蛋,但是我听你的话,你觉得我们要怎么办才好呀。”
  “你想杀人,那就带我去吧。”杨剪说。
  “我们还有两天时间。”他伸了个懒腰戴好手表,抬起头来,慢吞吞盯住李白,露出了一个很年轻的笑容。


第67章 孩子的脸
  尽管雨停了,夜空放晴,天气预报也说短时间内不会再有降水,夜里出发去山里走泥路还是太危险。那天晚上两人在酒店楼下吃了顿酸汤豆米火锅,睡前就着二十多寸的小电视看了两集当地电视台转播的热门电视剧,看困了自己,接着就早早地躺下了。
  那张湿乱的床已经被服务员整理回原样,但他们躺的却还是另外那张新的,杨剪靠窗,李白靠着中间过道,醒时面对面的还有点尴尬,等到杨剪睡着却又不一样了――杨剪在李白旁边总是入睡很快,还会不自觉地往人身边靠,在凉飕飕的秋冬季节尤其明显。李白屏着气,挨得更近了些,轻轻搂他的腰,也就忘记了失眠的感觉。
  结果第二天六点出头就醒了。
  只能怪前几天黑白颠倒睡得太多,好不容易清醒了一会儿,除了购物上床之外也没干什么别的,实在是困不起来。惺忪间,李白听见均匀平缓的呼吸,杨剪还在睡着,于是他也把眼皮合了回去,试图再让自己眯上一阵子。然而越眯就越像挣扎,越挣扎也就越清醒,李白最终放弃抵抗,一打眼看见的,却又让他呼吸一滞。
  窗外有雾,雾中有远山,有在建的高大楼盘,裸露在外的钢筋结构就像一簇簇铁树,也有雨后寒冷的天空,半片云都不挂,只悬了一颗模糊的太阳,白光泛滥,从天边抹开青蓝。
  而杨剪就在这背景中静静地躺着,发梢、耳尖、流畅的颈线,都像透明似的,都有光。
  这让李白没法不看入迷。
  等到那双眼睛在自己面前睁开,随意揉了揉,他才停止怔愣。
  “早上好。”下意识说。
  “早。”杨剪说,突然特别认真地看着李白。
  两指触到他的眼皮,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食指凑在鼻尖,杨剪把摘下的东西给李白看,原来是一根睫毛。
  李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脉搏已经鼓动到耳畔,故意的?不是故意的?都让他脸红。他躲开杨剪似笑非笑的眼睛,抓来他的右手,看他黑色的石英表盘,“七点整,你天天上课都养成生物钟了?”
  “巧合而已,”睫毛还在指尖,杨剪打了个哈欠,“平时七点一刻也不想起。”
  李白笑了起来,杨剪每次起晚之后边刮胡子边梳头发的生死时速状态浮现眼前,就像发生在昨天似的。反正家离得近又不用看早读,杨老师赖床总是理直气壮,也不会抱怨同睡的那位不早叫他,只会把早餐从餐桌拿走,叼着它握方向盘。一年多了,还是没有变吗?还是说杨剪又开始失眠。李白琢磨着那套房子里面现在会是副什么模样,按杨剪的性格……应该是干净的,光秃秃的?却没问出口,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或许有机会回去亲眼看看,“要不再躺一会儿?”这样说着,他趴到杨剪肩侧,把自己的重量放在上面,手放在他腰后轻轻地挠。
  没挠几下子他就被反压回枕头上,杨剪脸上一点困意也看不见了,蹙着眉,摸了一把他的额头,顺带摸了摸脸,李白知道自己已经退烧了,剩余的症状只有喉咙的肿痛,随后就瞧见那人起身下床,一边系着衬衫扣子,一边侧过脸来用眼角看他。
  “起床吧,”杨剪说,“把药带上,我们下楼。”
  病号服终于换掉了,阔腿牛仔裤容得下石膏,不过要把那裤筒捋顺,还得杨剪蹲在床边帮李白整理。那顿早晨吃得也相当丰盛,是李白先前惦记的油茶跟糍粑,却不是医院旁边的那家店。杨剪就近找了个铺子,味道甚至还要更好――未免太轻车熟路了,李白吃饱了,就着热水喝药,看着桌对面的杨剪用鸡蛋糍粑蘸着一叠柴火煳辣椒收底,总觉得这人对这片地界太过熟悉。
  杨剪爱观察,应变能力也是没得说,跟他去什么陌生的地方都不用担心饿着,也不用担心迷路。可他在这里表现出的那种安适劲儿实在是太强烈了,车里开着导航,却经常不看,此刻连本地野过川辣湘辣的火爆辣味都吃得面不改色。
  就像是来过很多次一样。
  饭后又去了趟超市,李白要买刀,只买了一把,长刃尖头,适合切西瓜。他还特意买了个西瓜来显示这把大刀的合理性。杨剪却买了不少零碎,有口罩,纸笔,面包巧克力矿泉水,还有一条软中华,一个包含了手电筒老虎钳以及各尺寸改锥螺丝刀的工具箱。他把它们全都放在后座,压着李白的刀刃。
  先前画的地图,记的路线,全都跟着那辆爆炸的车子一样流落荒山了,出城之后的路只能凭着李白的记忆走。花了那么长时间打听来打听去,并且差一步就到了,李白对自己的方向感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可是路会封吗?那红面具会不会已经被泥石流吓跑了,转移到政府提供的避难营地?总要去看看再说。他记得那是座孤峰,比较矮,夹在两道山脊之间,要走进去就必须得翻越一座。已知自己走的那座山体已经垮塌,路也没了,剩下的选择只有更偏远的那一边。
  有电子地图参考,山脚找得很准,一路也没有看到前方封山的警告牌,李白悬空的心一点点放下去,然而这边的信号比他先前走的那边还要差,上到一半就只有2G网络了。杨剪找了块宽敞的路面停车,要李白把自己的背包从车座侧面拔出来,翻一翻,夹层里有个印着北京四中的信封。
  信封里装着三张纸,是这片山地的卫星地图,彩色打印,放大倍数不同,最清晰的那张足够辨认山脉基本走向,还有一张背面印的是山路平面图,左右反过来,尺寸对得相当准确,搁在亮光下面就能透过纸张直观地看到山地间道路的排布。
  每张纸的截屏日期显示都是八月二十六号晚八点十九分。
  “我们在这儿。”比对着电子地图最后卡住的画面,杨剪勾出了一个圈。
  “在哪儿打印的?”李白问。
  “家,”杨剪把方向倒正,踩上油门,在山路内侧贴着边走,又有湿润冷气从半开的窗口钻进来了,吹得人非常舒服,“他们说你被埋在这片山里。”
  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李白看地图,指方向,目的地也是他定的,这条路走过去,主导却仍然是杨剪。杨剪太放松了,简直不像是要去杀人,而是身处一趟长途旅行,有备而来,避开人世,也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心里的猜测有很多,李白却保持了安静,只是乖乖在地图上做下一个个标示,看着剩下的路途逐渐缩短。
  他得尽量做到和杨剪一样的状态吧?
  是他要行凶,他总不该自己疑神疑鬼紧张兮兮吧?
  问或许会得到答案,但如果杨剪有什么是要告诉他的,他何不再等一等。
  相信,等待,都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接下来会走到什么地方,遇到什么人也没有定数,可是李白抖开自己的心,仔细看了看,并未找到不安。只要是一起走的,那就是他要找的路。他和杨剪都已经学了这么多年,也错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有了一点默契。
  五天之前李白是中午进山的,冒雨前行,速度也开不上去,所以耽误到了晚上。这回出发得早,路况也比另一边稍好一些,尽管要绕个远,两人还是在白天过完之前就翻过了那道陡峭的山脊。路面弯折,从向上转为向下,杨剪在山顶上打开工具箱,卸了车牌检查了水箱,还磨了磨那把刀子。李白蹲不下去,只能杵在他旁边向山下俯瞰。
  孤峰就在那儿了,终于见了“庐山真面目”,只能说它的确矮得格格不入,一个不起眼的果核,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杨剪站起来,把锃亮的西瓜刀递给李白,和他一同望去,天色早已过了最亮的时候,隔了层薄雾,山顶低得看不清楚,被这么两列大山簇拥着,用“峰”来形容它都有点过头。
  下山有近路,要比爬山快上许多,到达孤峰脚下时,黄昏刚刚开始。这里竟也有座村庄,同样受了灾,不过并没有到多么严重的程度,只是有些房屋损毁,路还是好的,也不见有救援队的车辆停留。
  杨剪看了李白一眼,李白就按照事先说好的戴上口罩,做出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车速放慢了,沿着贯穿村庄的那条窄河徐徐经过甘薯地,经过李子林,满眼的黑绿都要把视线淹没,前方传来人声和乐声,热闹得很。只见水塘旁边一块平地,大概是村子中央的小广场,众多人影立在上面,有说有笑地围拢成一队,缓慢地向前挪移。
  “是芦笙。”李白看到老人们捧在手里吹奏的簧管,形似萨克斯,却是由竹管拼成,顶端高高地翘过了人的头顶,绑着鲜红的缎子。几排挨着几排此起彼伏地响,形成一种悦耳的共鸣,却又有种奇妙的悠长,仿佛车子开得再近,这吹奏声听起来还是一样的远。
  “有人结婚啊,”杨剪放平目光,把车停在离广场最近的岔路口,拉下制动杆也摇上了窗户四扇,“这是个苗村。”
  又等送亲队伍走远了些,他下车了,李白把西瓜刀揣在袖子里,看他走到百步之外,和队末的人交谈了几句,接着就领着一个蓝衣老头往车这边回。剪影逐渐清晰,只见这老头佝偻着背,仅仅能到杨剪手肘的高度,手里还拎着一篮红鸡蛋一篮牛肉干,大概是婚宴的伴礼,看起来挺沉,但他健步如飞,黑瘦面庞上的一双眼睛也是亮闪闪的精明。
  杨剪带着他敲窗户,李白就适时地把玻璃降了下来,动作迟缓,继续没精打采地呆坐着,被他扒在窗沿打量。
  “医院都不收了,我弟弟这么年轻,谁都不想看着他等死,”杨剪语速很慢,淡淡的疲惫愁容挂在脸上,“我有个老同学是德江人!我也听得懂一点德江话,他给我们指了路,说这边有个大仙,戴红面具,神得很,让他给我们看看说不定还有救。说他就在这山上,您听说过吗?”
  老头咕哝了两句,嗓子很粗,口音也很重,杨剪却能够回上话来,“对,白血病,”他放大声音配合他的耳背,“您说他就在山上住着?哦,那座山,这两天大雨他也没下来?”
  “没有大事不能下来,下来就不神了是吧……昨晚还亮了灯?好的,好的,谢谢您,”杨剪打开后厢,把整条软中华塞到老头手里,“打扰您了,村里有喜事,我们意思一下。”
  老头眼睛瞪圆了,嘴里发出短促的呵斥,一开始还不肯接,凶巴巴不停地叨叨,杨剪就一直跟他笑,一直把烟往他手里递。最终当然是成功了,见老头把烟揣到袄子里,挥了挥手,颇有种事了拂衣去的风度,杨剪则掏出南京,给自己点了一支,抽到一半才坐回车里。
  方才笑眯眯的脸已经冷了下来,若有所思地,他还看着前方已经走远的婚队。苗族婚服并非以红色为主,其余随队的更是穿得斑斓,然而有残阳照着,却是红得发黑的一大片了。
  “杨老师,”李白紧紧握着袖口里的刀柄,忽然开口,“咱们说好了,你把车门锁上,车窗也是,离开这里之前轻易不能打开。”
  “我感觉这儿到处都有股阴谋的味道。”他又道。
  杨剪吸了口烟,等着他说下去。
  “就是很奇怪吧,哪有天快黑了去送亲的?”李白把口罩拉高了些,细眯起眼睛盯着山隘里的那颗日头,“而且深山老林里一个寨子,旁边的山上住的就是邪教头子。我查过,苗族分很多种,有的就很邪乎。”
  “这个确实要避讳,”杨剪却道,“晚上送亲,因为结的是冥婚。”
  “冥婚?”李白一下子坐直了。
  “也不完全是,男的婚前死了,女的准备守寡陪他。”杨剪按灭了烟,打开空调透了两三分钟的气,之后还真按照李白说的,锁上了窗也锁住了门。他把车子往前开了,还是那样不疾不徐的,而此时李白也从语塞中恢复,试探着问:“自愿的?”
  “可能吧。”杨剪说着,车轮轧过满地红纸,经过那个已受冷落的小广场,转到窄河另一侧的路上。拐上孤峰的山路之前,在那个路口,李白看见队伍聚集在下游河畔,一个竹排浮在水面,一身盛装的女人站在人群中心,正对着它痛哭。
  “那上面绑着的……是个纸人?”天色太暗了,李白看不清楚。
  “是,刚才被人举在队头,”杨剪目不斜视,“救火烧死的,没有全尸了。”
  女人已经摘下头上华丽的银饰,好像还剪了一段头发,一同放了下去,随后这竹排就被解开绳子,顺流漂远。
  “害怕吗?”杨剪没有急着上那山坡,“也可以原路返回。”
  “我觉得她是真的很爱她的丈夫。”李白摘下口罩,握了握他搭在制动杆上的手。杨剪似乎有点惊讶,接着就笑了,盘山而上时,李白听见芦笙又吹了起来,伴随的还有歌声,一个女声领头,跟上来男女老少的吟唱,浓雾一般飘荡在河流上面,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垂眼就能看见火把,初初燃起,映得那片河岸一片通明。真让人错觉是在对歌了,李白想起自己查过的资料,农闲时在寨中,苗人你来我往地唱上几天,就能定下终身。
  对于自己即将杀死一个活人这件事,李白心里波动不大,甚至比不上那冥婚仪式带给他的冲击。事实上他已经闭上眼睛模拟过无数遍,是杀之前摘面具,还是杀之后摘,他都考虑了许久,最终决定后者,因为凭自己的身手恐怕不能在强摘面具引起戒备之后再把人杀掉。现在唯一的变动就是他瘸了,也多了个杨剪,他不能亲手把所有事都做了,还得按照先前说好的那样,装成过来求仙问药的重病患者,见到红面具本人再做下一步。
  “警方公开的消息是在逃的两个都没抓住,但抓住的那些枪毙了两个,剩下的都还在大牢里呢,我在县城里问到的也是他一个人住,类似赤脚大仙,应该没有团伙,而且现在也没什么人信他,都是嗤之以鼻的,说他只会诓钱,”李白又把口罩戴了回去,也装出了那副病容,他冷冷地说,“如果不是一个人住,我们就把他骗下来。什么下山就不灵了,给钱看他下不下。”
  杨剪没有搭腔,专心致志地驾驶,忽而压低车速,两人都看到坡上几丛树后的灯光,不暗,却很小,大概灯只有一盏。“拐杖拄好了,待会儿刀别掉出来。”把车子停在院墙外一步就能上的地方,杨剪侧目看着李白,这话里竟有些玩笑的意味,弄得李白感觉越发怪异。事到临头却也不想再多说了,他很小心地拄着拐,很小心地捏着他的刀柄,也很小心地装出有气无力的样子,跟在杨剪身后,敲那扇涂红的门。
  “谁?”回应只有一个模糊的音节。
  杨剪把方才在山下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诚恳地,有点混乱地,真像个病急乱投医的好哥哥。一同说的,还有自己带了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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