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第188/189页


女子执着香,盯着那块牌位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香往香炉里一插,低声自言自语道:“夫人啊,怕是这世上也只有我还记得你了。”
她后退一步,看着那牌位又怔忡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回身在那蒲团上坐了,握着两只手道:“瞧瞧,日子过得真快,我都快不记得夫人到底死了多少年了。前些年我还算着,若是夫人投了胎,这会儿怕也该做母亲了,如今就懒得算了,反正没多久我就该去找您了。只愿您下一世投个好胎吧。下一世,别再这个脾性了,跟人、跟自己拧巴着有什么意思?再告诉夫人一句,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是夫人觉得好的才是好的。瞧,夫人没了之后,老爷过得好好的,大爷过得好好的,大姑娘一样也过得好好的,大家都过得好好的……倒是夫人,一辈子就没见夫人开心过……”
说到这里,那妇人愣了愣神,喃喃道:“我也没开心过。”她又叹了口气,看着那牌位道:“夫人啊,你死了,我才敢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那脾气,别说老爷大爷大姑娘,任谁也受不了啊。就拿我来说吧,我从小儿就跟着您,什么时候见我敢跟夫人顶过一句?五福姐姐三和姐姐还敢在背后说夫人一句不是,我连背后都不敢说的。向来都是夫人指东我不敢往西,您指狗我不敢打鸡,您说叫我给老爷做妾,我心里不愿意,也不敢跟您说半个‘不’字。
“夫人没了,老爷问我要不要出去,我一辈子就伺候夫人了,其他什么都不会,我出去能做什么?所以我跟老爷说,我宁愿守着夫人。别人都说我仁义,哼,屁,我只是怕我出去了养活不了自己而已。夫人,瞧瞧,连我都不是真心待您的,您这一辈子到底落了个什么?!不过,我得跟夫人说一句,夫人您那是活该!你从来只知道利用我们,从来不知道替我们着想,如今您死了,我们凭什么还要记挂着您?别说老爷大爷大姑娘从没来看过您,便是来了,您好意思见他们吗?……啊,算了,也不是夫人一个人的错。当初我若真有胆子说句‘不’,也不至于一辈子这样。不提了。都过去多少年了……哦,对了,跟夫人说一声儿,大爷又升官了。还有老爷,其实老爷也不老,却要告老了。老爷说,想趁着还能走得动,想看看外面的大好河山。可要叫我说,老爷应该是天天算计这算计那,算计烦了吧。自夫人没了后,就没少有人想着往老爷身边塞人,老爷总是摇头,别人都说老爷长情,怕是只有我知道,老爷不是长情,夫人死了,老爷不定心里怎么松了一口气呢。其实要叫我说,老爷就只适合一辈子一个人呆着。我瞧他一个人呆着挺自在,连大爷大姑娘不打招呼回来,老爷都不太高兴呢……对了,还有大姑娘。大姑娘也挺好,再过几年,就也该是做祖母的人了,夫人对大姑娘的心……唉,不说也罢,你们这一家子,没一个脾气好的,有一个软乎点的,也不至于……”
六安正絮絮叨叨地跟她已故的小姐说着话,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抽噎,把六安吓了一跳。她忙撑着手臂从蒲团上爬起来,出门一看,这才看到刚才因受她惊吓而避到廊柱后的大姑娘。
六安愣了愣,看着大姑娘道:“大姑娘怎么来了?”
大姑娘背着身抹去眼里的泪,回身过来看着六安苦笑道:“六安姨娘,好些年不见了。”
六安看着她红红的眼叹了口气,让开门口,道:“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你母亲吧。怎么说,她都是你母亲。”
大姑娘忽地又抽噎了起来,拿帕子捂着脸道:“那时候我不知道她是真病了,我不是故意的,这么些年没来,不是不想来,是不敢来,我怕母亲怪我……”
六安默默叹了口气,走过去,像对小时候的她那样,安抚地拍拍大姑娘的肩,道:“你母亲那人,一向是脸硬心软。偏我们一个个都真以为她是多厉害的一个人,我是自她死了以后才渐渐明白过来,她怕是把自己裹得太严实,叫人看不到真正的她罢了。”就像老爷。她默默加了一句。
见大姑娘一时难以自抑,六安又叹了口气,拉着她到院子中央的石桌旁坐了,道:“你能来,夫人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大姑娘拿下帕子,抽噎道,“就是没能好好跟她说上一句话。每回我说什么她都认为是错的,我就再不乐意跟她说心里话了。可如今回头想想,她是母亲,我便让她一步又如何?偏当时……”顿了顿,她叹了口气,道:“其实别说当时,便是现在想起来,有时候还愤愤不平呢,母亲怎么就那么顽固?听不得人的一句话……”
“可不,夫人就是那脾气。”六安道。
“姨娘可还记得那年,京里的小姑娘们都爱穿那种窄袖子的衣裳,我也想做一件,父亲都答应了,母亲却怎么也不肯,还说得那么难听,说什么那是不正经人家的女孩子才会穿的。您说,哪家做母亲的会这么说自己的女儿?偏母亲还当着你们的面那么说我,把我气的……”
“哎呦,还说夫人呢,大姑娘您脾气上来时,不也是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话嘛。您跟夫人可真是太像了。”六安嘀咕道。
大姑娘不禁一阵惊诧。年轻时的六安简直跟只胆小的耗子似的,多看人一眼都不敢,这些年在乡下替她母亲守着坟,倒看着似比年轻时胆子大多了。
“六安姨娘,”大姑娘道,“这乡下到底清冷,要不您跟我回去吧。”
六安摇摇头,自嘲一笑,道:“这里挺好,清静,又没人来,我倒正好不需要去应付那些我不想应付的人。挺好。另外,我再跟夫人唠叨什么话,夫人也不好叫我闭嘴了,挺好,真的挺好。”
大姑娘忽然笑了起来,道:“是呢,有一段时间母亲的口头禅就是‘闭嘴’二字。有一次竟然叫父亲也闭嘴,气得父亲两个月都没肯进二门。”说着,不由也叹了口气,道:“才刚你说的话我也听到了。虽说子不言父过,不过父亲对母亲是太冷淡了些,不然,或许母亲也不会那样。”
“你父亲,”六安冷笑道,“对谁不是这样?依着我说,当年要不是老太太逼着他娶了我们夫人,他不定就是当和尚的料。我听说,如今他常跟一些和尚坐禅参道?”
“哪里,不过是偶尔跟我含一师伯一起喝喝茶罢了。”大姑娘道,“我父亲的性子您也知道的,不爱人多的地方,倒是一个人更自在些。其实……今儿我来,原也想问问您,可愿意回城里的。父亲这一致仕,家里总不好没个人管着,怎么说……”怎么说,六安名义上仍是袁长卿的妾。“算了,”大姑娘挥挥手,笑道,“只当我没说的。”
六安也笑了。
二人默默对坐了一会儿,大姑娘忽然道:“前天哥哥来我家里,忽然跟我说起母亲。想想小时候我们那么恨她、怨她,可如今再跟哥哥提起母亲时,我们能记得的,倒尽是一些有趣的事了,连惹母亲生气的事都觉得很好笑……”
也正是因为跟她哥哥说起故去的母亲,两人才发现,留在心里的心结,不知什么时候竟就这么慢慢地解了。当初对母亲的种种怨恨,如今也都淡了。剩下的,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和,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怀念。
所以,她最终还是鼓足勇气来了。
大姑娘笑了笑,抬头问着六安:“你还记得那年我弄坏母亲的簪子,母亲气急败坏关了我二十天的事吗?其实现在想想,亏得有那二十天,才叫我知道怎么看账本的。那时候天天跟着母亲,才知道,原来母亲会的东西竟有那么多。”
“可不,”六安笑道,“夫人年轻的时候,可是女学里连年的女魁首呢。所以你们背书错了一点,夫人一听就听出来了。”
“啊,说到这个,您还记得小时候哥哥背错了书,母亲是怎么罚哥哥的吗?昨天哥哥还笑着说,我那侄儿怎么都背不好那几句,气得他险些要学了母亲……”
午后的阳光下,一个老妇和一个中年妇人在庭院当中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个已经死了快二十年的妇人的逸事。
阴暗的室内,从门口透进来的阳光照在那块牌位上。渐渐偏移的阳光,竟像是牌位上的人在微笑一般,释然而悠远。
有人说,只要还被人记得,一个人就永远不会死去。对于孩子来说,不管对母亲有多少的抱怨,多少的不理解,母亲仍是母亲,一个会被永远记在心里的人。

第184章 番外二·婚礼

新娘子的花轿就要进门了,袁霙却忽然找不着袁霁了,急得他站在廊下跳着脚地大叫:“阿慢!”
屋里正最后收拾着新房的花妈妈听到了,便回头对李妈妈笑道:“怕是也只有大姑娘能叫大爷跳脚了。”
如今袁霙已经九岁了,却是越长越像袁长卿,那性情也越来越像袁长卿,竟是个轻易不肯开口的,见着人也只在唇角浅浅地噙着三分笑意——就这,还是珊娘逼着他养成的习惯。
至于七岁的袁霁,珊娘则总觉得她把这孩子生错了性别,该是个男孩儿才对。加上袁长卿一心盼着有个女儿,竟是把这女儿宠得上了天。见她爱爬树,不仅不去制止,还主动教她怎么踩得稳,怎么爬得高,气得珊娘在袁长卿的腰间狠拧出一大块的青紫。当然,晚间怎么给袁长卿赔不是,那就是另一段公案了。
果然,袁霙在那墙头的树上找到了又偷穿了他小时候衣裳的袁霁。
“下来!”袁霙喝道。
袁霁却将一根手指按在唇上,又冲着袁霙招了招手,指了指花园的方向。
如今袁霙正跟袁长卿学着武,爬树对于他来说,自然不在话下,于是没两下,他也爬到了树上,问着他妹妹,“叫我上来看什么?”
袁霁握着嘴偷笑了一会儿,指着两道夹墙外,自家府里的那个小花园道:“看到没?”
“什么?”
“爹啊!”
“哪儿呢?”袁霙还是没找着。
“那棵海棠花底下!凉亭对面,娘正画着的那个,不是爹吗?”袁霁得意笑道,“你眼神都不如我。”
袁霙却是再想不到他爹哄他娘竟哄得肯做这样的事,不由瞪大了眼,往那海棠花下看去。竟果然看到他爹屈着一条腿坐在树下,那膝盖上还躺着他家的黑猫白爪。
小家伙不解地抓抓脑袋,道:“真不明白,娘为什么就爱画海棠树底下的爹。”
“这倒罢了,”阿慢老气横秋道,“偏娘画的画还不如我,画的爹都没我画的像!”
珊娘别的都行,偏画画不行,而两个孩子则都像袁长卿,学什么像什么。
两个孩子正在树上窃窃私语着,忽然就听到一阵隐隐的鼓乐声随风飘了过来。
阿慢扭头看向那边,忽地一扯她哥哥,险些把没防备的阿好扯得失手掉下树去,“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
她叫着,跟条泥鳅似的,一下子就抱着树干滑了下去。
老成的阿好不满地看她一眼,抱怨道:“天天见的,不过是今儿做了新娘子而已,哪用得着这么激动!”说着,手搭着树枝,极是优雅地从树上荡了下去,然后一把抓住想要顺着人的腿缝往外钻的妹妹,皱眉道:“娘许我们来看热闹,可没说许你往门外钻!”
阿慢吐吐舌,倒也乖乖地听了话,任由她哥哥拉着她的手。
等前头的人感觉到腿后面有东西,回头一看,见是两个小主子挤在后面,不由都叫了起来。毛大和花叔立时过来,一人一个地抱起他俩。毛大道:“也不知道叫一声,被人踩到如何得了?”
阿慢嘻笑道:“我哪有那么矮?”
花叔则道:“老爷夫人心也忒大了,竟都不管你们,任你们跟个猴儿似的到处乱窜。”
阿慢一本正经又道:“娘跟我们说定了的,只要在她立的规矩之内做事,她就不管我们。只要我们不跑出府门,府里我们哪儿都能去。是不,弟弟?”说着,她冲着她哥哥挤挤眼。
阿好立时皱了眉。阿慢之所以叫他“弟弟”,却是因为她的生日恰好比他早了一天。小时候小丫头搞不明白年纪大小,就只知道她比她哥哥大一天,便非闹着说她是姐姐,哥哥才是弟弟。虽然如今她已经是七岁的小大姑娘了,这仍是家里长久流传着的一个笑话。偏袁霁生性活泼,竟是一点儿也不觉得这笑话叫她难堪,还常常拿“弟弟”的称呼来逗弄着她那个有些过分严肃的哥哥。
见袁霙没理她,只扭头看着那边的迎亲队伍,阿慢悄悄揣摩了一会儿她哥哥的心思,便开口道出了他这会儿心里在想着的事情,对花叔道:“其实我们原想跟着迎亲队伍去那边府里的,可娘没同意。不过娘答应了我们,等爹休沐的时候再带我们过去那边住两天。”
袁霁所说的“那边府里”,指的是探花府那边。自袁府老宅重新修整好后,袁长卿便带着一家人搬了回去。但探花府那边依旧留着,作了个别院。如今六安要嫁给巨风,因巨风是孤儿,六安家又不在这里,便只好把袁府做了自己家。而两口子都是住在府里的,同一个门进同一个门出,终究太不讲究了些,于是珊娘就把六安挪到那边府里去待嫁了,然后由那边发嫁,嫁进这边来。
要说六安和巨风两个,其实早就是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了,不过巨风始终觉得自己年纪比六安大那么多,就是不肯开口。若换作三和这个有主意的,或者五福那个鲁莽的,不定也就她们自己开口了,可六安又是个闷性子,加上巨风那一箭,叫大胡子将军看上了巨风,想将他要到军队里去。袁长卿考虑到巨风的前程,就问了巨风的意思,巨风想了想,也就答应了。因他是孤儿,心里一直把袁府诸人都当作自己的亲人,所以等他当了校尉回家来探亲时,才发现,已经二十出头了的六安居然还没嫁人。再细一问究竟,花妈妈把他狠狠地数落了一通,不由恨得他当场就抽了自己一耳光,于是才有了这么一场迟来的婚礼。
因珊娘知道,便是袁长卿对底下人和颜悦色,有他那闷性情在,下人们定然也不好放开了闹洞房,故而今儿她和袁长卿都没有过来,倒是袁霙和袁霁忍不住跑过来瞧了热闹。
两个小人儿坐在花叔和毛大的肩头上瞧着热闹时,花妈妈出来了,一边扬声道:“谁管看吉时的?看着点吉时啊!别由着那些小子们闹过了吉时。”
“我!”屋里,管看时辰的三和赶紧挺着个大肚子出来招呼道:“我,我看着呢。”
花妈妈一看她出来了,忙道:“你进去坐着。这外面人多,可别碰到哪里。”
要说五福是个能生的,如今膝下已经有两儿一女了,三和夫妻俩却因为凉风小时候受过伤而子嗣有点难,如今才好不容易怀了一胎,所以府里众人全拿三和当国宝似地供着。
三和笑着说了句“没事儿”,到底还是乖乖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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