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孩儿》第2/9页


  总算吴广为人阴险,沉得住气,杜良虽是乃弟仇人,从未见过,本就审慎,先前误认人在树上,还想借口送还手箭为名,冷不防先用暗器试他一下。及见杜良来势惊人,又说是由墙外飞进,凭自己的目力,竟未看出来路,直到近前方始发现,断定是个能手劲敌。千里远来,仇报不成,再要败在人家手里,以后何颜再在江湖走动?虽然人多势众,又有两个好帮手,终以谨慎为是。一面示意众匪徒不令妄动,一面暗中盘算制胜之策。表面正装着大方,忽想起树下还有敌党,想必也非弱者,自从仇人出现,并无动静,自己因对方有杀弟之仇,故以全神贯注,余人怎也不做理会?来路曾听江湖好友说起,近来仙都出一异人,莫是仇人党羽?心念才动,杜良话已说完,立即阴恻恻冷笑一声答道:“你间舍弟么?去冬往浙江访友,已然染病去世,先往鄂都城等候阁下去了。临终对我说为人不可言而无信,请我亲身代他奉还这支手箭。好在你想见他容易,不忙这一时。方才树上还有一人发话,想是阁下所约朋友。我们虽是主人,毕竟外来,人地生疏。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你到底有多少人,何不全请出来分个高下,这等掩掩藏藏作什?”
  话未说完,众匪徒先因吴广足智多谋,本领又高,无形之中做了首脑。吴广、石镇方与凶僧法空来时又曾议定,说对头虽然成名年浅,听说武功甚高,到后务须由吴广领头行事。加以杜良先声夺人,吴广仇深恨重,专注一人,闹得众匪徒也随同注意后来敌人,对于先在树上发话的一个忽略过去。就有两个想到的,不是自顾本领不济,不敢轻举妄动,便因吴广等三贼均未动手,双方又正互相发话问答之际,以为出手尚早,只在一旁静听,直到吴广向敌答话方始提醒。
  石镇方素来心急性暴,早就按捺不住怒火,想等吴广把话说完,立时抢先动手,闻言忽想起树上敌人也极可恶,当先便往正面大树下纵去。匪徒中也有几人跟踪赶到。哪知树上树下,前后左右并无一个人影。吴广知道地理不熟,敌人必已走开,或是隐在一旁有心戏弄,再闹下去太不像话,忙喝:“诸位仁兄各回原地!自来打架不恼助拳的,既然受人之托来此赏光,想不致虎头蛇尾。我们寻的本是姓杜的一个,理他作什?”
  杜良容他说完,朝四外看了一眼,从容问道:“双方比斗,胜者为强,花言巧语全无用处。杜某不才,也曾学过几年粗浅功夫,遇见异人奇士,自然甘拜下风,还未把你们这班人放在眼里,更用不着小题大做,约什朋友赶来相助一臂之力。只是事情大巧,昨日赵家狗腿到我铁山峡投帖,被我好友之妹黑龙女王孤云遇见。来人不合口吐狂言,被她将帖揭去,当时曾对我说今晚要来,我虽拦她,未必肯听,可是适才发话的并不是她。也许另外还有两个同伴,识与不识,至多连我不过三两人,绝不比你们人多,也不曾全出手,事前我更不知他们要来。此时想是见狗子平日倚势横行,遇到对头,一面用他父母的造孽钱,买些狐群狗党倚众行凶,为他买命,自己却躲在一旁不敢见人,觉着有气,前去寻他也未可知。”
  话未说完,众匪徒全都怒发如雷,内中一个紫面大汉首先忍耐不住,厉声怒喝:“小狗纳命!”拔刀就斫。杜良话恰说完,一见刀到,也未拔剑,身子微微往旁一闪,一扬手先把大汉手腕脉门扣住,冷笑道:“无知鼠辈,你也配和我动手!”众匪徒忙要上前救护时,人随声倒,大汉早被杜良一脚踹跌出去两丈来远,叭的一声倒在地上,身子麻了大半边,几乎昏死过去。
  石镇方怒火上撞,一抖手中虎尾三截棍,厉声喝道:“众弟兄退下,由我一人取这小贼狗命!”吴广最工心计,巴不得有人先战头阵,也在旁喝道:“小贼党羽尚未出面,有石寨主一人,足可制他死命。你们快退!免得小贼说嘴。”杜良哈哈笑道:“无知鼠贼!如非有人恐怕杀人太多,连累山民和玉虚宫香火、游人,你们一个也休想活着回去。只有本领,无须忙此一时,且到前面空地上打去。”说时石镇方自负盛名,性较耿直,见对方兵刃不曾在手,只管怒发如雷,口中喝骂,并未动手。杜良也未理睬,从容把话说完,忽然两脚一点地,便往翁仲前面空地上纵去,同时双剑也一起拔在手内,随身舞起两道寒光。
  石镇方虽然粗鲁,到底久经大敌,武功颇好,比别两匪徒要强得多,一见这等灵妙身法,知是劲敌,自知本领不及多多,取胜绝少把握,也是不敢丝毫大意。满拟对方必定还有话说,哪知刚刚跟踪纵到,杜良口喝:“你忙着找死么?”口说着话,手中剑已当先点到,身手快急,差一点没被刺中肩头,越发愧忿交加,怒哮如雷,一面忙举手中棍接架还攻,一面喝骂道:“姓杜的,今日有你没我!初次会面,想必不知我的厉害。我石镇方明人不做暗事,话须讲在前面。我除这纯钢虎尾三截棍外,还有手中迎门三不过连珠铁桃,小贼你须留意。”杜良边打边笑答道:“你这蠢牛倒还直爽,不似吴广鼠贼猾盗,口口声声要报弟仇,自不上前,却教旁人做替死鬼。依我相劝,乘早退下去,教吴贼上前纳命,否则我虽不想杀你,宝剑无眼,万一把你弄成残废,就后悔无及了。”
  石镇方不知杜良恨极吴氏兄弟,欲为青、徐人民除害,故意不使全力,口中不住讥嘲,想激吴广出战,闻言只当敌人对他轻视,如何肯听?急欲取胜,一面应敌,一面把腕力运在左手之上,准备相机打出,一击成功。吴广终是绿林中有名人物,此行虽应赵奎之请而来,为报弟仇,变成主体。石镇方、法空二人均他转约,又曾当先与敌对面发话,临场取巧,任凭别人上前已然说不过去。再听敌人如此讥嘲,越发难堪,又看出敌人除纵跃如飞,轻功甚好外,手中双剑并无什奇妙之处,当时恼羞成怒,取出身后月牙护手钩,摸了摸囊中暗器,故意人前显耀,也是单手舞钩,一纵老高,落向当场,口中大喝:“我只不愿两打一,既想死我手内也容易。石老弟且退!待我取他狗命。”吴广为人阴险,口中说话,故意将钩连晃,意欲出其不意乘机暗算。石镇方并不知道,还在乱喊:“大哥且慢,还是让我杀这小贼!”
  杜良一见吴广受激出场,正合心意,哪里还肯放他过门,明知两敌人均颇自负,上来还不肯以多为胜,手中钩乃是虚势,完全是用诡计,想分自己的心神,并非真招,暗忖:“吴氏兄弟纵横青、徐、齐、鲁之间,无恶不作,前年已伤他弟,剩这一个,万留不得。”好一个杜良,专能以虚为实。口喝:“无耻鼠贼!想要两打一么?”随说随用左手剑一挡三截棍,身子往侧一偏,右手剑拨开敌人的钩,分心就刺。吴广没想到敌人来势这快,几乎弄巧成拙,又惊又怒,也说不上不算来,只得招架,迎敌上前。
  石镇方终较心实,见双方已然动手,敌人有两打一之言,闹得手中快要发出的三个铁核桃也无法出手,正急得口中乱喊:“大哥让我!”忽听侧面有一女子声音喝道:“狗强盗!当真不想两打一么?把命交我,也是一样。”同时急风扑面,一条黑影已由侧面树后飞纵过来,落地乃是一个手持单剑的黑衣女子。石镇方看出来势不弱,怒喝:“贱婢通名受死!”黑女答道:“方才不是有人说过了么?”随说,手中剑已当先刺到。石镇方本不知仙都男女诸小侠的来历底细,以为女子力弱,自己力猛棍重,打算一棍把剑磕飞,竟用了八九成力。哪知黑女虽然瘦小枯干,年纪不过十六七岁,但有极大来历,父母俱是高人,从两三岁起,便照家传心法,用秘制真药浸炼筋骨,一面再以人力传授训练,天赋又好,生具神力。这一棍磕去,不特没有将剑磕飞,反被敌人就势往上一挑,震得虎口都发了酸。
  这等硬磕硬打最犯武家之忌,双方俱用真力,稍微相形见绌非败不可,上来双方都想以力取胜,于是僮在一起。石镇方固是弄巧成拙,吓了一跳,惟恐对方再就势进招,赶急纵出圈外。黑女也吃了兵器分量大轻的亏,一剑未将敌人的棍震脱了手,手指反倒发酸,也自失惊,纵向一旁。虽然双方拉平,黑女剑芒未折,仍是一泓秋水,石镇方的棍却被斫了半寸来深一个缺口。幸是九炼纯钢,不然已被斫断,方知黑女不是易与,那口剑更是吹毛断铁的利器,哪里还敢再与硬对?总算石镇方虽在绿林为盗,人尚忠厚,命不该绝,黑女不曾看出对方棍已受伤,因觉对方力猛棍重,也不肯再与硬碰,在此一个转念之下,才得保住性命。由此男女四人分两对打将起来,杀了一个难解难分。
  打有顿饭光景,先是吴广看出杜良和自己一动手便改了样,剑法甚是精奇,自己在在江湖多年,竟还不出它的娘家,并且真力充沛,越杀越勇,才知上当,已然无法下台。在场诸人,只有法空本领最高,但自三年前被一高人打败削去左耳以后,凶焰尽敛,曾说不报前仇决不在江湖走动。这次一半静极思动,一半友情难却,虽然同来,实是勉强,来时并曾说好,不是万不得已便不出手。路上还在说笑,敌人一出面时仿佛听他“噫”了一声,由此一直旁观,不再言动,必是有什警兆,故而如此。下余人数虽多,都是无用之辈。此人如不相助,更是非败不可。越想心越寒,一面奋力抵御,一面暗中准备卖一破绽,以便施展独门暗器,败中取胜,无奈敌人逼得太紧,无法缓手,正在暗中愁急。
  杜良早就知他心意,哈哈笑道:“狗贼,你想卖弄那些破铜烂铁么?这个容易,由你施为,免得你做鬼也不甘心。我且纵向一旁,等你下手,不到你力竭计穷我不取你狗命。你看如何?”说罢,双剑一分,果然往后倒纵出去。吴广被他说得愧忿交加,急恼不得,暗中咬牙切齿,口中怒喝:“小贼找死!”扬手便是三支连珠钢镖照准杜良打去,跟着钩交左手,右手往腰间一按特制的机簧,身带暗器锁扣全开,跟手取出七粒飞星铁弹,那最后一种暗器也准备停当。先发三镖,已全被杜良一个剑花上挡下隔一起磕飞,当中一镖震出最远,打在石翁仲上,叭的一声石火星飞,打裂了一大块。耳听有人喊好,也未在意,二次又把七粒飞星弹发将出去。
  杜良得过高人指点,知道敌人身藏四种暗器,常头三镖只是一个信号,虽然连珠同发,并不足奇,底下却一件狠一件,最厉害是未了的二十六片月牙金钱飞刀,能在逃时反手伤人,闻声打敌百发百中。杜良早就想好破法,故意引逗,向后倒退。一见七枚铁丸上三下四相继打到,知道底下便是四支飞簧弩,故意卖个破绽,双剑上下一舞,挡开当头三粒,双足一点地,又倒纵起丈许高远,只听玱玱玱三四声剑弹相击之音,人已离地而起。
  吴广因自己一手四暗器,纵横青、徐、淮海之间,成名多年,任他一等的好汉,也从未全数发过,至多发到第三件上,对方不死必伤,那金钱刀更是轻易难得出手。这时因见敌人剑法精奇,身手轻快,恐有失闪,想把全套施展出来报仇雪恨。这当头三镖本无必中之心,及见对方连身子都未动,双剑一摆全数打落,越知不是易与。二次发出铁弹,早把弩箭备好,一见敌人忽然纵起,暗骂,“小狗找死!”右手未两丸铁弹刚刚发出,左肩往前一偏,微微把背一拱,左肩头上暗藏四支紧背飞簧弩同时向前飞射。满拟敌人还未落地,这四支特制毒药飞簧弩,从小练有幼功,专打敌人五官咽喉胸腹等致命之处,见血封喉,准死无救,敌人身已凌空,当无不中之理,再如躲开,就势把那二十七片飞刀盘花盖顶发将出去,也必成功。
  哪知心念才动,还未想完,眼看那四支弩箭分上中下三路朝前急射,敌人正就空中举剑来撩,人快纵落地上。就这霎眼之间,微闻呼的一声,好似由侧面吹来一股怪风,箭头忽然一歪,往斜刺里射去落在草地里面,跟着又听叮叮两响与人倒地之声,随听杜良说道:“黑兄怎又多事?讲好一打一,我倒看他还有多少破铜烂铁?”跟着有人应声道:“胡说!狗贼无耻!你和那姓石的动手,这狗贼表面将他替下,实则想要乘机闹鬼,已是该死,方才还有贼党暗放冷箭被我看破,一起打落并非成心。谁和你两打一?待我把那毛贼捉来,教他自己吐口供如何?”说时,早由树后闪出一个小黑人。
  元礽一见,便认出是去年风雪酒肆中所遇的那个异人黑孩儿,心中一喜,一时情不自禁,几乎喊出口来。众匪徒早就闻得此人威名,内有两人又吃过他的大亏,当时一阵大乱,纷纷喝骂,待要上前夹攻。黑孩儿身形一晃,早向众人丛中纵去。匪党中本有一人无故倒地,见了黑孩儿,慌不迭就地爬起纵身便逃。黑孩儿空着双手,并没理会别的匪党,只一纵便到了逃贼身前,笑嘻嘻说道:“你这两手冷箭,是你师娘教的么?我兄弟怪我不该从旁出手,乖乖跟我见他,作个质对。”
  那逃贼名叫宗海,乃法空的门徒,当晚因见敌人虽只出现两个,本领俱都极高,乃师面有愁容,推说单打独斗,胜负未分不便上前,实则以前吃过大亏,看出形势不妙,有点怯敌。心想自己受赵家礼敬,把师父和吴、石二人更当作救星、神仙一般看待,不与出力,以后如何登门走动?对方多厉害,不过两个少年男女,怕他作什?心念一动,便往前面掩去,正赶吴广连发暗器,意欲暗放冷箭助他一臂,不料手中镖刚刚扬起,还未发出,猛觉对面一股劲力僮来,拿镖的手好似被什重物猛击了一下,震得膀臂酸麻,疼痛欲折,身不由己跌倒在地,镖也脱手坠落。知道遇见内家中的能手,黑孩儿再一现身,想起近来江湖传言,心胆皆裂,吓得甩着一只痛手,纵起便逃。刚逃出不远,黑孩儿已纵向前面,拦住去路,当着众人,愧忿交加,又见对方貌不惊人,手无寸铁,猛又想起师父尚在,如何当众丢人?一时情急,冷不防左手拔刀,当头就斫。
  黑孩儿笑道:“你配和我动手么?”说时一抬手便把宗海左手腕掳住,微微用力一紧,宗海便觉由脉门起,全身麻了半边,脱口喊了一声:“暖哟!”法空本在观战,因看出敌人武功来路,心有顾忌,只是进退两难,正打不起主意。及见徒弟这等现眼,又急又气,为了自己颜面着想,不能不问,口喝:“黑贼休得欺人!”忙即一纵身赶过去。黑孩儿一见法空和众匪徒喝骂赶来,手朝宗海腰间一点,右手一带,人便横倒,就势抄起左腿,将宗海提起笑道:“你且到那边草地里躺上一回,等我打发完了贼和尚再朝你问话。”说时,双手分持宗海手足,打秋干也似甩成一个大圆圈。众匪徒只当他拿人当了兵器,恐有误伤,方自停手叫骂。黑孩儿悠了两个大圆圈,把手一松,宗海便被甩出两三丈远,跌爬地上,昏死过去。
  法空见状,怒火上升,大喝:“黑贼,我与你拼了!”迎面一掌刚打出去,眼前人影一晃,黑孩儿不知去向,只觉身侧微风飒然,有人抠了一下屁股,手法甚重,疼得心都发战。怒极回顾,黑孩儿已朝那面有刀瘢的瘦长汉子身前出现,笑嘻嘻地说道:“你不是要找我么?”那瘦汉名叫双料韩信崔明,一见黑孩儿出现,先自胆寒,并未随众齐上,故意落后,不料对方会追过来,已然对面,如何规避?恰巧刀在手里,刚喝得个“小”字,便吃黑孩儿两指一点,失了知觉,目瞪口呆,不能转动。黑孩儿跟手纵起,一个大嘴巴,叭的一声仰跌在地。
  法空忙喊:“小狗会点穴,待我前去会他,你们不要上前!”众匪徒也早看出厉害,全被震住。法空上前方要开口,黑孩儿道:“你也不行。”左手一晃。法空知他练有内家劲功,忙喝:“且慢!我有话说。”人早纵出圈外。黑孩儿笑道:“你莫害怕,我逗你玩的。”法空见敌人仍站当地未动,才知那一掌竟是虚招,自己没有看清,倒被闹了一个手忙脚乱,越发愧忿,厉声喝道:“你休发狂!我法空也不是什好惹的。只为前数年在黄山天都峰遇见一位老前辈,承他相让,由此不轻在外走动。此次原应朋友之约而来,但我当年曾有声明,在我未找回黄山场面以前,遇见他门户中人决不出手。适才见那姓杜的颇似天门三老一派,为此站在一旁观望,看双方打作一起,并未参加,只心想问明了再作计较。现在看你手法,与那位老前辈也多相似,如有渊源,快些说出。你们只是同一门户,我今日甘拜下风。真非动手不可,今日之事不算了局,双方暂且停手。明年今日;我仍在黄山天都峰下玄真观前候教如何?”
  黑孩儿道:“没有那么便宜的事。”纵将过去,扬手就是一掌。法空原看出对方三人的来历,自知不妙,意欲就便下台,不料对方竟不听那一套,没奈何只得把心一横,一面还手,口中怒喝道:“无知小狗!我不过看你三人俱是天门一派,昔日我已服输,前仇未报,不愿与后生小辈动手。既然不知厉害,那我也说不得了。”黑孩儿道:“秃贼有本事只管使出来,说这废话作什?”由此二人便打在一起。双方俱是能手,也未用什兵器,各凭手脚上的真功夫,打了一个难解难分。同时,另外两对也有了胜负。
  先是吴广见黑孩儿用劈空掌将暗器打落,跟着便和杜良说笑,旁若无人之状,本就忿急,想把二十七片月牙飞刀发将出去,黑孩儿忽然纵开。吴广心想:“我这飞刀已炼得出神人化,发时宛如一蓬刀雨,专一声东击西,刀上又有奇毒,任是本领多高也难闪躲。反正敌人是个行家,诱敌无用,转不如大大方方照直发出。”心念一动,手往腰间一摸,往外一甩,先是五把飞刀作梅花形飞舞出去,跟手又是九把蜂拥而出。吴广这套飞刀共分三次连珠打出,手法绝快,刀片甚薄,作月牙形,当中一个金钱,锋利非常。先是五刀同发,只等对方闪身纵避,紧跟着第二次的九把刀片又加急飞来,那第三次的一发十三刀也跟踪赶到。最厉害是一次比一次快,看似分作三次,实则无异二十七刀同时齐发,那来势宛如狂风之卷落花,歪歪斜斜,上下翻飞,或左或右,有时后发的刀反倒越向前去,令人见了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简直无法闪避。
  吴广武功还在其次,只仗此独门飞刀,成名多年,横行江湖,向无虚发,不料遇见对头。第二次飞刀刚刚脱手,瞥见对方并未闪躲,竟把双剑舞起一团寒光滚将过来,同时自己第三次飞刀也发了出去,心还妄想:“此刀一碰就拐弯,不论哪里,只要划上一点,稍微见血,立即中毒倒地,一任杜良封闭多严,也得中上几刀。”万没料到敌人的师父便是天门三老中的第一位,不特练就一身内功,刀枪不入,中上两刀也是无用,事前又得高人指教,想好破法,立意要他残废。惟恐滑脱,乘其发刀之际,把一套猿公剑法施展出来,舞了一个风雨不透,由刀雨丛中冲将过去。吴广只听一片叮叮之声,密如贯珠,激撞得那些刀片纷飞如射,洒落满地。晃眼之间,杜良已连人带剑纵扑过来。先前以为飞刀百发百中,自恃太甚,没有留意,不料来势如此神速,微一疏忽,寒光照眼,敌人已纵到面前,心中一惊,连忙举钩去挡,吃杜良左手剑猛力一隔,震得虎口皆裂,右膀酸麻,手中钩立被震飞,甩出老远,喊声“不好”,正待往后纵退,杜良右手剑已往下三路扫到,右脚立被斩断。杜良再朝他一脚踹去,“嗳哟”一声,翻身栽倒。
  石镇方自从所用虎尾三截棍被黑女斫伤一个缺口,觉出敌人力大异常,便不敢再恃蛮力与之硬碰。黑女先也觉出对方棍重力猛,加了小心。双方都是一样心思,自然不免互相规避。但是黑女比较机智,不久便被看破,心仍拿不定是否,姑且举剑猛斫。本是虚招,石镇方却认了真,不特未用棍挡,反倒往后纵退。黑女这才看出对方弱点,又见杜良和黑孩儿连占上风,自己对付一个蠢汉尚无胜意,一着急,便以全力应敌,顾忌一去,下手越急。石镇方既要防棍,又要防人,自更吃亏,接连几个照面,便自手忙脚乱。黑女倏地施展绝招,乘着敌人一棍打来,使剑一隔,脚后跟着地一点劲,倒纵出去,故意卖个破绽,作出气力不济,喘息之状。
  黑女微一停顿,石镇方误以为真,纵身赶过,朝黑女腿上一棍打到。黑女一声冷笑,猛然纵起丈许高下,单手举剑,“独劈华岳”,当顶一剑斫下。石镇方一棍扫空,敌人纵身一剑斫来,势甚迅急,不知内中藏有变化,也忘了那剑的厉害,以为敌人身子悬空,先居败着,猛力一棍,向上便撩,满拟一棍将剑隔开,就势将棍一斜,棍头向上反击,敌人不死也必重伤。事情也是真巧,两下一撞,黑女这一剑恰斫在先前缺口之内,玱的一声,三截棍竟被斫断小半,甩将出去。
  石镇方不禁大惊,赶忙往侧闪避时,忽听黑女喝道:“姑且饶你狗命,还不与我快滚!”声才入耳,右肩头早中了一脚重的,疼痛如折,人被踹出丈许远近,晃了几晃才行立定。回顾场上,法空已被黑孩儿追跑,另一少年跟踪赶去。吴广断了一只脚,痛倒地上。同来盗党正往四下逃窜,只三四人未走,均是自己和吴广的徒弟,满脸忿激之容,却又不敢上前神气,料知大势已去,打是决打不过,正自寻思。杜良已发话道:“我弟兄今已奉有雷师叔之命,不愿伤人,只将吴广狗贼留点记号。你们逃命去吧,省得黑兄回来撞上,又吃他亏。”
  石镇方闻言想了一想,慨然答道:“我等原应赵四公子约请而来,不能为他出力帮场,闹得一败涂地,惭愧万分。我等本领不济,死而无怨。既蒙高抬贵手,请勿再与他为难,以全我等义气,感谢不尽,否则杀剐听便。”黑女闻言,将眼一瞪方要发话,杜良笑道:“师姊无须计较,此人倒也直爽,有点骨头,索性成全他,把小狗交他带回吧。”黑女道:“雷师叔近年不知怎的改了脾气,这类狗贼,留他作什?你放他不要紧,黑兄那朋友已被狗子看见,只恐惹厌呢。”杜良道:“这个无妨。那位朋友已得寒松老人真传,也不是什好欺的,我们自可放心。还是照雷师叔所说行事,免他又不愿意。”黑女便未再说。
  杜良随指旁边一株大柏树上说道:“那便是赵家狗子,你们自去取下带走吧。”石镇方往上一看,柏树干上搁着一人,正是赵奎,忙率众匪徒上去,搭下一看,已被人点了哑穴,眼含痛泪,不能出声。不知解法,又不好意思转求敌人解救,正自惶愧为难。黑女手指赵奎吆喝道:“你这狗子,倚势横行,伤天害理,如非有人心软,怕连累观中道士香客,你今日休想活命!此后再不痛改前非,杜师弟便能饶你,我也非要你命不可。还不快滚!”随说,照定背上就是一掌。赵奎哇的一声呛出一口浊痰便回醒过来,手脚已然酸麻,不能行动,被众匪徒连扶带抱,一同狼狈逃去。
  赵奎等刚走,坟树后又闪出一个身材高大的白发老者,朝着杜良、黑女说道:“徐元礽本来藏得好好,不致卷入漩涡,这一追黑孩儿,必被狗子盗党着破。我并非姑息养好,只为褚氏两个败类,自从那年一败,越发狡猾,成了独脚强盗,行踪飘忽,不易捉摸,正好借着狗子将他引来,为世除害。今日听说狗子已用重金礼聘,定在月内到达。因恐吴广等不快,没有声张,人必已在途中。二贼自恃一身好武功,又各有一口削铁如泥的宝剑,一向骄横自满。除旧日同盟死党外,谁也不放在眼内,与今日诸贼全合不来,即使途中相遇,也无人肯对他说实话,只有加以怂恿,何况逃贼只法空有点疑心,未必知道这里底细。不过我已多年不曾出手,能由你们将他除去,免我上场最好。黑孩儿追赶秃贼,怎还未来?莫非褚家二贼竞在此时赶到了么?”杜良黑女闻言同答:“我们且看去。”老头点了点头,杜良黑女便飞步往外赶去。
  原来元礽藏身石后,见黑孩儿和法空先是棋逢对手,两不相下,细一查看,黑孩儿的手法与师父柴寒松所传大同小异,当时悟出好些分合变化的解数,正自心喜。法空忽然飞身纵起,越墙而过,往坟坡来路逃去。元礽因想起前见少女倩影,急于想问来历,又见众盗党必败无疑,一时疏忽,便追了下去。本意到了无人之处,向黑孩儿问个明白,哪知法空脚程飞快,黑孩儿紧随在后,晃眼便追没了影子。元礽数年来朝夕苦练,内功已到了上乘境界。因为平日询询儒雅,师父柴寒松又禁止他和人动武,一直不曾出手,也从未这样跑过,自己本领大小,所悟出来的分解变化是否合用,全不知道。先见对方这等快法,还在着急,继见自己脚程甚快,以为可以追上,便追了下去。不料山境回环,那一带路又不熟,起身再晚了一步,几个弯转之后,法空因知黑孩儿疾恶,意欲觅地藏伏,乘着峰回路转,已由仙都草堂侧面峰后逃到崖上,窜入初肠谷上倪翁洞内藏起。
  黑孩儿本山路熟,见一转弯凶僧不知去向,料他逃入崖上肠、倪二洞之内,连忙跟踪赶上,双方便似捉迷藏一般,在洞中追逐起来。元礽却由下跑过,不曾发现,追来追去,见月落参横,离明不远,深悔方才性子大急,不曾向杜良询问,想要回去,估量胜负已分,人必散去,闹得两头无着,好生后悔。只是心仍不死,路旁恰有一座小山,暗笑自己真蠢,只知顺着山路穷追,不知登高查看,便回步往山顶上跑去。凭高一望,四山静荡荡的,磨盘般大半轮残月斜挂林梢,光影昏黄,东方已现出一痕曙色,到处沉冥,哪有一点人影?正觉失望,回顾鼎湖峰矗立步虚山前,叠蟑排空,群峰挺秀,宛如好些巨灵拱揖,暗影中看去,分外显得雄伟,暗忖:“此峰旧传为黄帝骑火龙飞升之处,步虚山隐真洞又是古仙人刘真幽栖之地,崖壑灵奇,涧谷幽清,近在附郭,久欲一往,未得其便,难得无心到此,相隔不远,好在人尚未倦,连日空闲,何不就便一游?”
  元礽心念才动,猛瞥见东方红光射天,乱云散绮,知道朝阳将升,打算看完日出再定行止。此行如若费时,还不如先往月镜岩去寻黑孩儿比较易于寻到,游山之事且作后计。正自举棋不定,遥望金轮出地,繁霞丽天,一轮红日已升出地平线上,光芒万道,平射过来,四山峰峦岩顗齐焕奇辉,所有花林全都映成了金色,又当阳春时节,到处山光凝黛,水色拖青,桃花如笑,杨柳含烟,端的美景无边,观玩不尽。猛想起天已大亮,归途远有不少的路,既要找寻黑孩儿,如何在此留连?刚要回身下山,目光到处,发现右侧溪谷之中,有两人飞步急驰,相隔约二三里,一前一后,似在追逃神气。步法绝快,后面那人,恰穿着一身黑色短装,匆促之间也未看真,由高望下,自看不出来人高矮,心中悬望又切,只当是黑孩儿仍在追敌,并未注意前面那人装束形貌是否法空,便飞步往下赶去。
  哪知山境纡回,由上望下仿佛甚近,走起来路便要远得多。中间相隔着两处小溪,元礽自不放在心上,到了下面,人影却被山崖挡住,因在上面看好地势,中途虽有溪涧山沟,均可一跃而过,意欲由侧面抄向前去,到时正可撞上。一心只想将人寻到,就便将凶僧迎头堵住,别的通未留意,谁知无什经历,一时疏忽,几乎把命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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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客馆晤同门 始识原是高士隐  深情援玉手 最难消受美人恩
 
  那谷口偏在东南,谷中人既并不止两个,本是由北而甫向前飞驰。元礽发脚下山恰在谷口西偏,脚程又快,双方都被山崖挡住目光,眼前各不相见,恰巧同时到达谷口。元礽不知来人乃是三个凶星,还在妄想:“凶僧既是黑女对头,心上人定必同仇敌忾。黑孩儿追了几夜也未追上,昨晚曾见凶僧本领虽高,如照连日所悟拳法解数,必能应付。如乘其连夜奔驰、疲乏之际,将他打倒擒住,岂不两头见好?”惟恐错过,便加急赶去。
  事也真巧,那谷口一带危崖交覆,日光不到,晨雾未消,本就看不真切,元礽只顾讨好心上人与黑孩儿,求得之心大切,毫未思索。一到谷口,见凶僧尚未逃出,心中一喜,往里便纵。一眼瞥见对面雾影迷茫中,飞也似跑来一个光头,心中预有成见,以为山野之中怎会有人连夜急驰到明?越认定来人是那凶僧法空无疑,因是平日温文,上来并未动手。只把路一拦,喝道:“来人慢走!听我一言。”语声才住,来人已由雾中冲出,一见有人阻路,看出身法手势来历,心中微微一动,忙即止步,朝元礽上下打量了一眼,狞笑一声,问道:“无知鼠辈,拦住三太爷的去路,想作死么?”说时,后面两人也自赶到。
  元礽一见来人是个穿黄布衫的秃子,并非法空,后面两人,一个黑衣壮汉,一个中年道士,知道把人认错,方幸不曾冒失动手,对方已恶语相加,气势汹汹,心中有气,便答道:“我不过由远处望见你们在山谷中飞跑,这位穿着一身黑衣,极像我那朋友,故此赶来拦路询问,不料认错了人。你们仍走你的,并不妨事,为何出口伤人?”秃子狞笑道:“你倒说得好轻松的话儿。狗眼无珠,也不打听打听,七煞真人褚法章、黑煞神伍玉崐与我铁手丧门、地煞星史通,太原三煞,自来有人敢对他哼哈一声么?”元礽见对方神态凶横,逼人太甚,又听这等外号口气,料不是什善良之辈,争斗定必不免,正照师传,把气沉稳,强压心头怒火,等对方话完相机应付,黑衣壮汉忽然抢前,朝史通使个眼色,接口问道:“朋友,你说我身穿黑衣,像你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元礽虽未在江湖上走动,人却聪明,见那黑衣人年约三四十岁,身量不高,一张白脸通没一丝血色,生得鹰鼻鹞眼,目蕴凶光,一脸诡诈神气,料是所谓三煞中的伍玉崐。心中本没有勇气,脱口笑道:“听你们口音是外路人,我那朋友你也不会相识,问他作什?”史通刚把凶睛一瞪,吃伍玉崐把手一摆,不令开口,诡笑问道:“你能无故拦阻我们,难道问你一句话也不愿意?你那朋友身穿黑衣,可就是常在江、浙一带走动,名叫黑孩儿的么?我们也正找他呢。”
  元礽见对方三人,除那名叫褚法章的道人站在旁边一言未发外,伍、史二人词色俱都不善,立答:“黑孩儿正是我的好友,你欲如何?”伍玉崐阴恻恻冷笑道:“那就是了。这小贼无故欺人,我正到处寻他,你既相识,再好没有。我们也不难为你,只要你作个向导,寻到小贼便没你事,你看如何?”元礽把脸一沉,怒答道:“黑兄方才还在追一秃贼,想必尚在前面。他家就住在玉虚宫左近。你有本领,只管寻他,为何背后骂人?”话未说完,史通已插口骂道:“无知鼠辈!太爷们与你无仇无怨,本心是寻黑孩儿与杜良两个小狗,不愿拿你开刀,好意教你领路,还敢不服么?”
  那太原三煞,只有史通本领比较最次,明已看出对方身法来历,不知元礽守着师诫,遇敌不先动手,见他任凭辱骂,并无对敌之意,误疑对方虽是天门一派,功力不深,再不便是慑于三煞威名,不敢出手,未免心存轻视,未句话说完,迎面就是一掌。元礽早在暗中蓄势准备,又以初次和人动手,临事格外慎重,竟把全身内家劲力一齐运到手臂之上。一见打到,左手往上一架,顺势便把对方手腕掳住,右手挡开敌人左掌,就势往前一上步,当胸一掌按去,同时左手一松。
  史通初意所练铁沙掌击石如粉,一见敌人用手来架,心还在想这一下还不把敌人手膀斫断!正要侧掌下剁使对方受些痛苦,不料敌人得有内家真传,那一挡竟是虚实兼用,手法更是快极,史通又是骄敌心粗,越发吃亏,两下刚一接触,觉出敌人手掌忽然改上为下,将劲卸去一半,猛想起此是天门派最有名的卸字诀,心方一惊,打算回手变招,右腕已被人掳住,当时膀臂酸麻,知遇能手,一面施展多年苦练的横劲,猛用全力往回一挣,一面左手横掌便斫。就在这霎眼的工夫,猛又觉出敌人的手紧了一紧,右手腕便和上了一道铁箍一样,不特手未挣脱,身子反被敌人带向前去,同时左掌也被人隔开,当胸一掌打来。刚暗道“不好”,一股绝大劲力已随敌人掌风压到胸前,直似中了一下铁锤,两太阳直冒金星,耳鸣眼花,逆血上涌,口里一发甜,一口鲜血没有吐出,敌人再把手一松,立时仰面跌倒,晕死过去。
  伍玉崐虽然立得最近,因太原三煞成名多年,武功一个胜过一个,与人动手,照例单打独斗。伍玉棍第二个到,虽知敌人既是黑孩儿朋友,必是会家,仍就轻敌自负,以为史通本领虽然较差,这样一个寻常敌人决非对手,做梦也没有想到敌人这等厉害。等到史通手腕被人掳住,仍想史通练就铁掌钢拳和一身硬功,只消奋力运气一挣,敌人虎口必被震破,弄巧连手指也被折断。为防弱了自己名望,始终未想上前。正盼史通败中取胜,念头才动,人已打倒,又看出敌人这一掌力大异常,史通必受内伤,心脉也许震断,不由怒火上撞,厉声大喝:“小贼招打!”刚一扬手,元礽早知事难善罢,又见敌人被打倒了一个,心胆一壮,精神大振,以为容易打发。瞥见敌人打到,正要招架还攻,耳听有人怒喝:“二弟速退!待我杀此小狗!”声到人到,猛觉疾风扑面,眼前人影连晃,伍玉崐已闪身纵向一旁。面前立着三煞中的褚法章,戟指喝问道:“无知小狗,你是天门三老贼的门下么?你师父哪个老狗?通名受死。”
  元礽虽拜柴寒松为师,共只数日之聚,武功全仗心性灵悟,用功勤奋,按照师传体会化解而来。所学虽是内家最上乘的武功,平日僻处乡邑,无什见闻经历,不特不知师门渊源底细,天门三老更是闻所未闻。初次与人相打,对方喝问未动,也自停手答道:“我师父已有多年未见,你说什么天门三老,我俱不知。有本领只管动手,骂人狂吠有何用处?”褚法章冷笑道:“你当真不是天门三老狗的门下么?你师父是谁为何不敢说出?”元礽方要答话,猛想起师父曾说不令对人说出师长名姓,为何受激吐口?随接口道:“你这道人有多奇怪!不必问我师父名姓,问也不说,但我师父绝不是你所说的天门三老。我虽将你同党打伤,乃是你们无理,先骂后打,致我被迫失手伤人。我师父知道,许还怪我。你们不服气只管过来,反正我不先动手。再要噜嗦,我还有事,只好失陪了。”
  褚法章闻言,好似将信将疑,两道浓眉微微一皱,冷笑道:“我太原三煞,量你也不知厉害。我三弟一时疏忽中了你的毒手。我不过见你手法是老狗一派,意欲问明之后再取你的狗命,想走岂非做梦?你走到在死城中去吧!”说时,元礽瞥见史通经伍玉崐周身一阵按摩,已然怒吼一声,喷出满口鲜血,回醒过来。本要纵起,被伍玉崐拦住,正在低声说话,料知仇恨已成,照方才敌人来势,必更厉害,正在一面观察形势,一面运用真力,暗中戒备。
  果然褚法章见他始终不先出手,神态从容,行家眼里,早看出敌人表面安闲,实则和钉在地上一般,知他内家劲功已到上乘境界。史、伍二人虽然粗心,自己如何先前也未看出?最奇是敌人明是以静制动的天门家数,偏说不是三老门下,神情又不像假,万一是那隐迹多年的老对头新收弟于,却甚讨厌。再则此人年纪不大,竟有这好武功,外表还看不出,幸有自己同行,否则连伍玉崐也未必不吃他亏。本想杀死报仇,但恐由此引出那老对头,还是将人擒到,拷问明了来历再行处死不晚。主意打定,话也说完,随向元礽一掌打去。
  元礽总算先见贼道来势料非易与,未存轻视,一面还手,暗中留意察看。果然贼道本领高强,与头一个敌人大不相同,身手更是轻灵,一路蹿高跳矮,纵前跃后,一双手掌上下翻飞,打得掌风呼呼乱响。虽仗师传六字心法全力应付。也只勉强打个平手,旁边还有一个敌人,不知深浅,万一夹攻,决非其敌,心中惊急,微一疏神,手法便乱,几难应付;最厉害是有时用内家劲功打到敌人身上,不特敌人不曾受伤,有一两次竟觉出有反震之力,如非深明内家妙用,换了常人,就这一下,先受反伤,知道不妙,忽然急中生智,暗忖:“敌人为寻黑孩儿而来,必是赵奎、法空等一党,只要支持下去,被人发现,黑孩儿和杜良、黑女等人得信定必来援。师父行时曾说,照所传口诀练过三数年,打入虽还不能,挨打想必能受。这半年来,内功劲气已能随心运用,周行全身,无论运向何处,休说刀斫斧劈,多厉害的手法打上,也不至于受伤。贼道如此厉害,莫如暗运真气护住全身,不令受伤,挨到援兵赶来再说。”念头一转,立把真气凝炼起来,除架隔之际偶一运用外,轻不向外发动,以冀不求有功先求无过。
  又打了一阵,贼道本意生擒敌人拷问,上来未施毒手,后见敌人始终不懈,只偶然手法微乱,两个照面重又复原,依然无隙可乘,才知事非容易。不耐久战,方想施展杀着,敌人也换了打法,成了只守不攻之势,有时打在敌人身上,不是所中之处皮肉内凹,将劲卸去,便是其软如绵,再不便似打在一块坚钢之上,甚或暗具弹力,反震回来。看此人功力虽不如自己,但是另有巧妙,分明与老对头同一路数,深悔方才错过机会。又听伍玉崐在旁喝骂,说:“三弟已中毒手,此仇非报不可!”连催自己下手。想起三煞威名,无端遇此无名鼠辈,上来先吃人打伤了一个,命都未必能保,自己又打了这半日不能取胜,把七步追魂的威名也被断送,不由怒从心起,顿犯凶性,暗忖:“事已至此,管什老对头!且将小狗打死,先报了仇再说。”于是变了初计,把平日练就的七煞手,以全力施展出来。
  元礽也是该当有此一难,贼道七煞手虽极厉害,但是元礽得有高人传授,如论对敌取胜,虽比黑孩儿差得多,如论防身本领,只照方才心计,敌人决难攻进,就说吃了没有经验的亏,至不济也能再挨上半个多时辰,这时救兵已将到来,本可转败为胜。偏因一时心慌情急,见打了半日无人发现,既恐地势偏僻不易被人发现,又听敌党厉声喝骂连催报仇,听出贼道另有杀手未用,不免情虚,惟恐敌党报仇心切,上前夹攻,妄想把敌人引向谷口左侧空地之上,以便黑孩儿容易发现,这一来可上了大当。
  贼道正要施展杀手,忽见敌人且战且退,往左侧空地上移去,心中一动,顿生毒计,故意卖个破绽,假作斗久力乏,手法稍微散慢。元礽本就急于移往明处,一见对方口中微微带喘,手法也不似先前猛急,因为贼党还有一个生力军,没敢就势还攻,却想乘机往侧纵去,一时疏忽,也不想想敌人身法那等轻快,怎能容他随意纵逃?刚乘贼道被自己一掌挡出四五尺远近,倏地一个“怪蟒翻身”,将身旋转过来,化成一个“黄鹄冲霄”的势子,便往侧面空地上飞纵过去,身刚落地,忽听身后疾风带着一股极大的压力朝后心扑到,元礽知道不妙,想要闪身迎御,已自无及。
  原来恶道断定元礽必逃,此举正合心意,早施展轻功绝技“蜻蜓掠影”、“燕子三抄水”跟踪飞赶过去,相隔不远便把全身之力运向右掌,照准敌人背上打去。元礽总算应变机智,觉出情势已迫,难于躲避,索性把全身真力运向后心,挨他一下。这等双方各以内家真力真气硬碰硬的方法最是危险,棋高一着便分输赢,何况贼道练就杀手,本来功力便高得多,元礽自吃不住。随着贼道铁掌到处,一声断喝,后背心上好似中了千百斤重的铁锤,当时心脉一震,两眼发黑,窜出老远,跌倒地上。方想我命休矣,同时似乎闻得两三人喝骂之声,也未听清,因这一下受伤大重,就此晕死过去。昏迷中,好似身子被人抬起飞跑,知落敌手,几次想要挣脱,无如适才挨打时用力太过,真气逆行,将穴闭住,不能出声言动,心中明白,一着急,重又晕死过去。隔了一会,回醒过来,觉着周身奇痛,有人在身上抚按揉搓,手热如火,所到之处甚是舒服,仿佛淤血滞气吃他一揉便自化开,耳听有一女子低声向人说道:“四妹快来帮一帮忙!这人先前闭住的气血已快被我化开,莫要被他醒来看见,我又停手不得。还是请你朝黑甜穴上按上一下,使他入睡,治好之后再说吧。”
  元礽一听,正是心目中所盼望的姓秦少女口音,不由喜出望外,当时心花怒放,把周身痛苦全都忘了干净。知道人被二女救来,想不到日夜相思,欲见一面而不可得的人,竟在九死一生之余,会承她救回家来亲手救治,玉手按摩不避嫌疑,似此美人情重,救命恩深,如何消受补报?既疑人在梦中,又恐被她按了睡穴,不能领略心上人的深情蜜意,哪里还敢睁眼?便闭起一双眼睛,把鼻息暗中调匀,再运用内家龟息之法,屏息声气,仍装昏睡,一面倾耳潜心,查听她们说什么话。
  随听另一女子答道:“我素不喜野男子,二姊不说医家有割股之心么?既做好人,就做到底。你平日自命女中丈夫,又向黑师兄包揽下来,何苦在此快醒时候给他添吃小苦?二姊美如天仙,所以有时要避嫌疑,要像我生得这么丑怪,只肯救他,我才不怕他看呢。”少女一面不住按摩,一面娇嗔道:“四妹,你还要胡说些什么?我如稍存世俗儿女之见,也不管他了。不过此人有点呆气,醒来见我定要称谢,好些俗套我见不惯。好在气血已然化开,打算使他入睡,治愈之后再令回醒,他有什么苦吃呢?”黑女答道:“以我之见,这心里头的苦,恐比挨那七煞掌还要难受,不然早该醒了。人家受了这样重伤,刚脱危境,何必再教他着急呢?”
  元礽早听出那是黑女口音,知道此女最难说话,听口气,分明自己装睡已被识破,暗忖:“少女天仙化人,承她救命深恩,杀身难报,如何只图享受温馨,故意装睡?虽然心中只是敬爱感激,并无邪念,于理总是不合,再被叫破,何以自容?”正要睁眼开口称谢,少女已是有气,嗔道:“四妹今日为何语无伦次?再如乱说,我告知黑哥哥,要你好看!”黑女笑道:“好姊姊不要生气。怪我不好。我也懒得与生人周旋,少时再见吧。”少女忙喊:“四妹莫走!”底下便无应声。
  元礽本想睁眼,黑女已去,以为室中无人,早不醒晚不醒,如在此时醒转,又恐少女多心。隔了一会,觉着周身气脉全通,对方这等功候,又在亲手按摩,断无不知之理,再不回醒,恐又引起误会,正自进退两难,忽听另一少女唤道:“小姐,太夫人说人救醒之后不可移动,仍令睡在小姐书房以内,以便就近照应,至少要经过一百天才能复原,什事都要看在工大爷的面上,并请小姐抽空到上房去,太夫人还有话说呢。”
  少女方答:“晓得,不要多口,我就会进去见太夫人的。”说罢,朝元礽两胁又揉了两下,随说:“小燕,你在此守候,可对他说,这样不动最好,否则,他挨那七煞掌时,虽然仗着内功精纯,将真气护住后心,未被敌人震断心脉,死里逃生。但是狗道掌法厉害,这一下用足全力,真气竟被击散,窜入旁穴,以致气血逆滞,连脏腑也吃了亏。至少三日才能下床,百日之内仍不能随意行动,妄用气力。最好照他师传调息,使真气归一,徐徐流转,就见我来,也不可起坐言动。我与他虽然素昧平生,但我与他好友黑孩儿情胜骨肉,患难深交,又是同门之谊,既然托我医治,义不容辞。我非世俗女子,相见无须客套。我到里面向大夫人禀告几句,少时就来。”说罢便自走去。
  元礽本想不起醒后如何向人说话,觉着稍停睁眼才可掩饰。哪知先前一心贯注在少女身上,未怎觉意,少女一走,方要睁眼,朝那守候的侍女小燕设词探询,头微一动,猛觉周身骨头和散了一样,先前奇痛麻胀虽然去了十之八九,后背心一带仍是麻木不仁,颈肩背等处酸痛非常,不能转动,不禁“唉”了一声。那小燕也是一个伶俐美秀的少女,见他醒转,开口便说:“徐相公不可转动,话也不要多说,小姐回来自有安排。”元礽早听出少女行时之言实是对他而发,本身也实气弱,轻声低语道:“多谢秦小姐救命之恩,我人已早醒,因知受伤太重,想起师父分手时所教,不敢妄动。承蒙小姐不避男女之嫌深恩救治,永世难忘。”还要往下说时,小燕忽然惊喜,悄声说道:“徐少爷,你二师兄来了。”
  元礽所居乃是女主人的书房,就着山水,因势利建,巧思独运,大具匠心,四外花木扶疏,颇有园林之胜,室中窗明几净,陈设精雅。因为主人是个文武全才的奇女子,有时添香夜读,偶然也在室中下榻。这次因元礽受伤甚重,见是先在酒肆相遇,后来又在黑女所居对面草坪松林内偷看自己比剑的文士,知是端人,对他先有好感。再受黑孩儿重托,匆匆未暇寻思,便直领到自己常时抚琴读书玩月练剑的书房以内。等扶向榻上卧倒,才想起此房虽非自己卧室,因当地屋宇爽朗,水木明瑟,乃日常宴坐读书之地,有时还睡在里面,怎留生人在此养病?本想移往别室,又想这人伤重,并且全家只得母女二人和一慧婢小燕,房舍虽有几处,无如隐居不久,闺伴不多,无甚往还,别的亭谢专供游赏之用,均未设有卧具,仓促之间备办不及,人救醒后更是不能移动。继想平时自命女中丈夫,同门来往向无拘束,每每并肩出游拯救孤穷,男女同行远出千百里以外,都是落落大方若无其事,平日相处也是言笑无忌,从未想到避什嫌疑,怎今日会有这种念头?自觉好笑,便把前念中止,不再移动。
  此时房中轩窗洞启,元礽卧在榻上,窗外景物全可看见,听小燕说有客来,还是同门师兄,暗忖:“以前拜师,共只五日,师父便即远行,同门师兄一个未见,连名姓也不知道,受伤遇救,主人尚未交谈,小燕怎会得知?”心料必是黑孩几无疑。哪知目光到处,来人已由窗前走过,并不是黑孩儿,乃是师父走后留守江亭火龙庙那个左腿残废的聋子胡强,同时闻得铁杖点地丁丁之声,由近而远往后院响去,声并不大,却甚迅急。一会听出老远方始停止,心拿不定是否此人,低声笑问道:“你说我那师兄来了么?”小燕惊道:“刚才走过的,不就是老道长二弟子铁行脚谷二先生么?你怎未看见?连那铁脚行路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么?”
  元礽闻言,才知庙中残废竟是异人,并还是本门师兄,胡强乃他假名,且喜以前常送银米周济,不曾失礼。照此看来,女主人与本门师徒必有极深的渊源,越发欣喜。先不好意思实说,继一想此女灵慧非常,有其主必有其仆,双方交谊这深,还是直言相告的好,又见小燕睁着一双秀目望着自己,好似奇怪,便把拜师经过告知。
  小燕笑道:“相公来时,我听王大爷说你是老道长的得意门人,心还在想,香谷先生就在江亭火龙庙住,常时往来仙都、缙云之间,近年他奉命留守,从不轻易走动。他那伤药灵效无比,医治内伤更是圣手,只心脉未断,脏腑不曾震破,全可起死回生,转危为安,如何不将相公抬往江亭,却送到这里来转请小姐救治?原来同门兄弟还不认识,这就莫怪了。我听四小姐说你已将老道长的七字心法悟出,是真的么?”元礽答道:“师父传时并未明言,这几年来每日用功,虽觉有点意思,似此闭门造车,一知半解,不知对否。你间此言,又与秦小姐姊妹常在一起,武功想必是好的了?”小燕略微寻思,笑答道:“我虽然学了几天,但是年幼力弱,无什进境。相公不应多说话,小姐走来,见我絮聒,难免见怪。仍请闭目静养,等伤养好了再说。我想请教的话颇多,日子也长着呢。经此一来便成一家人,和王大爷、杜相公一样,常来常往了。”
  元礽听到未两句,觉着以后常作入幕之宾,不禁心中一动,想开口探询女主人的来历和底细,忽见小燕摇目示意,不令说话,随听黑女由外走来,进门问道:“小燕,此人不令言动,你与他说些什么?”小燕道:“徐相公他说早已醒转,因记者道长行时之言,不敢开口,心又感激小姐救命之恩,托我道谢。不料香谷先生见老夫人,他竟会不认识,这样说了两句。”黑女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得了人家什么好处,这样帮他?等我见过香谷子再来问你。”说罢转身要走。小燕追出去,悄声央告道:“好小姐好师父,我说的话一句不假。徐相公实是好人,小姐走后他才睁眼,大约先是不好意思,又怕说话伤气,所以并没有先开口,倒不是小姐先前所料的那一种人。”
  元礽因黑女乃主人密友,适才遇救,也必出力,意欲道谢,敷衍几句,不料黑女只在门口和小燕说了几句,转身便走,并未朝自己看一眼。听到这里,底下语声便远,听不真切。一会小燕便自回转,见他眼望床顶,似想心思,悄声笑道:“徐相公,你想什么?日子长着呢,好了起来再说不是一样么?”元礽听出黑女似因先前假睡未醒生了疑心,正在辨别二女言中之意,及听小燕这等说法,好似语出有因,心又一动,知她对己感想甚好,颇承维护,便笑答道:“多谢小妹关照,感激不尽。王大爷和我二师兄,早晚可能一见么?”小燕答道:“这些人都是天天见面,不必忙此一时。相公不要如此称呼,小姐还好,老夫人知道,我就受责了。我也不要人感激,只请将老道长所传内家气功传授与我,使我练到虚实兼用,以轻敌重,不再吃那力弱的亏,就好了。”
  元礽闻言吓了一跳,暗忖:“师门心法,不奉师命怎敢对人泄露?”但见小燕灵慧娇小,情意殷殷动人怜爱,自身是客,又当用人之际,不忍明言拒绝。又不惯说假话,只得婉言相告道:“蒙你主仆深恩厚待,无事不可应命。无如拜师之时奉有严命,师门心法不敢外传,便是小姐救命深恩,但可报德,百死不辞,如问此事,也不敢徇情泄露。但如等我师父回来,哪怕多么艰难,也必至诚求告,得了允许再行奉告如何?”小燕闻言喜笑道:“相公果是至诚君子,凭白累你又说了好些话,再莫开口劳神。我与你取点东西吃了,各自静养。你昨晚未睡,刚脱危境,吃完睡上半日才好。反正小姐暂时不会出来,要见面也在晚上了。”元礽因听秦女自说去去就来,正在暗中凝盼,闻言好生失望,又不便问。略一沉吟,小燕已转身走去,隔了一会进来,将手中托盘放下说道:“小姐说上房有客,还要出门一行,大约明朝方可回转。这是鲜鱼汤熬的粥,内有谷二先生伤药,也许不甚好吃,权当医病,吃完请自睡着休养吧。”元礽应诺,小燕随用羹匙将粥喂与元礽吃了。
  元礽本就饥疲,觉着粥味鲜美,只带有一点药香,一口气吃完,知道秦女明早才回,没了指望,吃完神倦欲眠,便自睡去。因为奔驰了将近两天一夜,又当重伤新愈,痛停神倦之后,这一睡竟经过不少时候,等到将醒已是半夜。睁眼一看,室中光影昏茫,残灯无焰,房门已然闭上,先不知时间多晚,嗣见前窗射进来的月影,才知时人深夜。看神气心上人也许来过,因见自己未醒,故此走去。后又想到黑女言动可疑,主人本说去去就来,自从黑女到后,小燕和她说了几句,便改作夜晚再来,由此入睡,便不见人。真要来过,室中定有响声,何况黑孩儿和二师兄也来此探看,自己近日内功精进,无论室中有什声息,当时警觉,断无室中来了三四人还听不出来的道理。分明主人起初意思甚好,因先前装睡,被黑女看破,向她进谗,或是说了什话,因而变了初衷,恐怕以后见面都难;对方虽是侠女,到底闺阁中人,稍被轻视,恐怕见面都难。
  想到这里,又急又悔,当时便急出一身冷汗,想要下床。小燕不在,又无法找人询问,想到玉人治病时温语按摩,香泽微闻之境和小燕所说日后可以常共往还的话,便觉玉人情重,刻骨难忘,心旌摇摇,喜不自胜。再一想到黑女中伤,好事多磨,似此天仙化人,金闺侠女,我何人斯,而冀非分?由不得心中一酸。又难受起来。似这样思潮起伏,时起时忧,过了好大一会,老是心乱如麻,哪里还能再睡?先盼天明,就主人不来,小燕意思颇好,必来看望,多少得点消息。自来欢娱苦短,愁虑时长,等人最是心焦,悬盼越切,时光越觉长远难过。后来越等越烦躁,天又老不肯亮,心想小燕灵慧,对自己又极关护,必在附近守候,只一出声行动,小燕定必入视,岂不可以探询?想到这里,心中一喜,以为得计,深夜不便出声唤人,假作病愈睡醒,下床玩月,想要起来。
  哪知受伤太重,只脱危机,并未复原痊可,心中有事,不曾留意,起势稍猛,刚一欠身,猛觉周身酸胀,骨痛如裂,休说起坐,转动都难,才知厉害。息了前念,重又澄神定虑,运用内功,徐引气机,使其流转,又隔了一会才把痛止住,哪里还敢妄动?心神一定,猛想起主人素昧平生,蒙她不避男女嫌疑,亲手救转,死里逃生,似此天上神仙,能得一面已是万幸,如何大德深恩分毫未报,反因对方逾格垂怜,盛意相救,竟生遐想?似此妄念不去,不特内疚神明,有惭裳影,一旦被人看破,势必转恩为怨,为师长同门所不容,大则杀身,小亦裂名,自己一世单传,何以对先人于地下、越想越不对,念头一转,立似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心中一凉,妄念全消,神思一宁,重又昏沉入睡。朦胧中闻得鸟声关关和窗外女子笑语之声由近而远,似由门外经过,往别处走去。疑有秦女在内,昨晚所想念头已全抛向九霄云外,由不得心中一动,连忙睁眼侧顾,日色当窗,花影在壁,鸟语依然,芳音已远。料是玉人已然来过,因见未醒,随又走去,深悔醒得太晚,自将觌面良机错过,悔恨失望之余,熟睡刚醒,也没有注意到别处,忍不住望着前窗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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