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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这些话并非讲大道理,同事三年,他和谢晓岱有着战友般的情谊,全程见证她的付出,因此真心替她不舍,愿意牺牲部分利益为其提供帮助。
  “我觉得你目前健康出问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心态不稳,以后我会尽量安排你少加班,你抓紧时间休息、治病、锻炼,好好调整情绪,怎么样?”
  谢晓岱感激他的厚道,沮丧犹未褪色。
  “我就是灰心得很,看不到一点希望,每次做项目都遇到挑剔的甲方,不停改不停改,做的全是无用功,白白浪费时间精力,还换不来效益。”
  “所以你刚刚听说又来了新项目,就马上崩溃了?”
  “你接电话前我就在崩溃边缘了,头疼腰疼腿疼脖子也疼,办公室那么多人抽烟,烟味又熏得我喉咙和胸口都疼,实在受不了了。”
  吸烟是设计员惯用的减压方式,一些人尤其是男性员工只图自己舒坦,不考虑非吸烟人群的感受,这现象也令贵和怨怒。
  “禁烟的事我会向上面反应,大声骂一骂,他们应该会收敛,可这招对甲方行不通。就算你今天真疯在这儿,更或者受不了压力自杀了,他们也不会改变习气。因为他们只追求利益,只要自己满足,别人是死是活跟他们无关,资本家就是这么冷酷,利字当头,道义统统靠边站。你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只能使自己痛苦,最后的受害者也只会是你。”
  道理谁都懂,谢晓岱眼泪秫秫滚落,神色茫然。
  干这行的领导,心理开导员是第二身份,贵和拿出循环使用的腹稿现身说法。
  “你经历的这些困难我都经历过,你也看到了,每次你加班的时候我在,你不加班的时候我也在,我去年一个完整的周末都没休啊,端午和中秋都在公司过的,我家里人还跑来给我送粽子和月饼,问我是不是打算在公司安家。我也想抱怨,可他们不了解我的职业,与其跟他们诉苦,还不如咱俩互相叫苦,还能做对难兄难弟,相互理解,你说是不是?”
  他爱玩幽默,每当同事意志消沉就讲笑话逗大伙儿开心,谢晓岱被他百试百灵的手段逗笑了,皱巴巴的包子脸复原成光滑的白馒头。
  完成开导的第一步,贵和进行疏导。
  “我们搞建筑设计的,名声好听,待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比起别的行业更容易心理失衡。你刚才说到房价,你是外地来的,感受都这么强烈,我这个本地人就更不用说了。从小到大,亲眼看着城市范围一天天扩大,从最早的七个区变成十六个区,房价从八几年的最贵一千多块,涨到如今每平米二十几万还不封顶。后来干这个了就更有感触了。许家湾那个浅水沿岸知道吧,那小区就是我设计的,里面每栋楼的位置、朝向、外部结构、甚至每面墙上有几扇窗户几块瓷砖我可以说比那里的任何一位业主都清楚。但清楚又怎样?那房子一平米二十万,最便宜的一套两千万,我买得起吗?买不起。我从业八年,设计过上千栋楼房,经手了多少豪宅,可只能买一栋60平米的小公寓,刨去公摊,实用面积还不到50平米,每个月还得还3万月供,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谢晓岱忍不住跟他比惨:“你至少买了好房子,我不求别的,要是能在玉山买一套30平米的单间就知足了。”
  贵和笃定地安慰:“你再好好干两年就能存够首付了,可当你买到小房子,又会向往大房子,因为你将来要面临结婚、生子,小房子绝对住不下,等孩子大了又得考虑他上学读书的问题,甚至再后来到他结婚时还得让你帮忙解决住房。生活是不断向前的,人的需求也是不断增长的,你根本停不下来。而社会资源又有限,你上去了就意味着有人下来,那个人不想下来就必须再往上,这就是竞争,我们处在竞争社会,生活压力强迫我们不进则退,看过《哈姆雷特》吧,里面有句经典台词,‘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我觉得应该把问题换成选择,人要是想独立自主地生存下去就必须努力,否则等待我们的结局只有毁灭。”
  他揭示的实质太残酷了,仿佛冰桶当头浇下,谢晓岱再次流涕:“我们这种没背景出身低的人为什么就这么惨呢?”
  这感叹正是贵和引导的目的,忙说:“你现在这么难受就因为想不通,我们所受的教育,以及表面的社会舆论都宣扬人人平等,所以你内心也存在这种观念,不明白都是人,为什么我就过得不如其他人。这想法是错误的,你从小到大的见闻和经历足以证明,这个社会从来不公平,低层出来的人就是比社会上层的人活得辛苦,一旦形成这种思路,再遇到艰难困苦,你就不会有那么多不甘了,因为那些挫折和阻力是来自低层的我们必然会遭遇的,要抱着理所当然的态度去接受。”
  他说得口干舌燥,转身从桌上拿来两瓶矿泉水,一瓶递给谢晓岱,拧开另一瓶一股脑灌进嗓子眼。
  谢晓岱咬着嘴唇哭起来,很显然被他的话刺痛了,可这是疗伤的必要过程,只有刮骨疗毒去除不切实际的幻觉,直面惨淡的人生,她才能够振作。
  “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不建议你抵抗,一抵抗就会发生刚才的情况,以我的经验看痛苦是猛虎,不,是恐龙,你不能跟它正面作战,别听那些鸡汤文学胡说,所谓的‘战胜痛苦’就是谬论,你越想消灭痛苦,结果越被它打败。真正的解决办法是先去适应痛苦,当痛苦来时你别想‘我多么难受,再也受不了了,快要发疯了’,你先思考一下痛苦是怎么来的,找出原因,再想办法消灭这个原因,那痛苦自然不存在了。
  比如我们今天遇到的问题,甲方老让改方案,反复不停地改不停地改,我们说什么都没有用。那你就想‘你要折腾我就陪你折腾,累了我就去休息室睡觉,饿了我就到点吃饭,反正最后拍板的人是你,你爱玩多久我们就玩多久’,再或者你每次修改别那么快,他给你两天,你就算准时间刚好两天交货,免得交太快了他中途变卦又让你改。
  你想啊,现在政府对囤地现象查得很严,市场行情又看好,甲方拍下土地花了大价钱,都想趁着刚需热潮赶紧敲定方案好拿去报建,等房子建好卖出去资金才能回笼,他们才能赚钱。中国房地产前景很难预测,万一像前几年一样突然来个寒潮,死的还是开发商,所以他们心里比我们急多了,硬要折腾,损失的是他们。你抱着这种心态,不急不躁跟他们周旋,就不会出现被人牵着鼻子走,着急上火恨不得上吊的想法了。”
  贵和大方传授着一点一滴总结来的歪招,教后辈寻求生存之道,同时悄然感叹行业生态畸形,甲方乙方好比两个对立的阵营,相互缺乏基本的理解,到头来每个人都在划定的战壕内殊死抵抗,好像非得踩着对方的尸骨才能获胜。
  世界广袤无垠,个人的生存空间却小到窒息。
  他喝完第二瓶矿泉水,赵国强推门进来,公司董事长岳歆来了。


第8章 活着
  岳歆是接到消息特意从家里赶来的,今晚公司加班的人多,也不知那嘴快的家伙是谁,所里的新人们还没跟董事长有过直接交流,见他亲自前来过问事故都感觉紧张。
  贵和和另外几名老员工很镇定,他们追随岳歆多年,看着公司做大做强,挤上创业板块,早年是老岳的直属部下,与之分甘共苦,关系亲近,对他不存敬畏心。
  岳歆问明谢晓岱的状况,单独安慰一番后将建筑一所的员工统统招进办公室,他很清楚谢晓岱的崩溃绝非个别现象,得对全体员工进行心理辅导,防止发生更大的意外。
  “最近大家的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心,加班频繁,项目进度很难推进,我虽然不常在公司,但很清楚这些情况。我也是搞技术出身的,最看重这一块,我们是设计公司,要以业务为本,所以现在公司其他方面的事务都是别的老总在打理,只有项目上的事我仍然坚持亲自过问。”
  这套开场白也是老员工烂熟的,老油条老方不耐烦了,插话反应:“岳董,最近分给我们所的项目太难搞了,全是别人啃不动的硬骨头,方案修改量大得惊人,我刚进公司那阵也没这么累。”
  贵和顺势强调:“这半年过来的都是新合作的甲方,磨合过程困难,很难找准他们的口味。”
  半年前他们所的所长与公司高层闹矛盾,辞职后自立门户,把原来合作的老客户拉走了一大半。公司本想将建筑一所拆分并入其他所,因利益分配不均,没能与别所负责人达成协议,导致近几个月一所成了三不管地带,接收的都是其他所消化不了的“烂尾”或“劣质”项目,害所员们成天疲于奔命。
  岳歆不能提管理和资源分配不公等内部原因,拣外部因素分析。
  “如今项目都难做,大环境不比从前了。以前房地产好赚钱,只要有资本谁都能来捞一笔,小地产商扎堆,项目上马快,对方案要求也不高,做起来短平快。现在政策收紧,政府对地产商的资质要求越来越高,大鱼吃小鱼已经是业内的共识,大公司强者恒强,中小地产商逐步退出,他们实行优胜劣汰,我们作为他们的下、游、行、业就要受直接影响。竞争越来越激烈,方案越来越难通过,摸着胸口说,我的压力比你们任何人都大,每天东奔西走找业务,胃病犯了还得陪客户喝酒应酬,不信你们看,我这会儿还随身带着药呢。”
  他当众掏出三板药片,一板保肝,一板护胃,还有一板降血压。
  贵和早料到这此会议会被他开成比惨大会,心想让新员工听听老大的苦难史没什么不好,果然跟着就听岳歆忆苦思甜。
  “我看在座的基本是新同事,资历最深的大概就是老方、小赛和小赵,对不对?”
  被他点名的三人依言报出工作时长,老方来了十年,贵和七年,赵国强六年。
  岳歆说:“我们莱顿建设是02年成立的,中间经过三次分裂,最早跟我合伙的那批人早就分道扬镳了。08年金融危机,公司濒临倒闭,我一个人领着剩下的十几个员工搬到北古一个居民小区,租了一层楼重新干,那时情况可比现在残酷多了,熬一两个通宵都是小意思,经常是十几个项目堆在一块儿做,连着四五天泡在公司,连小区保安也说整个小区就我们一家二十四小时不熄灯。”
  为了给自己找证人,他将目光投向贵和。
  “小赛就是那段时间进公司的,我对他印象特别深,因为那一期的新人里数他最能吃苦最拼命,学东西又快,不论多艰苦的项目交给他都能保质按时完成,而且勇于担当,从不推卸责任。”
  贵和干笑两声,那段经历就是噩梦,连他都惊讶自己怎么能熬过那种自杀式的加班生涯。
  这恐怕仍得从出身上找原因,爹不疼娘不管,没靠山没退路,不抱着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信念就无法活下去。
  岳歆不忘提他的血泪功勋。
  “有一次他加班加得晕倒了,那会儿行政部有个小张是护校毕业的,跑来一摸惊叫‘脉搏只有40多下了’,吓得我们脑袋瓜都炸了,有人打了120,我说‘不行,等不到救护车来了,我们小区对面就是医院,我背他过去’。于是我亲自背着小赛一口气冲到医院找到值班医生做急救,同事帮我掐了表,说我们公司到医院差不多500米,我只花了1分30秒,我听得傻眼,说我十多年前上大学时都没跑过那么快。”
  贵和当时不省人事,获救后也没落下后遗症,缺乏痛苦体验,劫后余生的感觉并不强烈,苦逼感倒是实打实的。所里的员工基本都听过这段逸闻,再由老板亲自绘声绘色描述,竟当成调剂心情的笑料,一个个哈哈大笑。
  这种黑色幽默性质的“血泪史”多得是,岳歆又信手拈来一个,仍与贵和有关。
  “你们说现在的甲方喜欢刁难人,其实真正JP的你们还没见识过,不信问问小赛,他就遇到过。”
  贵和听他提起那家公司的名字,苦笑着点头。六年前他们接受那家公司的委托设计一座综合体,对方一直觉得方案不理想,在短时间内多次密集修改。
  贵和等人希望负责人来公司现场沟通,那负责人嫌莱顿办公环境差,不肯亲往,非逼他们带上设备登门服务。
  在业务部和公司高层的妥协下,贵和与同事们不得不在盛夏扛起电脑机箱和显示器去对方公司办公,由脑力劳动扩展到体力劳动。
  更JP的是,那公司自称环保企业,一次性水杯和纸巾都须向行政部申请,外来人员不得使用,明显挤兑这帮来干活儿的电脑民工。
  贵和等人受累又受气,忍辱负重完成工作,其中两个同事气愤不过,不等项目结束就递交辞呈,还是贵和带头咬牙坚持下来,看到同行的女同事委屈得直哭,他也偷偷掉过几滴屈辱的眼泪。
  那次事件对岳歆的刺激很大,他是个厚道的老板,胳膊肘习惯往里拐,得知甲方的恶劣行径后采取了一项重大举措。
  “那事以后我马上召开高层会议,决定在CBD的高档写字楼买一层单位做我们的办公室,我没办法阻止甲方刁难我的员工,但至少要尽最大能力防止那些混蛋再以办公环境为借口向我们的同事提无礼要求。当时公司还没那么多流动资金,我就把我的一处私人房屋变卖了,凑够买办公室和装修的钱。你们看今天我们的这个办公环境,虽然不敢说是全市最豪华的,但肯定算得上一流,我就是要为我们的员工增加底气,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三流地产商不敢小瞧我们。”
  言下之意是遇上他这样的老板该知足了。
  贵和客观地为这句话打了勾,老岳是挺令人敬佩的,在他手下干活的这七年受益匪浅。
  他悄悄看一眼谢晓岱,希望她能有机会听一听岳歆的人生经验,当下请求:“岳董,您给他们讲讲您创业的故事吧。”
  岳歆笑道:“那都是老掉牙的话了,他们私下一打听就知道,今天我给你们讲个新鲜的,讲我人生最低谷的阶段。”
  莱顿开业以来遭遇了几次重大挫折,甚至经历过毁灭性打击,但这都不在他本次讲述范围内,他最惨的时期是高三到大学毕业这一阶段。
  “高三那年我爸妈遭车祸双双遇难,我爸去世前做买卖把名下资产拿去抵押贷款,他一走债务无法清偿,家里的财产全被没收抵债了。我学习挺好,出了那样的大变故,高考仍然发挥不错,考上哈工大建筑系,别人拿到录取通知书欢天喜地,我却愁眉苦脸,那时大学已经自费了,但还没实行助学贷款,我又没有可以依靠的亲戚,高中是在老师的资助下读完的,到哪儿去弄学费呢?那个暑假我拼命打工,到八月底还是没凑足学费,苦恼得要命,有一天真不想活了。”
  据说那天夜里他辗转难眠,半夜爬起来拿了一张纸一支笔,列出两个目录――“生存的理由”、“自杀的理由”。列完之后分别认真填写,写完发现自杀理由是生存理由的三倍。
  “我把两边理由对照着看,越看越觉得自己可怜,忍不住放声大哭,可哭着哭着突然不想死了,心想反正我都这么惨了,不如再往前多走几步,相信情况不会比现在更坏,万一有转机,那就是赚来的。我抱着这个念头开始行动,第二天到我父母生前的同事朋友家借钱,凡是借到的都打了欠条,保证以后连本带利还给他们。就这样,好歹凑够了第一学年的学费。上大学以后我坚持勤工俭学,家教、销售、送牛奶送报纸、餐馆酒吧服务员,甚至还去工地当过泥水匠,粉刷工,总之什么活儿都干过。”
  大学四年他活得像一只不知疲惫的工蜂,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东北冬天的寒冷是南方人想象不到的,有一次他当搬运工没戴手套,右手严重冻伤,快恶化到截肢的地步,就这样咬着牙含着泪挺了过来。
  “假如我在那时放弃了,人生可能就真到头了,后面这些成功更是做梦都梦不到。我们有的同事就像当初的我,觉得自己遇到了迈不过去的坎,再也挺不住了。既然认定自己很惨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老话说‘置之死地而后生’,越是困境越能绝地反击,因为情况不会再坏了,挣扎后所有的起色都可以称之为成功,我想你们目前的处境比起那时的我都好得多吧,至少有稳定的工作,不错的收入,再难的项目最多拖三四个月,不像我有整整四年艰苦卓绝的战役要打。”
  岳歆话音一顿,立刻有人带头鼓掌,贵和见谢晓岱反应最热烈,可能是借鼓掌为自己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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