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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议论
  不久急救中心宣布姚佳不治身亡, 据目击者称,中午一点二十分左右她走进七楼西侧的公厕, 一个护士刚从隔间里出来就见她爬在窗台上, 没来得及呼喊,人已翻越窗框纵身而下。
  医院为防止病人自杀, 病房和走廊的窗户一律安装防护网,单单漏掉厕所这一关,不过对姚佳这种一心求死的人, 谨慎到一百分也防不胜防。
  警察、记者,该来的都来了,唯独找不到姚佳的父母,一直以来她住院的事务都由晏菲料理,姚佳死后她静静坐在急救中心外的走廊上, 灵魂仿佛随着噩耗风化了, 剩下一具蝉蜕般的空壳。
  她就像一只冰裂的杯子, 人们不敢贸然打扰,听说景怡和姚佳也有交情,又跟晏菲同一科室, 请他代为前往交涉。
  景怡情绪也很低落,不遗余力地救助一个人, 这个人却在康复前夕自杀殒命, 功亏一篑的感觉令人抓狂。他明白晏菲遭受的打击远胜于她,看她失魂落魄地愣在那里,好似一吹即化的雪人, 犹豫了几秒钟才上前小心搭话:“小晏,你还好吧?警察已经来了,他们希望你帮忙联系姚佳的父母,调查报告上需要家属签字。”
  晏菲的眼神宛如壶里的水,被他的声音震得微微晃动,转过头来,又恢复了平静。
  “请稍等,让我把这盒冰淇淋吃完。”
  她手里还拿着景怡买给她的哈根达斯草莓冰淇淋,握了这么久,打开盖子,冰淇淋已化成泥水,她用勺子舀着,有条不紊送进嘴里,口腔似乎和眼睛相通,粉红的甜浆入口,迅速转化成透明的咸泪,泄洪般涌出来。
  看她流泪,景怡松了口气,哭泣是有效的减压手段,会哭的人才不致被悲痛的压强撑爆。
  他坐到她身旁,与之间隔了三个空位,耐心等她吃完。窗外冷雨纷扬,狂风充当送葬乐队呼啸呜咽,没开空调的室内冷如冰箱,秋装比保鲜膜还单薄。
  晏菲吃到一半,忽然喃喃自语:“记得上初中那会儿,我和姚佳在小说上看到‘哈根达斯’这个牌子,都在想这冰淇淋是什么味道,可是小县城里找不到,就是有我们也吃不起。后来到了申州,到处都有得卖,我们也都工作挣钱了,但还是舍不得买来吃。今天姚佳让我请她吃冰淇淋,我就该想到的……”
  景怡没受过穷,却对穷人无比怜悯,好比没当过兵的人,把上过战场的人都当成勇士,他向来认为不屈不挠与贫穷战斗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英雄。而父辈的罪孽又使得他对穷人怀着天然的负疚感,更不敢轻视他们。
  他想安慰勇敢的女孩,又听她说:“我们都是穷山沟里出来的孩子,到了城里也只能过下等人的生活,这种冰淇淋只有不为生计发愁的人才配吃,我们一直以不愁生计作为生活目标,可现实却给我们设置了太多障碍,姚佳大概是放弃希望了,所以到底没吃这杯冰淇淋。”
  此时晏菲的外表与内心如同北极与赤道,怒火躲在冷静下熊熊燃烧,在她精细的思维里其实早预计姚佳会走这一步,只是没料到她会如此快速地将想法付诸行动。承受力脆弱的人,到寻死时却勇气倍增,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蠢。蠢人不需要脑子,所以死亡来临之际大脑主动弃她而去,由得她做个没脑子的糊涂鬼,好替阴间节省一碗孟婆汤。
  “小晏……”
  景怡一时组织不起语言,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晏菲知道身旁坐着的是与她来自不同世界的男人,尽管景怡谨小慎微地隐藏身份,有心人多少还是能通过他的言行举止猜出端倪,只是聪明地沉默而已。
  早在认识之处,晏菲毒辣的眼光就将他彻底扫描,他从容、优雅、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气度不是寻常人家能够培养的。穿着没有logo但质地考究的衣服,戴着亲民的浪琴手表自在地与身家上亿的病人闲聊,开的奥迪A6在医生们的座驾里并不起眼,但从不像那些开奔驰宝马的同事有事没事抱怨国内医生收入低,听到国外同行的待遇就口水滴答。
  这个时代不存在闲云野鹤的隐者,这样不计较不市侩不庸俗,折射不出社会的压力,隔绝了生存恐慌的人绝对有着常人无可比拟地深厚背景。
  晏菲断定,景怡就算不是富二代,也是生在青云的官宦子弟,同事中没人清楚他的底细,反而佐证了这一推断。
  这类人是她向往的目标,她像小船瞭望灯塔,憧憬着光环下的港湾,因此对景怡有着一份特殊的尊敬。但眼下,这尊敬变成了不服气,感觉他和他所在的阶层就是覆盖在头顶的浓云,正因为他们的存在,才衍生出绝望。
  “金大夫,你觉得这冰淇淋好吃吗?”
  她语调柔软,景怡听不出内在的挑衅,态度十分怜惜。
  “我味觉不是很灵,觉得跟一般冰淇淋没什么区别。”
  晏菲笑了笑:“我也是,以前还以为它会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冰淇淋呢,试过才知道这么普通,姚佳真傻,怎么会相信这是高不可攀的东西呢?”
  被富人视之平常的东西,却被穷人奉若圭臬,这个社会就像一杯分层的鸡尾酒,表面荡漾艳丽甘甜,杯底淤积黯淡苦涩。
  景怡只听出可怜,柔声劝慰:“小晏,节哀吧,你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帮助姚佳,我相信她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的。”
  晏菲深深叹息,仍吐不尽怨念。
  “我不需要她的感激,我只想让她好好活着,再好好看看我们这种人也是能够成功的,可她为什么这么轻易就退缩了,让那些轻视我们的人看笑话,更认定,不认命的我们就会是这么凄惨的下场。”
  “人都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姚佳也是,只可惜当时没人看住她,如果她能挺过这一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别太难过,这不是你的错。”
  景怡很担心,悲观像流感,传染性极强,他怕晏菲感染姚佳的绝望。
  他的善意消除了晏菲的敌意,理智恢复后,她重现名花解语的模样。
  “对不起,金大夫,您不用担心我,我不像姚佳那么脆弱。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很快会打起精神的。”
  起身前,她恳求:“您能不能跟停尸房的人说一声,待会儿我想找些针线去替姚佳缝合伤口,总不能让她脑袋开花,开膛破肚地去殡仪馆,她父母是不会请殡殓师给她美容的。”
  警方的调查尚未结束,他们还没能看到姚佳的遗体,听说她落地时腹部伤口炸裂,内脏暴露极为血腥,观者们描述时心有余悸,都说今晚恶梦难免,至于她脸部的伤情,更有好几个恐怖版本。人们极力堆砌各种血淋淋的语句,恨不得将《现代汉语词典》上的相关词汇依次使遍,纵然如此也不存在夸张成分,现实景象比起口头形容,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只有真心活腻的人会采用那种高台跳水的残忍姿势结束生命。
  稍有恻隐之心的人都不忍心让一个妙龄女孩以那种狞恶的面目上路,景怡诚恳地看着晏菲说:“我帮你吧,我的缝合技术比你好。”
  这是来自上等人的垂怜,还是与生俱来的慈悲,也许二者皆有吧。
  晏菲站起来,代替朋友向他鞠躬。
  “谢谢你,金大夫。”
  下午景怡利用空闲在太平间里为姚佳缝合了伤口,再过硬的外科技术也做不到天衣无缝,女孩的脑袋支离破碎,他用做拼图游戏的耐心和眼力,花了半个小时完成复原,也只能做到让熟人勉强认得出她。
  晏菲守在一旁,像平时动手术那样为他传递工具,她一直低声抽泣,哭声闷在口罩里,也闷在景怡心里,形成块垒。
  感情细腻真不是好事,太容易体察他人的情绪,也容易为他们所感,读书时导师曾说过,这个特质会妨碍他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
  几乎所有治疗都伴随着痛苦,病人一喊疼你就狠不下心继续,如何能治愈他们呢?
  他承认这是他的弱点,可他没经历过苦难,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法让这颗心干燥强硬。
  回到赛家,家人们正等他开饭,今天秀明、赛亮、贵和都得晚归,餐桌上只他一个成年男性,佳音盛饭时特地把他那碗米饭压得紧实些,他接碗时抱歉地笑:“大嫂,一半就够了,我今天没什么胃口。”
  千金已发觉丈夫不对劲,往常他下班后都会主动亲吻拥抱她,刚才面对她的拥抱却有点被动和勉强。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
  家人们跟着关心,佳音问:“是不是医院出事了?”
  美帆深入猜测:“是遇上医闹了吧?还是又有熟悉的病人去世了?”
  景怡本不想传递负能量,回避不过,悻悻道:“中午有个病人跳楼自杀了。”
  这可是个大新闻,够上市民版头条,餐桌上惊声四起。
  千金忙问:“是谁啊?你认识吗?”
  景怡要说不认识,不符合他目前的状态,如实说:“就是上次,我帮她请律师的那个女病人。”
  “摘除子宫那个?”
  “嗯。”
  千金对此记忆犹新,也惦记着姚佳,放下碗正经追查:“她怎么会自杀呢?还是因为那个渣男?你不是请了戴律师帮她做什么鉴定吗,结果还是没能收拾那男的?”
  “好像不光是因为渣男,跟她家里也有关系。”
  信息不对称的感觉很急人,珍珠忍不住插嘴:“姑姑您别一个人激动,具体什么事,也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呀。”
  千金正想跟众人分享,在丈夫配合下叙述了整件事的始末,经她详细报道,家人们参与讨论的热情更高了。
  佳音很能理解穷人家女儿的处境和感受,心中满怀同情。
  “这女孩子太可怜了,她怎么就这么傻呢,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命还在,咬咬牙什么困难都能忍过去,干嘛这么短视。”
  美帆是鄙视居多:“她也太不自爱了,以为跪到尘埃里就能得到爱情,没有比这个更愚蠢的想法了。男人都是挑食的老虎,只喜欢追逐奔跑的猎物,不爱吃唾手可及的腐肉,女人应该高傲高贵才能调动他们的胃口,最不该做的就是为男人犯贱。”
  千金看不惯她那故作清高的姿态,即刻揶揄:“二嫂,我觉得我二哥肯定不是老虎,是专吃腐肉的豺狼。”
  美帆的黑眼仁立马消失了:“千金,我究竟对你做过什么错事,为什么非要抓住一切机会讽刺我?”
  景怡笑道:“二嫂别生气,她是在跟你开玩笑。”
  “过分的玩笑就是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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