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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司地址和家庭住址呢?”
  “你还准备打上山门呀?太夸张啦,何必为那种人渣失身份。”
  “我咽不下这口气!”
  郝质华心口火烧火辣,她自幼受传统教育熏陶,家训之一是“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也”,虽说只是平凡女流,没有雄才大略,国家大义管不了,但路见不平仍会拔刀相助。想到跟那不孝的禽兽打过交道,她深以为恨!
  赵敏递上纸巾,抚着她的背说:“师姐,你的性格简直得了伯父真传,一看见你这个情形我就明白伯父当年为什么升不了官。”
  她没被郝质华的凌视吓住,更进一步说:“本来以伯父的资历,当初至少能升到省厅级,做个中央委员不成问题。可惜他过分正直,非要水清无鱼,至察无徒,结果青云直落,六十退休还只是个局长。崇高的道德固然可敬,但有句话说得好,‘美德的道路窄而险,罪恶的道路宽而平’,不想变成坏人,选中庸之道就够了,没必要为了高风亮节舍身犯险。”
  郝质华眼中射出剑光:“‘美德的道路窄而险,罪恶的道路宽而平’,这只是上半句,那个名人接下来还说‘两条路止境不同:走后一条是送死,走前一条是得生,而且得到的是永生’。我爸是没能平步青云,但他始终坚持信仰,从未失去做人的原则。我和哥哥们都以他为荣,因为值得骄傲的是人的品行,而不是身份。”
  赵敏到底畏惧她所散发的锐气,笑盈盈调侃:“我猜到你会是这种反应,家庭教育真是人的先天优势,怪不得都说良好的家境更利于培养孩子的德操,就像衣食无忧的人才会追寻真理,假如乔达摩悉达多不是尊贵的王子,又怎么能成为普度众生的释迦牟尼呢。”
  再讨论下去,这顿饭定会演变成辩论会,因此她巧妙转移视线,避开容易产生争议的话题。郝质华明白有些问题双方各持己见,相互间难以说服,也自觉配合。聚餐结束后赵敏送她回家,走到家门口已近10点。
  郝家处在清安一座老式别墅区,是十五年前她在纽约证券公司工作的三哥孝敬给父母养老的,父亲郝辛为官廉洁,作风俭朴,认为住在这种地方有损清誉,一直不肯搬家。房子便长期闲置,近年他夫妻年事渐高,原先住的宿舍楼楼层太高,攀爬起来已觉吃力,只好服老迁居,郝质华回申州后也被招来同住。
  三层高的联排三口人住宽敞有余,外部环境也整洁清幽,只是内部条件极为简陋。搬家时郝辛以节约为本,坚决不找装修公司精细装潢,随便雇几个工人粉刷墙壁,打扫干净后直接入住。
  走进家门,经过老旧掉漆的鞋柜是一间空空如也的大门厅,右拐是更开阔的客厅,水泥地面裸露着,一套组合沙发、电视柜、几把旧藤椅是此处全部陈设,头顶悬挂叶片泛黄的老式吊扇,只在三伏天里运转,郝辛觉得冷暖寒暑乃自然规律,人本该顺应自然,因而普及大众的空调至今与他们家无缘。好在郝质华不怎么怕热,冬天实在冻得受不了便靠电炉取暖,习惯之后也不觉难熬。
  郝辛还没休息,坐在沙发上看书,他今年七十五了,黑头发没剩几根,梳大背头也遮不住顶上的头皮。曾经180的身高也缩减到了173,人说有钱难买老来瘦,他不用花钱自来就瘦,年轻时像挺拔的白杨,现在是清癯的老梅。眼睛小了些,皱纹多了些,帅字已成了断线风筝,但也不像某些老头儿丑得碍眼。一幅长方形黑框眼睛戴了二十年,只更换了老花镜片,身体里的零件也都还完好,偶尔伤风咳嗽,吃点药就能对付。
  郝质华每天都会感谢上苍,父母身体健康就是对她最大的恩惠。
  “爸,我回来了,妈呢?”
  她走向父亲,父亲也合上书本向她招手。
  “你妈去参加她们那个老年舞蹈团的活动,还没回来。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儿。”
  郝辛拿起手机,翻出一个号码。
  “路厅长的爱人蒋桂仙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市生物科研所的研究员,跟你一样大。蒋桂仙帮你跟那小伙约好了,周一下午下班后先见面吃个饭,聊一聊,合适的话再继续交往。”
  郝质华的心情立时溅满墨水点,精明的脸染上苦恼。
  “爸,我这半年都相五次亲了,累死我了,能不能暂时搁置这个项目啊?”
  郝辛鼓励道:“鞋要试着买才知道合不合脚,要成功就得有行动,你不勇于尝试,怎么能取得好的结果?”
  “那缘分也不能强求啊,算命的说我今年没正缘,有也是烂桃花。”
  “你怎么好的不学,跟你妈一样去搞封建迷信,我们是唯物主义家庭,别信那些歪理邪说。”
  郝辛一坚持,郝质华便放弃抵抗,她知道父亲是为她着想,她也很尊敬父亲,尽量顺着他的心意行事。
  郝辛叮嘱:“暂时别跟你妈说,你妈跟蒋桂仙不对付,我是背着她和蒋接头的。”
  他那严肃紧张的神色令郝质华失笑:“您还搞成地下工作了,我也不喜欢蒋阿姨,那么老了还跟交际花似的,还是朵大喇叭花,您求她给我找对象,她一准到处跟人说。”
  “只要事情能成,说就说去吧,就当她是喜鹊,四处报喜。”
  “您别抱太大希望了,好事通常都不出门,坏事才传千里呢。”
  她正要上楼,大门开了,清脆的脚步声送来她的母亲林惠——一位风华绝代的老太婆。
  “质华,你刚回来吗?跟你说,你妈今天可是出了大风头了。”
  林惠脸上除了一组清晰的“三八线”,没有明显的皱纹,依然茂盛的头发染得乌黑油亮,皮肤白白净净,五官也没怎么走样,而且很会穿衣化妆,虽说不能形容成养眼的花朵了,起码也是株美观的盆栽。
  她换好拖鞋,将提包随手扔在沙发上,接过郝质华递来的白开水,痛饮半杯,畅快道:“今天我们团演出时跳那《白毛女》,全团三十几个人劈叉都没劈成功,就我一人成了,有的队员还比我小十来岁呢,韧带都没我年轻。”
  郝质华笑道:“那当然,您是专业的嘛。”
  林惠是申州舞蹈学院的民族舞老师,退休二十年仍练功不缀,身材保持得很好,除了肚皮上的肉松了些,背影体态都不输年轻人,连郝质华也没她那么玲珑的曲线。
  郝辛不像女儿为母亲自豪,看到老婆的嘚瑟劲儿,担心她乐极生悲,提醒:“你悠着点吧,都七十的人了,别为了出风头把自己搞成残废。”
  林惠转向他,笑脸变黑脸。
  “你就咒我吧,见面没点好的,只会说丧气话。”
  郝质华替父亲辩解:“妈,爸是担心您。”
  谁知母亲语出惊人。
  “我要他担心,他先担心担心自个儿吧,哪天走在路上吃枪子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爸又怎么了?”
  “他听说水务局那个陈处长的儿子结婚,在半岛酒店大摆宴席,十六辆法拉利开道,红包收了几百万,就写材料向纪委实名举报。现在陈处长已经接受调查了,这两天不停有人打匿名电话到家里来骂你爸,搞的我上街买菜都提心吊胆,今天活动要不是去的人多,我还真不敢出门。”
  林惠说完不停拍胸口,张大嘴巴深呼吸,佩服自己完成了一次冒险。
  郝辛刚正耿直,在任时就经常因此得罪上下级,实名举报的纪录也是数不胜数,外界对他的评价毁誉参半,有人夸他是当代海瑞,有人骂他是搅屎棍。
  郝质华钦佩父亲正直敢言,可考虑到老年人不适合玩蹦极,她也觉得父亲太莽撞了,微责道:“爸,您怎么又干这种事。”
  林惠怕女儿担心,憋了好些天,这时打开天窗正好发泄,盯着那惹是生非的老头子,像在嫌弃难以处理的巨大废品。
  “都退休十几年了,享点清福哪点不好?非干这些上房揭瓦的事,我跟你说我们家的人迟早都被你连累死。”
  郝辛被妻子鄙视了几十年,早免疫了,边看书边直抒胸臆。
  “我是个共、产、党、员,就算退休了,肩上的责任还在,对这些违法乱纪的行为不能熟视无睹。中央下过好几道文件,干部子女的婚事必须低调从简,他陈有昌这么干就是违纪。”
  “外面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别人都不说,就你积极!人家陈处长又没得罪你,跟我们家无冤无仇,你何苦去毁人家的前程。”
  “我这人从不报私仇,但涉及到党纪国法,绝不留情。我们的政府需要廉洁自律的官员,像陈有昌这种人就该严惩,只是个处长就这么嚣张,要是手握重权那还了得?”
  “你就不怕人家报复你?”
  “我受过的报复多了,多他一个也不压秤。”
  “你是快进烟囱的老头子了当然不怕,可孩子们怎么办?质华还在我们身边呢,万一人家找她麻烦怎么办?”
  郝质华担心父亲的安危,但从来不愿父亲因为顾惜儿女违背原则,插话安慰母亲:“妈,没那么严重,申州是一线城市,法制健全,量那陈处长没那个胆子。”
  无论民间用多么夸张的说法渲染当前国情,她都坚信邪不胜正,假如连申州这样的国际大都会都成为犯罪分子横行无忌的舞台,这个国家岂不全乱套了。
  林惠不像父女俩这么乐观,来回指着他们数落:“你们还真别不信邪,出了事哭都来不及。你爸纯属脑子有坑,你要举报匿名也行啊,他还非得自报家门。”
  郝辛低头掠过眼镜框瞪视妻子:“那干亏心事的都敢大摇大摆招摇过市,我这举报的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我相信我们的党组织是公正严明的,一定会惩治腐败分子,给民众一个交代。”
  “对敌斗争得讲究策略,那解放前我们党都像你这样跟反动派硬杠,革命火种早被扼杀在摇篮里了。”
  “你都知道那是解放前,如今建国都快七十周年了,人民早已经当家做主,惩恶扬善还需要偷偷摸摸吗?”
  林惠清楚丈夫的脾气,只能挖苦休想说服,烦躁地挥挥手:“不跟你说了,你是可惜晚生了五十年,五十年前你可能是先进分子,现在你就是个惹祸的兜儿,我恨不得跟你划清界限!质华,往后离你爸远点,出去也别对人说他是你爸,免得被他连累。”
  郝质华长这么大,在父母身边时几乎天天看他们吵架,景象虽然激烈,但破坏性微乎其微,就像重庆人和成都人打嘴仗,吵完又携手去火锅店大快朵颐,争吵只是他们相互沟通的方式。
  她不慌不忙当和事佬:“妈,您又开玩笑。说了多少次,家人之间也得注意分寸。”
  林惠指着专心看书的丈夫:“你只叫我注意分寸,那你爸注意了吗?自从嫁给他以后,我这心肌变得比肱二头肌还发达了,都是被他练出来的。”
  “那还不好,所以您身体这么健康也有我爸的功劳。”
  “就知道向着你爸,缺心眼的孩子,怪不得会被人骗。”
  母亲无意中的责备仿佛抹布擦去郝质华的笑容,郝辛猛然抬头,目光比吵架时凌厉了十倍。
  觉察到失误的林惠顿显慌乱,摸摸头上的发卷,拉住女儿的手,慈蔼微笑:“好了,时候不早了,快上楼洗澡睡觉吧。”
  郝辛也说:“你妈在外边疯了一天,脑子和嘴都不听使唤了,别跟她一般见识,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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