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全集Zei8.com》第145/153页


周四见了,暗暗心惊:“都道此僧法力无边,原来果是神仙中人!”他一时难解诗中之义,问道:“这头两句如同偈语,不知作何解释?”一老僧道:“当年空问师兄也曾探求这两句的道理,神光师叔告之曰:‘夫功夫下手,不可执于有为,有为都是后天,今之道门多流此弊,故世罕传真;但亦不可着于无为,无为便落顽空,今之释门多中此弊,故天下少佛子。’又云:‘凡练一种功夫,须以舒适得力为基点,不舒适则不能得力;但若一味追求舒适,又不免执着肉身,堕入渊薮。所谓道无形,神无为,此舒适之感,也应是若真若幻,若有若无方好。’老衲当年年纪甚轻,只勉强记得这些,至于其中深义,到今日仍是不甚了了。”

周四听罢,想了一想道:“这番话虽有道理,却未必是修习此拳的正途,如奉为金科玉律,反倒成了习拳的阻碍。”一老僧微露怒容道:“我神光师叔是何等人物,岂能在此留下误导之词?阁下胜了我等,难道便目空一切,连前人也不放在眼中?”周四笑道:“按说这紧那罗拳乃佛门正大武技,几位大师久在此堂,必是终日揣摩,欲求其髓。何以适才相斗,拳法中却大有诡异之气?这难道不是受了神光煽惑,跌入鬼蜮?”

那老僧瞪目道:“紧那罗拳虽只一十二式,其中却包含了十三种大法,摄心之法不过其中之一。你未见全貌,休要胡言!”周四闻听此言,顿收轻视之念,真心问道:“此拳如此神奇,其中必藏关窍。敢问那诗中第三句如何解释?”几位老僧恨他诋毁神光,有心让他在此堂出丑,相顾冷笑,俱不应声。

慧静恐周四恼怒,忙搭言道:“当年弟子习练‘神运经’时,见书中写道:‘凡息者,口鼻出入之气也;真息者,胎息上下,入于本窍之中。凡息不停,则真息不动;真息一动,呼吸便不赖口鼻而出,气息从全身八万四千根毛孔中出入,若有若无,勿忘勿助,渐至五蕴皆空,毛窍云蒸雾起,则通体安怡,悠悠然如入极乐世界。此种呼吸,乃精神之真正呼吸,修成者万象归根,性命永安,有神鬼不测之妙用,可以通于神明。”

周四静静听来,心中暗想:“此理周老伯当年也曾对我说过,并言得此大境界者,非有真传,难入其道,非有天德,难遇其机。我虽得二经正大法门,奈何近年来杀戮太重,身心已失祥和之气,若要求此无上功果,怕是心力难及了!”怅惘之余,不禁叹道:“此说虽然不谬,终归飘渺难及。成其道者,万世能有几人?”

一老僧哂笑道:“古人云:‘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阁下不能达此境域,也不必藐视天下人。昔武当张全一、少林觉远上人、洪蕴禅师及俗家马士龙等人,俱曾臻此妙境。近世张松溪、黄百家、大正法师及神光师叔,亦贯通内外,达武学极峰。此辈所以能作斯道之干城,传方外之绝学,并非仅凭潜修灵悟,更赖养心消恶,广结天缘。阁下技艺虽高,然一身戾气难消,所用之术皆流传之谬种,半失庐山真面,纵令鬼惧神惊,亦必为后世唾骂遗弃,岂不重可慨乎?”

周四怒道:“我以心脉之力降服尔等,乃用心经中皇皇正法。尔等诬为谬种,何其短见?”那老僧摇头道:“据闻成化年间,魔教曾出了一位大魔头,此人技高心狠,专以魔经中‘大光明如意伏心法’害人。遭其毒手者,轻则心力衰竭,抱残如朽;重则心脉俱断,死状难言。后此魔与本寺大正法师相遇,法师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施展佛门‘五龙天心大法’,终将此魔击毙。自此魔教中人畏天知威,再无人敢滥施此技。今日阁下所用之术,与昔日魔功相去甚远,如不及早醒悟,必然重蹈覆辙,岂不追悔莫及?”

周四怒火中烧,冷笑道:“几位大师一心渡人,倒是佛家的本分,只可惜周某生就的恶性,怕是回不了头了。”说罢不再与几僧纠缠,迈步来到西壁之下。几位老僧相顾摇头,俱露惋惜之情。

周四凑近观瞧,见壁上果然只绘了十二式图形,每一式中都画着不同的人物。这些人神情各异,有的眉眼含愁,有的怒目切齿,有的喜笑颜开,有的异常狰狞,每一幅都画得宛转如生,极为入神。周四看罢,忽觉气血上涌,心神荡漾,不由一惊:“这壁画好生古怪,怎似有魔力一般?”当下强收心猿,不露声色。几位老僧从旁偷窥,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

周四略稳心神,着意向第一式望去。只见这一式中所绘之人,右掌朝天,左掌合十放在胸前,左腿独撑地面,右脚反盘在左腿膝弯,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目光柔和深邃,自然安详。他不知这一式有何奥妙,依式做来,毫无新奇之处,不禁微蹙双眉。

一老僧笑道:“阁下这一式做得浮躁,并未体会出其中深意。此式乃万法源头,做时须与画中之人面部神态相仿,方见其难。”

周四经他点明,二番照着做来,眼望画中人脸庞,极力模仿其神情。说也奇怪,那画中人看似无甚异样,但要与他神情逼肖,却又十分不易。周四几次模仿不成,忽地焦躁起来,浑身轻颤不止,面露狰狞。他不知自家心魔已起,还道此画原本害人,不由瞪视墙壁,恶意汹汹。这一来两下势成对立,那画中人顿时生出不可思议的法力,大有镇妖伏魔之势。周四幻自心生,忽觉画中人双目变得深不可测,似苍穹,似莽原,无边无际,万类俱不能逃,不由大叫一声,踉跄后退,周身气血翻腾。

一老僧见他面红耳赤,叹息道:“此画中人一脸宁静慈祥,乃真佛之相。凡夫俗子终日为欲所驱,俗念纷至沓来,哪还能剩下半点佛性?阁下欲心如火,更胜常人,若不及早收束心魔,后必自取灭亡。”周四愤气填膺,不便发作,暗调散息,走到第二幅画像下。

这一式更为简单,画中之人右掌横在胸前,左掌向后虚撩,衣袍鼓胀开来,脸上却带着一丝倦容。周四以第一式为据,细品第二式行拳路线,心道:“此式由静生动,转承自然,须难我不住。”待到一试,异状始现:原来这两式竟无论如何衔接不上。每每手臂稍动,真息便即岔乱,数股气流冲入奇经之中,全身如油煎火烤,不能忍熬。他仿佛重回当年受虐之时,两股力道在体内冲突开来,似乎又忆起了旧恶前仇。这一惊非同小可!周四霎时变了颜色,一动不动。

忽听慧静闷哼一声,缓缓坐倒,脸上一片苍白,目瞪口呆。几位老僧心往下沉,都围拢过来,细问缘由。慧静呆呆地坐了半晌,方颤声道:“这拳法好生古怪!怎会把人内力都吸走了?”一老僧不解道:“你说什么?”慧静又向壁上看了几眼,掩饰不住惊恐道:“弟子适才观看画像,只觉头两式颇为简单,哪知撩掌换式之际,内力突然遁得无影无踪,全身说不出的虚软无力,直似将死前一般。”几位老僧修习多年,从未有过这等体验,听后都僵在那里,做不得声。

周四听了慧静所言,心中诧异:“这僧人所述之状,与我恰恰相反,那是为了什么?”他经逢险境,不敢仓促再试,寻思:“此拳恁地艰深,难怪神光也思悟不出。这和尚早年所留四句诗文,难道真是修习此拳的不二法门?”一时茫然无计,只得将那四句背在心中,苦思其义。好在慧静与几位老僧适才已大致诠释了诗文,他本性聪明,一想即通,不久便思入深境,超出几人所涉区囿。渐渐气血平复,灵心萌动,外物尽抛脑后。

几位老僧见周四愣愣地出神,都甚泄气。一老僧上前道:“却才阁下略有小试,老衲已看出阁下心性失和,势难与此佛门神技相通相感。倘若一味苦求,必有不虞之祸,不如暂且放下,静待它日之缘。”周四苦思之际,恍如不闻,反向前又靠近了许多。几位老僧无可奈何,只好把心思转到慧静身上。慧静此时脱力之状已消,凝神望着墙壁,茫然无措,心存畏惧。周四沉思良久,似有所悟,抬头浏览十几幅画像,显得异常兴奋。看了一会儿,却又不安起来,反复数遭,疑团竟愈滚愈大,心中如何不恼:“这拳法越想下去,便越清澈见底,缘何清晰之象刚露,又立刻变得混浊难测?莫非我一番苦想,全都错了?”他屡陷迷途,已知此拳包容广大,神髓难求,转念又想:“我虽不能剖取藏珠,但只要依式练上一趟,众僧面前便不丢脸。想来这拳法自经问世,也不曾有人囫囵练个首尾,我若能仿效其形,已然是冠古超今,前后无人。”想到这里,遂放下悟道求真的念头,专在每一式行拳手法上下功夫。

无奈这紧那罗拳好似故意与人开玩笑,式式独具妙理,无法衔接。周四手指轻动,欲将这十二式串联施展,刚到第三式时,气血便涌荡开来,胸闷耳鸣。他前时曾历此状,心中并不畏惧,暗行胎息之法,苦苦撑持。到得第七式时,一口热血猛地冲上喉间,顿觉地转天旋,眼前金星闪耀。

几位老僧不知他以意代拳,正暗自操演拳式,见他摇晃欲倒,都不明其故。一老僧本要上前搀扶,忽见周四目射异光,不由一呆:“这两道光芒胜似利刃,分明是神拳中摄心之法!他一个下贱魔头,如何这般轻巧便识法门?”其余三僧眼慢,待觉察有异,周四目中已然雪融冰消,现出不尽的妩媚娇柔。

几位老僧虽是心如古井,看后也不由神魂飘荡:“这魔头小小年纪,邪根怎如此牢固难移?他这勾魂之术,竟似比佛家摄心之法更难抵御,难道释尊通天法力,也降不住十界魔妖?”实则几人有所不知,这紧那罗拳所附摄心之法,专在第七式上显能,周四强撑至此,已由不得他把握心神,旁边几人看着他媚态如妖,他自己反不知当下嘴脸。

几位老僧被他搅动胎根,都恨佛性不固,色相迷心。一老僧怒声道:“阁下既受方丈之邀,理当信守承诺,虔心悟我正大法门。为何舍本逐末,专在小处用心?”周四不明所以,加之气乱心慌,故此并不与他争辩。另一僧见他讷讷无语,火气更添,点指周四道:“此拳有十三种大法,区区摄心之术,不过敬陪其末。你无力领悟高深,倒也罢了,却为何将摄心之术搞得如此不堪入目?你若是七尺男子,今日便抖擞精神,将此拳一式式演给我等来看,休要学那骚眉狐眼的浪妇,玷污我清净佛门!”

周四听他无端出此恶语,怒火登燃,横眉道:“我未入此堂,几位大师便生敌意,及至入堂,又屡出恶声,争相羞辱。难道欺周某智短才低,果真不能悟此劣拳?”几位老僧见他眉眼不善,只恐他凶性勃发,都退了开去,轻声冷笑。

慧静见状,忙走到周四面前道:“施主且息雷霆之怒,容小僧道些浅见。适才小僧趁施主沉思,曾又试着练了几式,不想每到换式之时,内劲都如初次一样,莫名其妙地消失。而后施主以意代拳,小僧留心观看,又惊觉施主气冲奇经,苦痛百端,始信此拳极天际地,非我等所能习练。小僧愚笨之徒,本不足与施主相提并论,但我二人内力相仿,行拳时原不该有不同情状。由此看来,这拳法中必藏害人诀窍,因人而异,不尽相同。施主当世豪雄,身系江湖安危,万不可妄逞刚勇,自取戕生之道。”

周四不听则罢,一听烈焰焚心,猛然跃出两丈,抖袖出拳。他虽知这紧那罗拳有害身心,但此时骑虎难下,由不得他另觅良途,激愤之下,一口气连做七式,心间如有万把钢刀乱搅,苦不堪言。

须知此拳自经问世,除神光可勉强使到十招,还从无人能精熟一招半式,周四直追神光,全仗了体内两股力道分合随心,有不可思议的妙用。说到内力之深,周四虽难高过神光,但论到内力之奇,周四却实有过之。当年神光演练此拳,极重呼吸,每一式缓缓行来,不敢越雷池半步;周四倏然间七招出手,端的技惊神鬼,神光也逊他三分!

几位老僧自周四舞袖抡拳,便觉身入汪洋,浮沉俱不由心,直唬得叫嚷起来,惊得天心等众探头张望,人人失色。

周四捱过七招,只觉头晕脑胀,外感皆失;手足仿佛归了他人,竟不由自主地随着壁上所绘狂舞不停。每使一招,便生一种奇感,心中忽喜忽悲,周身时松时紧;一念间如坠地狱,蓦地里又恍登极天。真个是佛祖心魔成一体,邪正难容非本身!

原来这紧那罗拳本是以心见性,因性成佛的拳法,倘能了悟无常,解脱生死,则其中十三种大法均有开悟无上圣智,激发正觉真能之功。但若素无佛性,偏要逞强为之,则数种大法又可导人向恶,变本加厉。故当年创此拳者以“紧那罗”为名,取梵语“人非人”之意,即告戒后人成者为佛,入歧途者为魔,除此并无第三条路径。周四每使一招,便有一种奇感,其实都是拳中大法激发人体潜能所致。只是他善心消磨,恶意弥固,诸般大法现形之际,自是面目全非,与原旨背道而驰。

周四不知已陷迷途,一口气撑过十招,待要将余下两式使完,热血猛地冲出口来,直溅在一丈开外。他血蹿主经,气力陡衰,两脚软软绵绵,几乎站立不住。再看堂内,只剩下慧静一人,正目瞪口呆地望着墙壁,一件僧衣片片飘落,上身尽赤。

周四抬头上望,只见西壁创痕累累,十几幅画像已荡然无存,心头大震:“难道我适才行拳,竟将这壁画毁了?”惊骇之余,猛见四壁尽显创痕,有几处更凹陷成洞,深可容拳,不禁暗想:“这拳法施展出来,竟能增我几倍功力,恨我无福,偏偏宝山空回!”念及此处,热血忽在体内冲荡开来,手足骤添大力,颤抖不止。

他不知一习此拳,周身气血便有改变,但觉体内愈来愈胀,好似洪水将要决堤,当即纵身前扑,挥掌向慧静击来。

慧静毫无防备,这一掌险些闪让不开,连忙退后两步,收敛心神。他此日因战感悟,已得拳法真髓,稍稳灵神,灵觉顿生,向前迈上一步,从容待敌。周四一击不成,双掌饱蓄大力,连环拍按。他初时出手,尚留了几分余地,只想借慧静之身,化解体内波澜,蓦然想到慧静相助四僧,险令自家出丑,及后四壁成粉,他却安然无恙,心中顿生恨意,掌心虚涵敛劲,暗自用上全力。

慧静不识其心,连接四掌,并不后退。周四这几掌势疾力猛,好似巨灵神愤怒,挥掌劈碎山根;慧静凝神拆解,暗中反击,哪惧他撼天狮子下云端。二人四条臂膀纵横,两颗雄心跳动,各窥对方破绽,不放半点闲情,直斗在十余招上,兀自纠缠难分。众僧在殿外看得呆了,都知猛虎相争,非人力所能解劝,各个搓手顿足,急乱无策。

周四数掌无功,隐觉对方回弹之力大得惊人,一浪浪漫卷过来,如春水方生,无有端涯。他知对方佛家内功略胜于己,一时急怒攻心,右掌向前虚晃,左掌又欲害人。慧静手臂翻转,刚刚架住其掌,突然间骨肉巨痛,如被刀割,两股怪力自手臂蹿入,直奔心间逼来。这两股力道冲入心脉,仿佛觅得归宿,忽尔分开,忽尔聚拢,诸般裂心苦状,实非笔墨可描。

慧静蹈临死域,心惊无比:“难怪各派上千人众,一般地俯首屈膝,原来这位施主果是妖魔一类!”想到那黄脸男子也受不得他魔掌摧残,一颗心恰似抛入蛇窟,面上一片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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