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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一将见周四浑身血污,发髻散乱,横枪喝道:“你是何人?”周四喘息道:“我是梁王客人,失陷城中。”那将见他说话间大枪舞动,又刺死官军数人,不再生疑,叫道:“快随在我队伍之中,杀出西门。”周四催马驰入人群,随着梁兵向西门冲来。

此时西门城楼上已站满了官兵,各拿强弩在手,护着城外人马入城,见一支人马打着梁王旗号,连滚带爬地奔城门冲来,忙吹动号角,喝令大军暂缓入城。城门口上千名藤牌手、盾甲兵蹲伏在地,将城门封得严严实实。随听梆子声响,一时万弩齐发,直似半空撒下倾盆暴雨,霎时将冲在前面的梁兵射倒了一片。众梁兵知此时若退,更难幸免,都横下一条心,拼命向西门冲驰。

城上官军见梁兵来势凶猛,忙舞动令旗。不多时,楼角下官兵枪扎刀砍,赶出无数百姓,挡在城门口。这些百姓都是仓惶出城时被官军赶回来的难民,此时见后有藤甲、盾牌阻挡,前有梁兵疯魔般杀来,都吓得抱成一团,号哭声震动天地,中箭着枪、抛男弃女者,乱中难以计数。

梁王兵将已是笼中困兽,哪还顾得上百姓死活?人人催马,个个争先,呼喊着冲入人群。城门下顿时人如潮涌,马似山崩,自相践踏而死者,尸首血肉模糊,躺满街面。

周四见眼前尸横遍地,人头在地下被马蹄踏得乱滚,人命比草芥更是轻贱,心中一狠,也打马冲入人群。他知此番若冲不出去,一条性命便要丢在城中,当下哪还管甚么官民,只要有人拦在马前,大枪便没命价地刺去,到后来大枪舞动不开,索性打马胡踢乱撞。

此时城下官军、梁兵已混在百姓之中,再也难分难辨,城上羽箭仍是雨点般射落。城下官军见自家兵将不分敌我地乱射,一面怒骂,一面向城外退去。众梁兵趁势猛冲,有近百人涌出城来。

周四夹在梁兵中打马出城,正自窃喜,忽见前面退出城来的官军纷纷跳入堑壕之中。他不知底细,仗着枪猛马快,当先冲上吊桥。突听迎面炮声响起,发出天摧地裂之声。周四大惊,不知所措。

城上官军见他一个人立在吊桥上,纷纷举弓向他射来。周四大叫一声,慌忙冲过吊桥,向城外飞驰。回头看时,却无一个梁兵跟出。正慌乱间,猛听迎面鼙鼓撼天摇岳般响起,四下旌旗蔽日,杀声震天。

周四见四面山坡上突然出现无数官兵,心胆俱裂,又打马向回奔来。未行几步,城上官兵笑骂着射下箭矢,阻挡回路。此时前有大军,后有强弩,实已将周四置于绝境。

城外大军见一锦衣少年惶惶奔出,匹马单枪,欲前无胆,欲退无路,都哄笑起来。数万人一起呼喊,比惊雷更慑人魂魄。

第九章 未央

周四听坡上呐喊声愈来愈响,到后来城上的官军也遥相呼应起来,心下更是慌乱,只觉自己犹如大海上的一叶孤舟,就要被汹涌的波涛吞没。

他胯下虽是一匹良驹,这时也受了惊吓,一声嘶鸣,前蹄腾空而起。周四大惊,忙用力勒缰,那知战马前蹄在空中虚蹬几下,猛地向前蹿去。周四“啊”了一声,挥枪杆击向马颈。那马吃痛,后蹄抬起,欲将他掀下背来。周四一手急抓马鬃,一手舞枪横扫马腿。战马被枪杆重重地搠了几下,更是收束不住,撒着欢儿向官军冲去。

坡上兵将见他一人一马,竟向大军冲来,无不诧愕。弓箭手都放下弓弩,笑呵呵地看这少年意欲何为。周四距官军愈来愈近,前面军校的面目也看得清清楚楚,直吓得面无人色,血逆气淤。

阵前一员牙将见这少年身着华服,坐下战马亦是千选良驹,料非寻常人物,将手中大槊一挥,引数十名健卒冲出阵来。周四见一干人如风而至,忙松缰握紧大枪。那牙将在万众面前欲逞威风,单臂抡槊,疾向周四头顶砸落。众军校挥舞挠钩套索,只待周四落马,便上前捆绑生擒。

周四见铜槊裂石开碑般砸来,在马上轻轻一闪。那牙将托大,只道一槊挥落,定然取了这少年性命,蓦然一槊落空,身子也被带得向前倾斜。周四乘势抓住槊杆,用力向怀中猛带。那牙将觉他回夺之力大得惊人,双手运力抽槊。周四就势放脱大枪,腾空飞起,纵上那牙将马背,伸指点向他胸口。那将久在军中,骁勇擅战,却未见过如此斗法,啪地一声,前胸护心镜被戳得粉碎。他见这少年一指之力犹胜刀剑,大叫一声,扔了大槊,拦腰将周四抱住。两旁军校见二人在马上抱成一团,都惊得大呼小叫。

周四双臂受制,拼命挣脱,孰料那将蛮力极大,死缠不放。周四双目被对方乱蓬蓬的胡须扎得难以睁开,胸口憋闷异常,情急之下,左手伸到那将肋下,将浑身力道都聚在拇指,猝然按在对方“章门”穴上。他一身功力何等惊人,这时骤然狂泄,更是悍猛无匹。那将虽着重甲,仍是难以消受,一口血呼地喷出,二目凸出眶外。

众军校见自家将官口喷鲜血,齐呼一声,冲了上来。周四倒骑马上,手中又失了兵器,只得抓住那将衣襟,将他舞在空中,拨开数杆长枪。众军校见他小小年纪,居然这般神勇,均不由起了惧意。及见他面上全是血污,张口呼喝时狰狞可怖,人人胆裂心惊,无心恋战。

数万官兵见坡下少年勇冠三军,直把鼙鼓擂得震天价响,呐喊助威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断。周四见众军卒纷纷向坡上退去,知若落下自己,霎时便会有无数利箭射来,忙在马上转过身,打马随在众人身后。众军卒见他追来,俱发足狂奔。山坡上弓弩手虽欲放箭,又恐伤了自家弟兄,稍一迟疑,一干人已冲入大军阵内。

众将士见这少年匹马单枪闯入大阵,既惊且怒,顿生敌忾之心。弓弩手知大军中兵将密集,无法放箭,都退在一旁。藤甲兵、挠钩手却纷纷上前,将周四围住。周四见官军不敢放箭,惊魂稍定,眼见一卒挺枪刺来,伸手抓住枪杆,将一条枪夺在手中,顺势横扫,把冲在前面的几名官军打得脑浆崩裂,死于当地。他这一日在乱军中撕杀,目睹太多血腥,此时见周遭尽是呲牙咧嘴、猛兽一般的官军,心头如中疯魔,一条枪翻飞之际,也不知送了多少人性命。众官军自随主帅朱燮元平定奢安之乱以来,尚未遇到如此勇绝之人,眼见周四大枪指处,人群顿如河开冰裂,战马往来奔驰,几乎无人能挡,都疑为上界煞星转世。

周四见官兵一时不敢逼近,忙向四外望去,只见西面坡上立一杆皂纛旗,旗下将佐尽着镀金铜铠,绯袍朱缨,齐整整簇拥着一员大将。那将头戴三叉乌金帅盔,身披连环兽面金甲,猩红绣袍随风飘卷,煞是醒目,此时正手挥马鞭,向这面不住地指点。周四虽不知此将是谁,观其气度,料是手握重柄之人,心想我若擒下此人,要挟众军,或可冲出重围,当下打马舞枪,直奔西面杀来。坡上兵将见了,齐呼:“保护大帅!”

原来坡上这员大将,正是此次剿寇平乱的主帅朱燮元。他领兵攻克城郊要塞,即刻派兵直捣碧鸡山下梁王宫殿,自己却统数万精兵,将昆明城团团围住。及至城破,又令部分将士入城占住四门,自己仍立马城外,静待城内漏网败兵。

他初见一弱冠少年闯入大阵,往来冲杀,人不能敌,已是惊奇。这时见少年旋风般冲来,坡下兵将竟难阻挡,不禁赞道:“我只闻长坂坡前,子龙独雄。今观此子,亦是不遑多让!”又捻须笑道:“可惜此子虽勇,却不懂避重就轻,难道真敢冲到本帅马前么?”

众将闻言,尽生不忿。一将催马上前道:“此蝼蚁小儿,何足称道?末将即刻取其人头来献!”催马摇枪,冲下坡去。又有三将恐其争功,齐放丝缰,随后跟来。

周四见四将疾疾而下,顺手接住一支飞来的标枪,觑那几将奔得近了,将标枪猛地掷了出去。为首一将惊觉,忙舞枪拨打,不期那枪尖向下一沉,洞穿其腹。

另三将见周四举手间杀了一人,各舞兵刃,丁字形将他围住。一将争功心切,挥刀剁向周四腰间。周四拈枪搭在刀背之上,骤然向上一卷。那将“啊”了一声,大刀脱手飞出。周四大枪顺势挥落,正打在这将头上,直把他连头带盔打得稀烂,战马受惊,拖着死尸向坡上跑去。

二将见他凶猛,都生惧意,只是主帅在坡上观望,又不敢临阵退缩,只得抖擞精神,摇枪来斗。周四见两条枪一前一后,齐向自己扎来,挥枪挂住一将大枪,侧身闪避另一将背后的一刺。那知前面那将从腰间取出链子锤,呼地一声,砸向他面门。后面那将乘此良机,抡枪扫向周四背心。

周四撤枪挑向锤头,反手抓住那将扫向后背的枪杆,不想那锤头一偏,竟绕在他枪杆之上。前面那将见周四双手抓枪,抽不得空,狞笑一声,向他心窝扎来。周四向旁疾闪,大枪划破他衣衫,顺腋下穿过。周四恐这将抽枪再刺,忙夹住枪头。

朱燮元立马高坡,见三人相互钳制,战马也不住地打转乱踢,叹道:“此时两旁军校任谁上前刺出一枪,此子休矣!”众将听主帅一语,却无人愿去捡这现成的便宜。坡上坡下数万兵将均忘了呐喊,只是看着三人在那里撕扯乱绕。

忽听一将道:“末将不才,愿去取他颈上人头!”话犹未了,旗下奔出一骑黄马,向坡下狂卷过来。周四见一将又至,心中一黯:“他若一枪砸来,我可万万躲不开了。”想到这一年来许多经历,内心百感交集。

那将知此番只是捡个便宜,众目暌暌之下,须做得干净利落,马到近前,拧枪刺向周四心口。周四见他不扫不砸,反当胸平刺,心中一阵狂喜,右足脱开马蹬,猛地平躺在马背上。那将一枪刺空,正自惊疑,周四陡然飞起右足,踢向他手中大枪。这一踢力贯足背,势疾劲猛。那将一条枪拿捏不住,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击在周四身后那将头上。那将惨呼一声,松脱大枪,滚鞍落马。周四右手无了掣肘,大枪横抡,登时将前面那将也扫下马来。后来这将惊呼一声,拨马便走。周四哈哈大笑,右手枪骤然飞出,正扎在那将后心,大枪余势不尽,直把那将掼得平平飞起,落在远处。

朱燮元见周四出手狠辣,怒道:“今日若留此子,后必为祸天下!”一将见主帅震怒,忙道:“大帅何不令三军后退?”朱燮元会意,向旗牌官挥了挥手。旗牌官将手中赤焰旗望空中一招,坡下官军立时落潮般后退,空出一箭之地。

周四见官军退却,正自疑惑,忽见人群中涌出无数弓弩手,拈弓搭箭,或站或蹲,齐齐指向场中。周四大惊,急忙带过马头。岂料身后数丈之外,弓弩手早已层层密布。他知万箭攒射,自家便有天大的本领,亦难活命,惊怒之下,突然仰天长啸。这一啸悲怆激越,直如龙吟云泽、虎吼方丘一般,冲上碧霄,惊震四野。

此时红轮将坠,霞彩满天,余辉映照之下,昆明城外说不出的绚美瑰丽。坡上坡下数万官军,眼见这少年只身困在场中,立马横枪,昂首狂啸,都生出恻悯之心,为这穷途末路的少年惋惜不已。只听梆子声响,北面弓弩手抢先射出箭来。周四心中一凉,舞枪拨打飞矢,忽觉坐下一软,战马已中箭倒地。周四就势伏在地上,躲过雨点般的乱箭。

弓弩手一时无法射中,于是从箭袋中取出攻城时剩下的火箭,用火绳点着了,狂笑着望空场中射去。周四见无数支火箭射来,有几支更落在自己身上,自知大限已到,目中落下泪来,大叫道:“我今为你而死,虽是心甘,只恨再不能见你一面了!”脑海中浮现出那女子娇柔之姿,实是凄美绝伦,令人五内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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