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全集Zei8.com》第81/153页


他既想通此节,心下反倒释然:“周老伯当年早已料到我会有今日惨状,故尔悲伤难过。我若早体察其心,倒不如当时便随他同赴黄泉,也免得他死而有憾,在阴间叹息自谴。”想到再忍片刻,便能永远解脱,与周老伯相见厮守,心中忽生喜意,对体内如割如裂的剧痛,也转而淡然处之,视如幻梦。

说也奇怪,他意冷心灰,胸中浑噩一片,身上反较前时松快了许多。体内两股力道虽仍跳脱不定,斗得难解难分,但却似两个淘气的孩子,一旦周遭没有人再看他们调皮玩耍,那一股逞疯使性的劲头,也便大不如前。

他苦熬半晌,始终心如止水,片念不存,只当已经死了,肉体再受何等戕害,都与己无关。如此一来,两股力道仿佛一下子失了主旨,东一头,西一头又冲突数遭,势头便渐渐衰缓下来。

他觉着蹊跷,心念一动:“我只当这病魔狂性如兽,为何这时却缓了下来?莫非它只是稍作养歇,一会儿更要如决如崩,不可遏止?”又想:“无论它一会儿如何害我,这时既有收敛,我何不依周老伯所授之法将其制住?倘有收效,说不得一条命又捡了回来。”

实则凡人甘心就死,多迫于无奈。他既看到一线生机,便照着周应扬素日传授的法门,慢慢调息理气,暗察体内虚实。他随周应扬居洞有年,导气归流之法本就高明,加之前番被那人挟入山洞,逼授心经之时,误打误撞,又领悟到周应扬功法中更为深奥的道理,是以此刻缓缓施为,虽觉仍是杂息奔腾,不可收束,毕竟已不似适才那般悍然不驯。

他暗暗欢喜,胆子又大了几分,试着将散于各脉的真气汇聚一处,继而向任脉中输导。数股散息本无定所,初时上下窜躲,不入正途,时间一长,也便渐渐流入任脉,只胸腹间那两股雄猛的力道,依旧我行我素,不受驱遣。

他灵机一动,忽想到当年周应扬曾参照“盈虚大法”中“以盈捣虚”的功理,琢磨出一种虚其百脉,任气冲生的法子,当下吸气数口,将各脉真气都聚在脑后“风府”、“脑户”二穴内。这一来经脉气血若有若无,虚似空仓,两股力道想不流入其间,也已不能。孰料适得其反,那两股力道非但不向各脉中倾泻,倒似深怕落入其彀,竟紧紧抱成一团,在胸间隐伏了下来。

周四大急,想到周应扬当年初行此法,也是这般情状,其时总是强行运功逼气,散入各脉方罢,连忙敛气蓄意,将脑后那股真气硬生生向下撞来。几股力道一经碰撞,登时盘曲在胸,撕咬不止。少顷渐生异状,那两股大力震荡两下,一头冲入了心脉之中。

周四心中一绞,便知不妙:“这两股雄强力道一入心脉,当真连神仙也救我不得了!”顿觉一颗心如被万箭攒射,无数只毒虫叮咬,种种从未受过的腐心之痛,一股脑地涌生出来,直教人恨生慕死,生死两难。原来周应扬所授之法,本就霸道偏颇,只是他所习心经上的内力深厚至极,往往能将“易筋经”的内劲暂时压住。但他在洞中时心脉已断,此法便自然而然地着眼于升火止水,强心抑肾,按说倒也是玄门正理。然周四心脉并未有损,依法施为,却是大违常理。加之那两股力道潜匿日久,顽性已成,均是遇弱则隐,逢强反生,故周四行功片刻,心脉气血冲荡如潮,愈发蓬勃,两股力道稍触其实,恰如毒蚊见血,势头陡然一增,立时疯魔般向心脉冲来,你推我拽,一同窜入其内。

周四心痛欲裂,耳听心跳声恍如炸雷相仿,方知周老伯之法确是饮鸩止渴,害命戕生,一手死死捂住心口,一手忙翻开那本“易筋经”,瞪大双目向书上看去。

他对周应扬所授心法再无信心,当此生死关头,自是将这部经书视为救命之宝,指望从中求得妙法,解自身累卵之危。翻了几页,见上面尽是些密密麻麻的小字,自己多半不识,心中好不悲怆:“这经书文字艰深,我一时哪能参悟得透?看来上苍虽有佑护之意,只怪我福浅命薄,终是辜负了它。”伤心之余,又忍不住向后翻了几面,便似一个垂死之人弥留之际,仍不免向万贯家财投下最后的一瞥,心中大是不舍。

哪知几页经文一翻过后,书中忽现出许多半裸着的人形图画,画上人物或站或坐,或蹲或蜷,有几幅四肢伸缩拉曲,姿态极为古怪。

周四凝神观瞧,见每个人物形态虽不相同,身上却都画了一条细线,串连着许多穴位。他看了几页,心下生疑:“按说这条线必是行功时真气流行的途径,但它线上所连的穴位大多分属各经,毫不关联。若依此行气,只怕真气立时便生岔乱。”他心中犹豫,不敢贸然一试。怎奈一颗心如被大手揪住,气血一冲一敛,直弄得由头至踵无处不痛胀欲裂,只得拿定主意:“我便依着它书中之法试上一试,大不了仍是一死,也胜过束手待毙。”想罢胡乱选了一页,见上面写着“掉尾式”三字,心想这名字起得古怪,说不得有些妙用,于是照着图中所画,趾尖着地,挺膝收臀,两掌相对,手心拒地,瞪目昂首,直视前方。

这一式模样本就古怪,他胸骨断了数根,不敢大动,做来更加似是而非,滑稽可笑。但他天分极高,于各种行气之法一看便能略知大概,这时塌腰垂脊,抑志凝神,倒也将式中精义勉强做出,随即眼望图中那条细线所描轨迹,意想涌泉,暗调内息,渐渐向上导引。意念刚想过“昆仑”、“附阳”、“承山”几穴,一股热流便即生出,沛沛然暖融融,极是柔和醇厚,倏忽间充盈于腿上各穴,顺势冲过大腿“殷门”、“承抉”两穴,疾向后腰“会阳”、“下髎”、“中髎”几处撞去。

他觉出这股势流不按图中所指路线上行,忙将意念注于后背“盲门”、“胃仓”、“意舍”几穴。热流为其意念所驱,又调头向这几处穴道涌来,呼地冲穴而过,疾奔脑后“天柱”、“玉枕”两穴窜去。“玉枕”、“天柱”本是人身上最不易畅通的所在,热流连闯数次,均通行不过,其势已竭。周四大急,忙低首提臀,足趾向地上用力抓踩,一股力道由脚上生出,迅猛上行,以续前势。“玉枕”、“天柱”两穴受了震荡,豁然贯通,热流趁势冲破阻碍,沿头顶“百会”、“前顶”、“上星”几穴回流入任脉之中。按说这经书中所绘路线曲折幽僻,看似荒谬不经,谁想一旦冲过了几道难关,顿显神奇之效,竟再不须周四以意驱使,便能在那条细线所定的经络内奔腾流走,往复不停。

周四行功有年,真气却从未在如此稀奇古怪的路径内游走过,一时又惊又喜,又充满了几分好奇,连心口处无法承受的苦痛,也好似减轻了许多。他正思再练几式,一鼓作气,降住体内两只猛兽,前胸忽地一胀,心脉中有一股力道仿佛得了强援,势头陡然增强,一下子将另一股桀骜不驯的力道压了下去。

周四全身一畅,痛疼大减,心下惊奇:“我行此一式,自是大增了‘易筋经’的内力,难道这‘易筋经’果真高于‘明王心经’,这一回终于站到上风,将心经中厉害的内劲压服了不成?”他虽不愿少林绝学最终降服了明教神功,但想到二者无论谁雄踞其上,只要真能将对方稳稳制住,自己一条性命便可无虞,当即又从经书中选了几式,依法演练。

工夫不大,体内便充满了“易筋经”雄浑的正气,另一股“明王心经”的霸道内劲,似已遁得无影无踪了。

他不敢轻举妄动,又静候良久,待觉体内渐渐顺调通畅,再无前时种种异端苦楚,不由得瘫坐在地,直愣愣地出神:“我这体内魔障凶狡难测,适才来时,真好似大潮叠起,澎湃汹涌,直教人不死不休。为何这时说退便退,全身舒坦平和,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饱受蹂躏,此刻噩梦初醒,实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非幻。直过了一炷香光景,觉察体内确无气血躁动之兆,这才嘘口长气,恍如再生一般,向天磕下头去。

这一日他遭逢太多凶险,实已疲惫不堪,既认定顽症已去,不觉忘乎所以,撑地欲起。两腿刚一踩实,便觉右腿断骨处钻心般一痛,“扑通”一声,又跌坐在地。

他咬牙忍痛,并不慌乱,一手将断腿抬起,一手沿腿骨向前捋去。待触到断处,手掌就势轻抚一周,掌力轻轻吐出,另一只手骤然将腿向上一拉,一声轻响过后,断骨便即接合。这手法看似简单,其实却是甚难,两手使力若把捏不住分寸,抑或两手一拉一扶时分了先后,断骨都难接续。周四在洞中闲着无事,曾向周应扬学了这手接骨之法,当时觉得好玩,便不住揣摩习练,此番终于派上了用场。

他接罢腿上几处断骨,跟着又将震断的几块胸骨接上,自觉浑身上下再无拖累,于是挣扎着站起。不意腿上断骨刚刚对合,踏实后又剧痛不止。他自知难以行走,忙伏在地上,挪到一棵古树下,从那里拾起两根粗大的枯枝,借此将身子撑起。这两根枯枝顶端都有分叉,正便于拄在腋下。他手臂并未折断,尚能用上气力,双臂夹紧枯枝,将身子向前荡出。不待两足着地,枯枝一抬一点,又搠在地上,身躯呼地飘起,人已向前挪出数尺。

这法子虽弄得他前胸伤口痛楚难当,毕竟强似蜗牛之行。他试着向前撑出几丈,不见有何异样,于是强打精神,向迎面一座山峰行去……

第十七章 脱困

周四艰难前行,途中数次跌倒,几不能起。好在他心志颇坚,虽苦不辍,沿崎岖的山路缓缓行来,足足用了大半天光景,方到山巅。

此时日已西倾,山顶暮气沉沉。他躺在地上喘息半晌,自觉精力回复了许多,心中倒也踏实。

上山途中,他一直担心使力过剧,又激发顽症,不免提心吊胆。这时细察体内毫无异状,心下自是喜慰。他本是心宽之人,脱险后虽觉这痼疾去得蹊跷,却不愿深思个中究竟,只道是上苍施以恩泽,自家福祚不尽。偏巧这时又感到腹中饥饿,咕噜噜地叫个不止,如此一搅,心头这层疑虑便抛之脑后。

饥肠辘辘之下,着实难耐。他眼望四处春意虽显,草木仍枯,不禁犯起愁来:“这时节山荒岭秃,却到哪里去寻食物?此山连绵不断,我又伤不能行,一俟神疲力竭,怕要饿死在山中了。”正沮丧时,忽见空中有数只野鸟扑翅盘旋,心中大喜:“我虽行动不便,但运劲弹出石子,倒可将头上飞禽击落,充做食物。”从地上拾起几粒石子,运指力向空中弹去,石子破空,劲力十足,只是准头稍差。几只野鸟受惊,齐向高处飞走,无一只被石子击中。

周四眼见不中,并不焦躁,心想:“我当年随孟大哥南行,曾见他以石子击落了许多山鸡,手法干净利落,百发百中。当时只道必定容易得很,原来这里面有些门道。”他武功虽高,但这等凭目力、手劲施放暗器的手法却不精熟。想到孟如庭于此道高己甚多,忽生妒意,又捡了几粒石子,运足劲力向空中弹去。石子飞在半空,嗤嗤做响,上升势头极是迅疾。几只野鸟惊得啾啾乱叫,振翅向远处飞去。

周四眼睁睁看着野鸟飞走,方知这手法非一蹴可就,心中一阵烦乱,忙又抓了一把石子扣在手中,只待再有飞物经过,便一并掷出。心浮气躁之下,前胸肌肉突然跳动起来,小腹也一收一鼓,不住地颤动。他情知有变,暗叫不好:“莫非我适才使力太过,又惹出祸来。”这念头刚一闪出,突然间胸口大震,仿佛迎面有人使重手击了他一掌,体内翻滚如潮,一腔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周四又入梦魇,直惊得魂不附体:“我此刻前胸巨震,便似那人重又击我一掌,难道他掌力凝透至此,竟能在我体内潜隐多时,这才发作?”他前时中掌后半昏半死,只觉那人掌力浑厚之极,至于是何路数,哪还有暇顾及?这时触其锋芒,觉出此股掌力竟与“明王心经”上的内力原属一路,心底一片冰凉:“原来那人击我一掌,只是将我体内原有的两股力道震得冲突开来,他这掌力却猝然而入,悄然而隐,从旁静观其斗。我适才依那经书的法门疏经导气,大增了‘易筋经’上的内劲,他这掌力避其锋锐,暗地里却纠合了本属同源的另一股力道,这时方携手反扑。”

他想明此理,又急又恨,只得又翻开那本经书,从上面选了几式,依样做了起来。他虽知如此行事,无异于火上浇油,但只须“易筋经”上的内劲猛增,暂时能压住另两股穷凶极恶的力道,他便有暇另思它法,以求万全。

他适才习过经书中几式,已然有些心得,依式而行,做来并不费力,渐渐佛家浑然朴澹之气又生,沁沁然大有降妖伏魔之势。那两股暗相勾结的力道见其转强,也一同赶上,当真是道高魔长,毫不相让。到后来三股力道愈斗愈强,好似都忘了敌友,忽尔咱两个携手并肩,敌忾同心;忽尔那一对反目成仇,誓不与共,改弦易辙,恍如儿戏,诸般异状纷至沓来。

周四觉出体内乱作一团,仿佛变成了绞杀的战场,知再行此法,只有更增危厄,将经书远远抛出,一头栽在地上,椎心般想:“我只当皇天对我有情,谁想它送此经书与我,只不过为了加重我所受苦痛。看来这世上无一物对我存有真心,我对天对人,总是一厢情愿,深信不疑,到头来终被耍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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