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实体版作者西岭雪》第19/27页


  碧药拍手道:“正是了,所以太太说,汉成帝时,赵合德洗澡的房子就叫作浴兰室;而咱们家洗澡的房子,却叫沐芳阁。就是这个典故了。”
  容若也知道觉罗氏教授碧药的功课,除了诗词礼仪外,就是给她讲述各种历史典故、后宫传说,遂点头道:“原来太太给你讲了飞燕、合德姐妹的故事。史上说飞燕身轻如燕,能立于掌上,随风起舞,真是不可思议。”说着悠然神往。
  碧药笑道:“你知道掌上舞,那你知道为什么飞燕这么出色,又贵为皇后,无论地位、相貌、技艺,都胜合德多多,却独独在洗澡这件事上输给了妹妹,而且输得那么丢脸吗?”
  冬郎又脸红起来,说:“不知道。”
  碧药大笑,故作神秘地道:“因为‘犹抱琵琶半遮面’啊。”
  冬郎更奇:“这是白乐天的诗,同洗澡有什么关系?”
  碧药将指尖在他额上点了一下,笑道:“人人都说你聪明,偏偏这些事上却这么笨。”于是,她又向冬郎转述了那个香艳的故事:
  汉成帝有一次去合德寝宫时,正值她在沐浴。宫女想要通报,汉成帝却摆手制止,还用金银贿赂,让婢女回避,自己却隔帘偷窥。然而有个没得到赏钱的婢女走进去告诉了合德,说皇上偷看她洗澡。合德立即穿上衣裳躲到屏后,还娇嗔地斥责皇上无礼。汉成帝嗒然若失,于是厚赂宫女,让她们在合德下次洗澡时通知自己,好再来偷窥。可是运气不好,每次都被合德发现,让他一次也没能尽兴。
  这件事传到赵飞燕耳中,又妒又气,于是如法炮制,也弄来一大缸子水,把自己脱光光泡在里面,然后令婢女请汉成帝过来欣赏。不料成帝只看了一眼,转身便走,让飞燕羞愤得差点把洗澡水当毒药,自己喝光了它。
  ――无他,秘密只在“偷窥”二字。
  冬郎越发脸红,不以为然地说:“汉成帝以帝王之尊,竟然乐于偷窥,也未免……”说到这里,却又咽住了。碧药“咯咯”地笑起来,反驳道:“古人诗中说:‘水晶帘下看梳头。’可见偷窥从来都不是什么坏事,而是韵事。隔着珠帘,只是看美人梳头已经觉得意味无限了,更何况隔着帘幕与雾气看美人洗澡呢?就因为是以帝王之尊,平日总是限于诸多礼教规矩,才更在意这种意外之乐呢。”
  如果冬郎肯好好思考一下碧药的这番话,会发现她已经过早地掌握了男女较技的窍门,看穿了欲迎还拒等种种把戏,她表面上是个女孩,身体里早已是个女人。她且如数家珍地告诉冬郎:古代的许多皇上都很看重洗浴之乐。汉灵帝在上林菀建水池,用西域进献的茵犀香煮成香汤,让后宫佳丽游戏后,剩下的汤就倒入宫渠中,称为“流香渠”;后赵君主石虎建了一座四时浴室,将百杂香沉在水中,剩水流出,则称为“温香渠”;还有杨贵妃“温泉水滑洗凝脂”,竟成佳话;唐玄宗独好此道,还为之建了许多汤池,有天子汤、太子汤、贵妃汤、嫔妃汤,其中贵妃汤又叫海棠汤……
  冬郎对这些故事并不感兴趣,但他就是喜欢听碧药说话。同样的典故,由碧药的口中说出来,就多了一份活色生香,仿佛古代的那些美人儿们,也都重新活了过来。他甚至有种错觉,当碧药对他讲起那些后宫佳丽时,她们的魂魄就都悄悄地聚拢来,柔香绮艳,依偎在他们四周,沉默地倾听。
  其实,碧药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就已经表明了入宫夺宠之志。冬郎并不是没有所察,只是,十一岁毕竟太小了,对所有不喜欢的事都本能地抗拒,不当真,反而凑趣道:“可恨我们生得这样晚,不过,就算得逢盛世,若是生于唐而不能见贵妃出浴,生于宋而不能见飞燕新妆,也没什么趣味。”
  碧药笑道:“我答应你,等我试验成功,浴罢妆成,第一个就请你欣赏。”
  那天在浴兰厅,碧药令众丫鬟在一只檀香木桶里贮满了水,撒上鲜花,自己站在氤氲的雾气花香间,慢慢褪去衣衫,当真绰约如处子,缥缈如谪仙――她自然不会真的叫冬郎来偷窥,却令水娘与众丫鬟站在屏风后,一次次地问她们:能看清自己吗?自己什么样的站姿、侧面最好看?
  她不肯让众人看清她全身,但又不肯叫她们什么也看不到;水汽要蒸腾如仙境,可是不能烫得皮肤发红;鲜花要盛开妍丽,不能黯然褪色;花香要馥郁柔和,不能有异味。她试了一次又一次,换水,换鲜花,把众人累得眼睛都睃了,可是她却不知疲惫,一次次脱去衣衫,站到澡盆中。而且,她不许人们把用过的水泼掉,而是盛在不同的盆子里,放在阳光下曝晒,还要人们记清楚,哪一盆水里都放过哪些花。
  那些水盆后来慢慢地晒干了,碧药一个个端起来仔细查看,又用手指蘸着盆底的积垢轻嗅,而后在水中添减鲜花、香脂,再重新试过。同样的游戏,足足持续了数月之久,直到花季结束。
  于是,水娘渐渐确定,她不是在玩,而是在蓄谋。这小女孩的心机和毅力,都是相当深沉的。
  听到这里,沈菀忍不住问:“她到底要做什么呢?”
  水娘笑道:“太太教授表小姐的功课很奇怪,除了教诗词,就是讲故事。那天,她给表小姐讲的故事里,除了这对飞燕、合德姐妹的,还有一个,是说有个妃子身上有奇香,每次洗澡,宫女就抢着收藏她的洗澡水,放到阳光下晒,盆底积着的脂膏都是香的。”
  沈菀恍然:“这么说,娘娘是要想办法弄出这种浴后香膏来,好让皇上以为她身赋异禀,青眼独加,是吗?”
  水娘听不懂什么“身赋异禀”,什么“青眼独加”,含糊道:“大家起先都弄不懂表小姐要做什么,议论纷纷的,太太听说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递给小姐一本书,小姐看了,喜欢得跟什么似的,捣腾得更起劲儿了。”
  “一本书?什么书?”
  水娘仰头想了一回,道:“好像是什么《陈氏香谱》。要说表小姐也真是聪明,后来到底给研究了出来,在鲜花之外,又加了檀香屑、珍珠粉、甘香、零陵、丁香、藿香叶、黄丹、白芷、香墨、茴香、脑麝、蜂蜜、牛乳和一点提前熬好的草药汤散,洗完澡后,身上又滑又腻,洗澡水沉积下来,会凝成一层淡粉色的脂膏,别说男人了,就是女人看了,也觉得眼馋,恨不得整盆喝下去。要知道,那一盆洗澡水,得要好几十两银子呢,比参汤都贵。表小姐后来进了宫,那么快就得到皇上宠幸,说不定就是借着那洗澡水的功效。”
  说到药剂与香料,沈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问:“我听韩婶说,娘娘进宫后也一直服用‘一品丸’,还赐给了府里,说是味道与府里原制的有所不同,可是这样?”
  水娘想了一想,笑道:“府里配药的事,是老韩两口子掌管的,我却不清楚。那‘一品丸’,逢节庆时,太太也曾赏过我几盒,可我哪里舍得自己吃,自然是当作节礼赠送亲友,偶尔吃过一两颗,也分不清有什么不同。据太太说,娘娘喜欢香粉,配的‘一品丸’也比府里自制的香些。”
  沈菀听了,默默出神,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却又一时想不通透。孩子在这个时候醒了,哇哇地哭起来,沈菀也像被惊醒了一般,歪着头蹙眉看着,仿佛在研究那孩子是件什么物事,从哪里来的,又长得像谁。
  水娘看她呆呆的样子,不禁笑道:“你还是不会当妈,孩子醒了也不知道抱起来。”说着从摇篮里抱出孩子来,轻轻摇着。乳娘早从隔壁过来,接了孩子去把尿。
  于是沈菀同水娘洗了手吃饭。丫鬟在床上摆下红楸木三足雕花罗圈炕几来,水娘屈一膝坐在炕沿上,一条腿便搭在地上,同沈菀对面坐了,一边吃饭,一边又把些府里的新鲜事儿细细说与沈菀听。
  自打孩子临盆后,皇上重赏了几位太医,皇后和惠妃娘娘也都有厚礼赏赐,老爷高兴得每天下了朝就回来府里,已近整个月没有去外面住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稀罕事儿呢;大奶奶官氏因为近日家里客人来得频,应酬多了些,误了发月钱的日子,被颜姨娘挑了眼,两人斗了几句嘴。颜姨娘便跑到太太面前告状说官大奶奶眼气别人有儿有女,独她自己无所出,故意使性子苛扣月钱。虽然吃太太说了几句,斥她不要胡说,却又不知道谁把话传到官氏耳朵里,气得哭了一场,连晚饭也没吃。
  沈菀不禁道:“依我说,大奶奶的脾气也就算好的了,又不拿架儿,又不挑事儿,不像别府里的奶奶,把妾侍欺压得丫鬟也不如。饶是这样,颜姨奶奶还不足,也就未免多事了些。也不知道谁的耳报神这样快。”
  水娘也道:“林子大了鸟多,家大了人多,何况咱们这样的相府豪门呢,金多银多,是非更多。太太是不喜欢多事的,几位姨太太虽然面子上安分守礼,骨子里头哪个不是眼睛比锥子还尖,舌头比蝎子还毒?背后在老爷耳边嚼舌根子的时候多了去了,只是太太不计较罢了。下一层,大奶奶虽不是那拈酸吃醋的性子,口气却也是不大好,从前少爷在的时候,太太便常教导她含蓄收敛些,不要大事小事都拿出来翻几个过儿,没的惹少爷生厌;如今少爷没了,太太怜她年轻守寡,又没个儿女,也不愿再挑剔她,由着她去,牢骚越发多得吓人;颜姨奶奶又偏偏最喜欢同她顶嘴,横也挑眼竖也挑眼,两个人三天两头就要惹出些故事出来。俗话说得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也都看惯了,只求不出大事体就好了。”
  沈菀趁机奉承道:“太太不喜欢管这些闲事,你却不妨安抚几句。我看两位奶奶倒肯听你的话呢。”
  水娘笑道:“这可说的是哪里的话?我一个做下人的,有什么资格说主子的是非呢?不过是仗着奶大了少爷的几分薄功,她们不得不看在少爷面上,跟着敬我三分罢了。其实哪肯正眼瞧我?就为了我跟你一桌吃饭的事,颜姨奶奶人前背后,不知说了多少闲话,说侍候皇上的宴席,她这个正经姨奶奶还没来得及尝上一口,我一个老奶妈子倒坐上席了,传出去,岂不让人说府里没规矩呢?又说我明明是侍候太太的,如今一天里倒有大半天耗在你这里,不像太太的陪房,倒成了姨娘的跟班了。有事没事,在太太面前说了两三次,太太只做没听见,她臊了一鼻子灰,气得在屋里打骂丫头出气呢。”
  说着,听见外面一片声儿说:“福哥儿和展小姐来了。”沈菀忙说“快请”,丫鬟白芷已经打起帘子来,福哥儿和展小姐笑嘻嘻地进来,说:“我们来看弟弟。”
  沈菀笑道:“谢谢费心。”又令白芷收拾桌子,另摆果子来。福哥儿忙拦住说:“我早晨喝了一碗蜜枣芝麻糊,已经饿了,离中午饭还早着呢,刚好在这里再吃点垫一下。”反让丫鬟盛饭。
  展小姐用手指刮着脸笑道:“你就是馋,吃饭时从不老实坐着,没一会子就嚷饿,走到哪里吃到哪里。”
  福哥儿不理,早将瑶柱鲍鱼汁拌饭,又搛了一筷子清炖鲮鱼吃起来。白芷忙笑道:“慢些,慢些,哥儿要吃鱼,也等我把鱼刺挑干净了再说,小心卡着嗓子。”又问展小姐要不要也来碗汤。展小姐摇头不吃,却拿出手上的活计来请教沈菀“错针”之法。
  那是一幅寻常的柳风花鸟图,难得颜色鲜亮,布局均匀。沈菀拿在手上赞道:“姐儿这般年纪,竟然绣得这样好了,比画得还精致。我连最简单的‘平针’也还绣不好呢,改日闲了,姐儿教教我才是。”
  展小姐失望地咕哝道:“我还以为汉人女子都会绣花呢。”只得收了绷子。
  沈菀过意不去,故意逗起她的兴致道:“我虽不会绣,看的却多,姐儿这幅花样儿倒特别,不是那寻常‘鸳鸯戏水’、‘喜鹊登梅’的俗样子,可是有什么典故么?”
  展小姐道:“这里面原藏着一句诗,你猜得到么?”
  沈菀问:“可是‘两只黄鹂鸣翠柳’?”
  展小姐摇头说不是。
  沈菀又猜:“可是‘柳藏鹦鹉语方知’?”
  展小姐笑道:“这可越猜越远了,你看我绣的可像是鹦鹉么?”
  沈菀便又努力地想有什么诗句里是有黄鹂的,半晌,笑道:“我猜到了,是‘上有黄鹂深树鸣’,这若不是,就再猜不到了。”展小姐拍手称是。
  福哥儿在一旁道:“你也奇怪。不过是柳树与黄鹂,‘两只黄鹂鸣翠柳’也罢,‘上有黄鹂深树鸣’也罢,可有什么分别呢?”
  沈菀笑道:“这树上并不是只有两只鸟儿,你不见那叶子后面还藏着一只呢,所以我后来才猜作‘柳藏鹦鹉语方知’的。”福哥探头过来望了一望,不置可否。
  乳娘抱着孩子从隔壁过来,展小姐便放了绣绷子,小心翼翼地拉着孩子的小手摇着,教他:“姐姐,叫姐姐。”乳娘笑道:“哥儿小呢,妈都还不会叫,要学会叫姐姐,怎么也得大半年呢。”展小姐笑道:“那我天天来教他叫姐姐,等他会说话时,是不是先会叫姐姐,然后才学别的呢?”众人都笑起来。
  沈菀问:“你们今天不用上学的么?”
  福哥儿已经吃好了,一边接了丫鬟递来的毛巾擦手,一边笑道:“沈姑姑每天只管呆在屋里,可是睡糊涂了。今儿三月上巳,曲水流觞之日,不用上学呢。”
  沈菀讶道:“哥儿连‘曲水流觞’的典故都知道,是学里教的么?”
  福哥摇头道:“那倒不是。是阿玛常念的,往年今天,阿玛都要请客呢。徐伯伯,顾伯伯,朱伯伯他们都会来,一边吟诗,一边喝酒,所以我记得清楚。”
  沈菀听了,心下一阵凄凉,去年渌水亭诗会的情景拥至眼前,想起来就好像上辈子的事情一样。那样优雅清华的良辰美景,是再也不会有的了,纳兰词,从此绝响。
  她看着眼前这对少男少女,这才是纳兰公子的亲骨肉呢,奶妈怀里粉妆玉琢的婴孩儿可算什么呢?她从福哥儿和展小姐的脸上仔细地辨认着公子的痕迹,说也奇怪,公子的这双儿女,长得都不像他。或者,是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纳兰容若,太优秀,太出色,所以没有任何人可以真正成为他的继承者吧?
  福哥儿过了年就满十岁了,十岁的纳兰容若已经出口成章,晓得对堂姐碧药钟情,而福哥儿却只惦着吃同玩,还完全是个小孩子,又最怕念书,三天两头地逃学。就好比今天这个“曲水流觞之日”,并不是什么节,不过是公子生前雅会,偶尔让孩子也参与其间,亲近些文人墨客。福哥儿却得了意,如今阿玛不在了,也仍然奉行成命似的,趁机逃课,哪里有他父亲嗜学若渴的遗风呢?
  沈菀看看福哥儿,又看看自己的孩子,如果把这个孩子养大了,教他诗词,会不会比他的哥哥更像是公子亲生的孩儿呢?自己是这样天天地想着公子,思念都变成血淌在身体里了,这孩子在自己的肚子里长了七个多月,根本就是拿思念和崇仰生成的。纵然他不是公子的骨血,也绝不会属于和尚,他是天赐的一件礼物,天生地养,珍贵无匹,是自己心甘情愿为了公子奉献出自己一寸一缕的实在明证啊。
  想着,沈菀忍不住从奶娘手中抱过孩子来,紧紧偎在自己的脸边,生怕被谁抢走一样。水娘看她有些呆呆的,以为是累了,便对两个孩子怂恿地说:“三月三,风筝天,你两个既然不上学,不如往园子里放风筝去。我听大奶奶说,昨儿晌午舅爷家送来好几只大风筝呢,沙雁凤凰都有,你们不瞧瞧去?”
  福哥儿欢呼一声,拉了展小姐就走。沈菀也不招呼,只是抱着孩儿微微晃着,轻轻唱起一首纳兰词:
  双燕又飞还,好景阑珊。
  东风那惜小眉弯,芳草绿波吹不尽,只隔遥山。
  花雨忆前番,粉泪偷弹。
  倚楼谁与话春闲,数到今朝三月二,梦见犹难。
  ――调寄《浪淘沙》
  这是纳兰公子写于某年三月二日的词。纳兰词里有春夏秋冬,有阴晴圆缺,有怨憎会,有爱别离,有整个世界。别人哄孩子,会唱儿歌,唱催眠曲,沈菀却只肯唱纳兰公子的诗词。如果有一天这孩儿开口说话,她希望他会说的第一个词不是妈妈,也不是姐姐,而是纳兰。
  她忽然想起之前有一天同福哥儿关于读书的一次谈话,那天,他问福哥儿为什么不喜欢读书?福哥儿说:没有不读,只是读得没有那么多罢了。
  沈菀就又问:那为什么不多读些呢?
  福哥儿却反问说:要读多少才算多呢?把世界上所有的书都读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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