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实体版作者西岭雪》第25/27页


  “是吗?”碧药从袖子里取出一条帕子并一根长针来,巧笑嫣然地问:“你不觉得奇怪,为什么这孩子睡得这样沉吗?”说着,腕上一翻,已经将针刺入孩子的指尖。
  沈菀“呀”地一声,急抢上前:“你要做什么?”再看孩子睡得昏昏沉沉的,被针扎了手指也不知道疼,更加魂飞魄散,再次问:“你做了什么?”
  碧药已经离开摇篮,一边将银针在帕子上擦拭着,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我只不过给他闻了一点迷香,好让我取血时,他不会哭得太凶。惊动了人,对你也不好。”
  沈菀只觉得惠妃每说一句话,就仿佛从她口中飞出一条小蛇,碧绿的毒蛇,那蛇蜿蜒地爬过她全身,所经之处,立刻便结了冰,让她几乎变成了一具冰雕人儿,行动维艰。这位娘娘的一言一行都太让人匪夷所思了,她同她过招,完全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被动捱打的份儿,胜算何在?
  她听到自己再次无力地追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碧药展开帕子仔细地看着,仿佛要认清丝绸的纹理,一边平静地说:“小时候,我同容若在花园里玩,那时候西花园建了没有多久,我第一次看到桃树上结出了青青的果子,就说要尝尝,但是容若同我说:桃杏梨树什么的都是三年结果,但是不能吃,要在果子没有长大的时候就摘掉,直到第四年的果子才可以吃。可是我不管,坚持要尝,而且马上就要。于是容若就自己爬上树去给我摘。然后我又指着树梢上的一只桃子,说就要那一只。那是一根细细的树枝,容若明知爬不过去,但是他不愿意使我失望,于是瞅准方向,从空中打横里飞扑过去,抓住那只桃子摔下地来,膝盖胳膊都摔破了,可是手里的桃子却是好端端的。于是,我亲了他一下作为奖励,他就不觉得疼了。”
  这时候看出来碧药的确是觉罗夫人的好学生了,她讲故事的时候,一样有种平和冲淡、娓娓道来的语气。沈菀呆呆地听着,完全想不明白她要做什么,而那只桃子,又同眼下有什么关联。但那故事里的纳兰容若是陌生的,那倔犟的少年,忧郁的公子,原来竟是这样地为一个美貌骄横的小姑娘役使着,如此心甘情愿。
  碧药扬了扬手帕说:“这条帕子,就是我替他裹伤用的。这上面,有容若的血。他流了好多血,可是却很开心。”
  沈菀如被蛊惑,呆呆地接过那条帕子,情不自已流下泪来。这是公子的手帕啊,上面还有公子的血迹,这简直有着圣物一般的力量。但是,碧药拿出这帕子来做什么呢?又为什么拿它来擦拭银针上自己孩儿的血?
  她不解地抬起头,望着碧药,虽然没有说话,可是她的眼睛已经替她在问:你要做什么?
  碧药当然明白她要问的,轻轻一扯,便从沈菀手上将帕子扯回去,继续轻笑着说:“你也读过几本书的,总该知道‘滴血认亲’吧?虽然这手帕已经有些年月,但只要我用特殊的法子,用草药汤蒸出这帕上的血,再与你这孽种的血滴在一起,就可以分清楚,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骨血之亲了。那时候,我看你还怎样嘴硬?”
  沈菀瘫倒下来,仿佛听见身体里冰河乍裂般的咔咔声。如果碧药揭穿她冒子替认的事,明珠大人一定不会放过她的。她不怕死,可是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公子的冤案还没有查清,大仇未报,她怎能轻易去死?
  碧药看到她一败涂地的样子,知道自己大获全胜,不禁得意地笑道:“我现在去找婶娘回来,你最好自己当面认罪,或许太太心软,会饶你不死。不然,等我告诉了叔父,你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帕子,转身便走。
  沈菀眼看着碧药就要走出去,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豁出去喊了一声:“你等等!”她已经抱了必死之心。但是,就算死,她也要先弄清楚公子的冤情,有然,她真是死不瞑目。她站起来,顾不得礼仪,几乎是拼尽了浑身的力气,逼近了碧药问道:“你有没有害过公子?有没有?”
  碧药本来已经稳稳占了上风,明明看到这女子丢盔卸甲溃不成军,本以为她叫住自己是为了求饶,却不料有此一问,倒觉诧异。她看到这卑弱的女子身子抖得如风中树叶一般,面色惨白,然而一双眸子却炯炯如烧,状若疯狂。无来由地一阵心悸,不禁后退一步,问:“你胡说什么?”
  沈菀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简直振聋发聩,呼吸发紧,声音也因为紧张而含糊不清,惊吓得已经快晕过去了,却并不放松,固执地问:“你医术这样高明,害过不知道多少人。你赐给府里那么多药,赐给卢夫人香附子,是不是也赐过公子毒药?你有没有害过公子?有没有?”
  碧药不明所以,却不愿意被这身份卑微的歌妓吓到,冷笑一声道:“容若对我言听计从,从无违逆,就算我给他毒药,他也会甘之如饴的。”
  问出那句话前,沈菀只觉得心里仿佛装着一个巨大的火药箱子,而且越积越大,越积越大,她几乎已经闻到了硝磺的味道。而碧药的这句话,正如火种点燃药捻,那个巨大的箱子轰然炸烈了,简直灰飞烟灭。
  是她!真的是她!自己到底查明真相了!是碧药娘娘害死了公子!她知道皇上对她和公子的事起疑,为了自保,居然杀人灭口!她才是毒死公子的真凶!
  碧药扬着那条沾血的帕子得意洋洋地出了门,留下沈菀,独自呆在寝殿里看着睡在摇篮里的孩儿。忽然之间,觉罗夫人曾给她讲过的武媚娘的故事涌上心头。
  她猛地反身,几乎连瞬间的犹豫也没有,直接扼住婴儿的喉咙,十指收紧,连呼吸也收紧。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手上,全部的意志都凝为一点,她的手在用力,可是感觉最痛的却是喉咙。仿佛自己的喉咙被扼住了,不住收紧,收紧,五脏六腑都被攥在手心里,不住握紧……
  她在对面镜中看到自己扭曲的面孔,不,那不是她自己,而这里也不再是康熙的承乾宫,而变成了一千年前的唐长安,一代妖姬武媚娘的昭仪殿。
  那武昭仪也是从感业寺进宫的,不过,她可是真真正正地在寺里修炼过,还做了尼姑,道行可比自己高明多了。或许,就是为了这一点命运的相通,她才会穿过了千年的时光,从大唐来到清宫为她指点迷津的。
  那年,武昭仪生下女儿安定公主,王皇后前来探望。她们一直在争宠,争位,其间必定有过比自己与碧药更为激烈的唇枪舌剑,并且不欢而散。而后,武媚随即亲手掐死了女儿,嫁祸皇后。唐高宗大怒,虽然王皇后绝口否认,众大臣上书力谏,但高宗认定皇后是凶手,下旨将其贬为庶人,改立武媚为后,这就是后来的女主武则天。
  此刻,那一代女帝武则天就站在自己的身后,梳着展翅欲飞的惊鸿髻,戴着金丝结缕的轻凤冠,插着镶珠嵌翠的金步摇,画着浅淡均匀的涵烟眉,涂着微汗欲销的额间黄,伸出钏环叮当十指纤纤的双手,紧紧扼住婴儿的喉咙,收紧,收紧……
  沈菀感觉就要窒息了,当她终于松开手时,全身的血都在上涌,像要喷溢出来一样,“啊……”她撕心裂腑地迸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号,所有的力气随之呼啦啦潮水般退去,昏死了过去。
  再醒来时,身边挤满了人,有觉罗夫人,有无数的宫女、太监,有御前侍卫,甚至有皇后娘娘,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哀戚、惊惶、诧异、恐惧,却唯独没有同情。她恍惚了一下,省起刚才的一幕,立刻便爆发了:“我的儿啊……惠妃娘娘,杀了我的孩子……”
  她哭得那样凄惨,那样绝望,毫不掺假的愤怒与惶恐,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一个母亲失去新生婴儿的惨烈哀恸。尤其是,她只是碧药娘家亲戚中一个身份卑微的客人,完全没理由陷害娘娘,而且上次在明珠家中,碧药已经让她跌倒差点流产了,今天又是碧药下旨召她进宫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答案呼之欲出……
  沈菀被宫女们搀扶起来,但她整个人是软的,散的,她哭喊着,质问着,状若疯狂:“娘娘,还我的孩儿……为什么杀死我的孩子……”
  觉罗夫人怀抱着那已经渐渐变凉的婴儿,第一次当众流了泪,喃喃地问碧药:“为什么?”
  惠妃没有回答,她的双臂被侍卫扭在背后,不能自由。然而她的态度却是若无其事的,她望着沈菀的眼神,惊异而迷惑,带着一丝研判,甚至是欣赏的,却全然没有恐惧,唇边甚至衔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就那样被侍卫带了下去,留给沈菀与众人一个傲然的背影。
  沈菀梦见自己在洗澡,但是怎么样也洗不干净。水里有花瓣也有泥垢,还纠缠着不知哪里来的长发,与水草牵绊不清,让她手脚都不能自由,洗得很不畅快。
  然后,那些头发变成了一张网,是透明的鱼线,纤细而锋利,每个打结处都长着一根针,一下一下,凌迟切割着她的肌肤,她越挣扎,就缠得越紧。
  醒来后,她蜷曲着身子抱紧自己,感觉浑身都疼。
  是真的痛。虽然她一直以为自己对那孩子并没有感情,甚至憎恶他的存在、出生、与成长。然而当他现在切切实实地不存了的时候,她才蓦然醒觉:那是她的,她亲生的孩儿。这世界上她所有的,仅有的,真实存在的,惟一亲人。
  他在她体内存活了七个月,来到世上一百天,曾给予她身份、富贵、温暖,还有他纯真的眼泪与无保留的嘻笑,而她甚至都没有哪怕一小会儿真正地疼爱过他。
  她每天想着要为公子复仇,可是她自己,才是最残忍最邪恶的刽子手。虎毒不食子,而她,居然亲手掐死了自己亲生的孩儿!她比那只咬肿了红菱舌头的毒蝎子还毒!
  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的悲痛,然而这一次却痛得不一样,公子的死,仿佛有人掏空了她的心脏,让她整个人麻木而绝灭。这孩子的死,却是在她有血有肉有知觉的胸口,硬生生地扯开一个洞,然后在她的胸膛里掏摸拉拽,仿佛有个声音在问:心呢?你的心脏在哪里?怎么找不到心?
  她不仅痛苦,而且羞耻,还有卑屈的罪恶感。她巴不得赶紧生一颗心出来,好让那双手扯走它,撕碎它,只要结束这刑罚就好。
  她对未来没有概念。打十二岁起,她第一次见到公子,就一心一意,想要等他,取悦他,嫁给他。
  后来,她“嫁”了,在他死后。于是她又一心一意,想查清他的死亡真相,为他报仇。
  现在,真相已经大白,碧药也被下狱,她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她想不出来。
  大仇已报,孩儿已死,她的生命再没有意义。
  起床、洗漱、梳妆、吃可口的食物,穿美丽的衣裳,这些事都没有意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一远去,于是生命也变得没有意义,又何必醒来?她日以继夜地躺在床上,睡醒了便哭,哭累了便睡,就像一条散了元气的蛇,收拾不起。
  府中人怜她丧子,也都不去责备。然而这样的日子久了,却不能不为她担心。水娘一日三次地前来探望,坐在床沿哭哭啼啼地说:宫里传出消息来,碧药被收进宗人府后,一直沉默不语,既不肯为自己辩白,亦不肯承认过错。府尹审了这样久,案子还没有半分进展。宫里的人都说碧药得了失心疯,似乎这是惟一的解释,不然一位娘娘怎么会无故掐死一个已故侍卫的遗腹子呢?况且论起来,那孩子还是她的侄儿。
  但是此前宫里已经有过太多的无头案,赫舍里皇后之死,钮祜禄皇后之死,还有皇长子之前的四位皇子的死,都被重新翻腾了出来。如今难得有宫中凶手被现场拿获,怎么肯以“失心疯”就轻轻放过?于是皇上亲自下谕,令宗人府严查、细查,一定要问出个究竟来。
  明府上下的人也都在等待这个“究竟”,也曾私下里无数次问过觉罗夫人与沈菀,那天在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碧药娘娘每次出现,沈菀母子都会遭受灭顶之灾?然而觉罗氏当时去了坤宁宫,根本什么也不知道;而沈菀一边流泪,一边泣不成声地咬定说,自己去配殿洗手回来,便看到孩子已经死了,惠妃娘娘站在那里冷笑,就好像疯了一样……
  过了七天,是五月三十,这一天既是纳兰成德的死祭,也是卢夫人的。
  明珠大人早就选定了要在这一天将成德下葬,与卢夫人合冢。全家人再次来到皂荚屯,沈菀跪在坟前不肯起来,以头碰地,一直磕出血来,求老爷、太太许她留在祖茔守坟,不再回到明府。
  觉罗夫人初而不许,后来又劝说:“惠妃娘娘的案子还没审清,你就是要走,也总得等到水落石出再走。难道你不想问清楚,娘娘为什么要掐死你的孩儿吗?”
  这句话提醒了明珠,捻须道:“要想弄清楚这件事,除非当面去问娘娘。她不肯说,我们就是打一辈子闷葫芦,也是无用的。”
  以明珠的权势关系,自然不难求宗人府行个方便,让觉罗氏与沈菀前去探监。等到明珠打通关节,定了日子,沈菀也终于能重新起床走动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中浣了。


第十七章 宗人府绝唱
  在整座金碧辉煌的皇城建筑中,最阴鸷最惨烈的大概就要属宗人府天牢了。
  这是专门关押提审皇室中人的监狱,其暴戾残酷比宫廷里最诡魅的噩梦还要惊悚。在那不见天日的幽深牢房中,不知曾困缚了多少落魄的金枝玉叶。他们有的是争宠夺权的失败者,有的是谋逆被擒的牺牲品,有的是党派倾轧的替罪羊,有的则根本是蒙受“莫须有”罪名的可怜虫。
  牢房四壁石墙,潮湿得几乎要长出苔藓来,只有一边的墙上极高处有一扇展平了的手帕大小的四四方方的窗口,多此一举地装着铁栅栏――根本没有人能爬到那么高,就算爬上去,也不可能从那个小窗口挤出身去。然而那几根铁栅却起到了极强的震慑作用,就连透进来的阳光也是颤栗的,阴郁的。让人望着,越发觉得天空的遥远,自由的绝望。
  乌鸦整日地盘旋在宗人府的上空,阴恻恻地冷笑着,比囚犯更早地嗅到了死亡的气味。到了晚上,星月惨淡,就更加阴森可怖。屈死的亡魂在尝尽了生之苦楚后,因为死得太过惨烈,做了鬼也不能甘心,夜夜都要回到这牢房里来哭泣,吟诉。他们的哭声与生者的哭声颤巍巍地揉在一起,幽冥同路,难辨真假。
  然而纳兰碧药却不哭。
  自从建起这座宗人府以来,她大概是惟一被关押其中却不肯哭泣的女子。
  她的冷静、傲慢、和淡然,让提刑官也望而生威,甚至对自己信赖不疑的刑具也纳闷起来。他照章宣科一般地命衙役将那些刑具一一搬演,枷锁,钎子,拶夹,甚至炮烙……碧药那从小用牛乳浸泡,除了弹琴绘画调脂弄粉连一块豆腐也不曾提过的纤纤十指被夹在拶子中,夹得皮开肉绽;不知耗尽多少鲜花香脂洗浴护养的娇嫩肌肤,被烧红的烙铁打下一块又一块烙印,焦糊的气味迅速蔓延开来,连执刑的公人都觉得疼痛起来,几欲作呕,她却一次次昏倒了再醒来,仍然带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一声不响。
  有个新丁在为碧药夹指时,忽然自己放声大哭起来;还有个公人实施炮烙后,两条胳膊肿得抬不起来;一个在宗人府做了十年看守的狱卒居然向府尹求情,能不能解开碧药脚上的镣铐;甚至连那个送饭的伙夫都忍不住把碧药的餐具擦洗得更干净些,在她的牢房前停留得更久一些,只期望她能抬起头来看自己一眼。
  然而碧药从掐死婴儿那一刻后便禁声了,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任凭皇上、太后、侍卫、提刑官们怎么询问、斥责、拷打、审讯,她都只报以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视若无睹,听而不闻。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众人拥过来,推过去,带到这里或那里,鞭打或刑罚,捆绑或抛弃。
  当觉罗夫人与沈菀在宗人府大牢中见到碧药时,她就像一个被撕碎了再胡乱缝合的布娃娃一样,随随便便破破烂烂地堆在墙角,等着人来拾起。
  沈菀忽然觉得心酸,几乎要流下泪来。可她明明是仇恨着碧药的,她不可能同情她,为什么心里却这么难过呢?然后,她恍然起来――那不是自己的感觉,而是公子。她是在替公子难过。
  公子是这么深爱着碧药,情愿摔伤也会飞身去摘取一枚明知道不能吃的桃,宁可服下毒药也不会拒绝爱人之贻,他又怎能忍心见她这样受苦,这样落魄?公子一直同自己在一起,自己见到的,也就是公子见到的;公子感觉的,也就是自己感觉的。
  这样想着,沈菀真正地流泪了。
  那眼泪让碧药也不禁有一丝动容,她艰难地咧了咧唇角,轻轻说:“你们来了。”这是她进来宗人府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微微嘶哑,并有点像失语病人重新学说话那般咬文嚼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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