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实体版作者西岭雪》第4/27页


  她探身将藏夜合花的桃木匣子拿过来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她的梦。然后便听见隔壁的门一扇一扇地推开,姐姐们喊丫头倒水拿衣裳,老鸨在楼下骂人,做饭的婆姨捱了冤枉呜呜地哭起来,摇惊闺的打窗下走过,有姑娘推开窗子喊住那人买珠花……在这些熟悉的声音里,新的一天开始了。


第三章 火蛾
  清音阁真正的生活是从黄昏开始的,天色微微暗下来时,清音阁的灯匾却亮起来,像妓女的妖媚的眼。
  头一拨客人进来,是绸缎庄的陈老板带着三四个少年公子,一进门就指名儿点沈菀歌舞,老鸨原想着沈菀九成使性子不肯下楼,碍在陈老板是熟客,一向与清音阁有生意往来,卖布料很肯打折,吃花酒却从不赊账,虽非大富大贵,却是青楼里最受欢迎的爽快客人。正想着怎么样软硬兼施哄沈菀出来,却见她已经打扮停当,施施然扶着楼梯拾级而下,倒觉得心里不托底儿。及至察言观色,竟也没见她怎样,仍是如常招呼答对,应酬得滴水不漏,只是百般引着客人谈论纳兰公子。
  老鸨借着递烟递酒,来来回回侧着耳朵听了几句,也并没什么新闻,不过是相府丧仪如何排场,文武百官如何吊唁,太医如何回禀,皇上如何恩眷,门前纸花牌楼起得多高多体面,泥金锡银,门里请的僧道响乐多精多卖力,隔一条街也听得见,诸如此类。客人既谈论得高兴,沈菀又应酬得殷勤,老鸨便也放下心头疑虑,搭讪着走开了。
  纳兰容若之死正是京城里的大事件,清音阁的客人非富则贵,哪有对当朝首辅明相长公子的事情不闻不问的,一经提起,便都滔滔不绝,当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在眼面前儿看见的也没这般真切。都说公子的病症最是奇怪,大伏天里忽然高烧不止,用尽方法都不能出汗,圣上正要出宫巡塞,听说公子急症,一天三次地派人慰问,又特地派太医送解毒灵丹来,可惜药未到而公子已死。
  众人说到这里,纷纷顿足叹息,有的说:“若是皇上早一日送药来,或是送药的使者快马加鞭,说不定公子的病就有救了。”也有的说,“七日不汗,闻所未闻,听说太医们查遍医书也没找到这病的名头,纳兰公子奇人奇事,连生的病也与旁人不同,怎么能怪太医束手无策呢?还是皇上圣明,且不问是什么病,只叫太医拿灵丹去救命,偏又送晚了半日,这可真是天不假年了。”
  说来说去,仿佛只要皇上的药早到半日,纳兰公子的病就会应药而愈一般。
  沈菀听着,却越发生疑:皇上要送给纳兰公子的,到底是什么药呢?既然连太医都不能解明病症,皇上大老远的身在塞外倒怎么知道该赐何药呢?这药也有乱送的?何况,为什么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在公子病殁的当天送到?那到底是解药,还是毒药?是真的没有送到,还是早已送给公子服下了?
  她本能而固执地觉得,纳兰的死没有那么简单,这背后必然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若不能揭开这谜底,她怎么都不会放过自己。她知道那些名儒文士们这时候都在争着为纳兰公子题写歌咏悼文,但是她觉得他们没有一个真正了解他,知道他的心。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会像她这样热切地爱着他,盼着他,生命的一点一滴都是为了他。那些华丽的词藻,陈腔滥调有什么意义呢?只有她,只有她用生命写出的哀歌,才配得上公子的为人。
  她努力地搜集着纳兰的故事,沿着他一生的足迹从头来过,搜集他所有的脚印,吉光片羽,都弥足珍贵。陪他重活一次,这是纪念纳兰的惟一方法,也是让她自己有勇气继续活下去的惟一力量。
  一连数日,沈菀送往迎来,周旋应对,话题却只是围绕着纳兰公子,八九天功夫不到,所知所闻倒比从前几年加起来还多。因从前只是零星探问,且顾着清倌人的矜持,不好太露痕迹;如今借着说实事,大可刨根问底,无所顾忌。
  天子脚下的阔人,便不是皇亲国戚,也都有些七拐八扭的关系,见沈菀姑娘有兴致,便都争着说些内幕消息,卖弄自己耳目灵通,直将纳兰家祖宗三代都翻腾出来,铺陈得清楚详细,就如同翻阅祖谱一般――
  翻开纳兰家的族谱,几乎就是一部满清宫廷夺位史――他的曾祖金台石是叶赫部的第七世首领,统治海西女真诸部,并接受明朝委任,代捍大明边境,时称北关。那是叶赫那拉家族最强盛的时期,整个东北女真,只有长白山脚下努尔哈赤统领的建州女真部落可以与之对峙。
  一山不容二虎。在草原上,两个强大部落的关系向来只有两种:要么吞并,要么联手。而最佳的联横手段,就是结为姻亲。于是,叶赫那拉部落的孟古姐姐被送去了爱新觉罗部,成为努尔哈赤的福晋,这就是清太宗皇太极的生母,大清历史上第一位尊为皇后的孝慈高皇后。
  有了这层姻亲关系,海西女真与建州女真一度相安共处,甚至还很和睦。然而平静是暂时的,贪欲却是永恒。明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于建州称帝,决计统一女真,并于万历四十七年对叶赫部发起进攻,不久,叶赫城破,军民皆降。但是努尔哈赤并不满足,因为他平生最大的对手金台石并没有低头。他知道金台石一身傲骨,大概没有那么容易服输,遂命四子皇太极、也就是金台石的亲外甥前去劝降,希望以亲情打动于他。
  皇太极带着军队逼入宫中,却看到金台石骄傲地坐在烛光中心,在他的周围,聚满了金珠玉器,以及数不清的酥油罐,地上汪着的,也都是油。千百只已经点燃的蜡烛从金台石的座下一直排列伸延到宫外去,摇摇曳曳,看得人心惊胆寒。皇太极生怕碰倒了蜡烛,忙令军队止步,只远远地站在宫门叫了一声“舅舅”。
  金台石哈哈大笑,指着满屋的蜡烛与酥油道:“你怕了么?你们建州女真号称百万大军,什么样的生死阵仗没见过,却会怕这几根小小的蜡烛吗?你回去告诉努尔哈赤,叫他不要得意得太早。我们叶赫那拉家族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哪怕剩下最后一个子孙,即使是个女儿,也要向爱新觉罗讨还国土!”说着,他倾倒手中的烛台,点燃了满地的酥油……
  熊熊的大火,映红了叶赫部的末日,这个煊赫一时的英雄部落从此灭亡。金台石之子尼雅哈率余部归顺后金,隶满洲正黄旗,到了叶赫那拉成德,也就是纳兰容若,已经是亡国后的第三代了。
  还有人记得金台石自焚前的誓言吗?
  ――哪怕叶赫那拉部剩下最后一个子孙,即便是女子,也要向爱新觉罗讨还国土!
  也许没有人记得了,但那诅咒是流传在血液里的,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滋生、流淌,注定了叶赫那拉的后代在爱新觉罗的王朝中不会安分守己,一代又一代地用自己的言行改写历史,兴风作浪。
  容若公子的死,只是那拉家的悲剧,还是觉罗氏的阴谋呢?
  也许明珠并不愿意儿子在誓言与现实间痛苦徘徊,小小年纪就背上历史的重负,因此也就不愿告诉他这段往事。然而他还是知道了,告诉他的,是他的母亲,爱新觉罗・云英。
  叶赫那拉与爱新觉罗这两个家族的渊源实在太深了,既有灭国之恨,亦有血肉之亲,真是理也理不清,剪也剪不断。除了孟古姐姐嫁给太祖皇帝努尔哈赤为妃,成为大清国第一个受封的皇后外,清太宗皇太极、清世祖福临、甚至当今圣上康熙,也都曾纳叶赫那拉家的女儿为妃,而叶赫那拉明珠,也娶了爱新觉罗的女孩为妻,即努尔哈赤的亲孙女、英亲王阿济格的第五女。
  只不过,明珠娶云英,并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带有一点屈辱的意味。
  那是在顺治七年腊月,权倾天下的大清摄政王多尔衮赴山海关行猎,坠马伤重而死。讣闻京城,傀儡皇帝顺治诏令全国臣民皆须易服举哀,又亲自率诸王、贝勒、文武百官浑身缟服,迎灵柩于东直门五里亭外,哭奠尽仪,并追尊多尔衮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
  诸多惺惺作态后,次年正月,顺治帝亲政,却忽然反面无情,命诸王、固山额真、议政大臣等议多尔衮谋逆罪,并将其兄英亲王阿济格下狱幽禁,罪名是曾在多尔衮发葬之际企图聚集两白旗大臣夺政谋乱。令其家产籍没,子孙悉贬为奴。阿济格在狱中听闻,痛不欲生,撕碎了自己的衣裳,又拆掉监狱的栅栏,想要举火自焚,却被守卫拦了下来。顺治听说后,更加得了借口,遂于十月十六日下旨令其自尽,其子赐死,其女云英则赐嫁侍卫明珠为妻,这便是纳兰容若的生母。
  那一年,云英刚满十五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却忽然面临了杀父之仇,灭门之痛。当她还不知道“谋逆”是何意时,她已经成了罪臣的女儿;在她还不知道“爱情”为何物时,却已经成了人家的妻子。
  这段婚姻,是罪臣之女赐嫁降臣之后,实在没有什么光荣可言,倒带着贬谪的意思。因此明珠与云英两个,虽然相敬如宾,却从来说不上恩爱,尤其云英自从父亲兄长一夜丧命后,就仿佛失去了笑的能力,无论什么样的谑语趣剧,都不能使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的生活就像是一枝准备开花却突然经霜的玫瑰般被冻结了花期,一头是还没等盛开就枯萎了的花苞,另一头是布满尖刺的光秃秃的杆茎,剩下的生命,就只是荆棘与疼痛――握得越紧,伤得越重。
  直到生下纳兰容若。
  容若出生后,云英好像重新活转来了,她把全部精力与心血都放在儿子身上,亲自教他读书写字。容若也真是聪慧,四岁学骑马,七岁学射箭,十四岁已经文名远扬,七步成诗。
  然而有着这样一对父母的孩子,却很难快乐。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是个孝顺的孩子,对父母的一言一行都看得极重。母亲稍有不适,他必衣不解带地服侍,亲尝汤药,手进饮食,比下人更加尽责;父亲略有烦难,他必再三询问,代为谋议,虽不谙世事朝纲,却可以尽举经史典籍让父亲参详。康熙初年所颁治国典律,大都出于明珠裁定,而年少的容若帮了不少忙,可谓入学之前已然参政。
  那么,对于叶赫部的冤仇,英王家的惨剧,他又能无动于衷吗?他的父亲、母亲,都背负着这样深重的血海沉冤,他又怎能毫无所感?
  “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似。
  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
  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
  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那世事如棋局局新的感慨,那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情怀,那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沧桑,岂是一个寻常词客骚人的叹息?也许,正因为这无奈,他才会为自己改了名字,不姓什么叶赫那拉,却用了一个汉文化意味极强的“纳兰”为姓,自称纳兰容若吧?
  沈菀觉得悲哀。对纳兰家的故事了解得越深,就越让她觉得公子可怜。人人都视他为人中龙凤,以为他锦衣玉食,无所不有,然而谁会知道他心里的苦楚呢?他虽然总是在温和地微笑着,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有着极深的哀愁,那么萧瑟,那么无奈,仿佛千年深潭融不化的玄冰。那愁苦,是为了少年娇妻的早逝,还是为了叶赫部与英王家的世仇?她曾当面批评他的词不如李煜,因为李后主伤的是国恨家仇,纳兰词却只耽于儿女私情。
  她错了,大错特错,不仅错评了他的词,也错看了他的人!
  她错得这样离谱,是因为忽视了他那些慷慨激昂的塞外吟咏,还是太重视他在悼亡词中流露出来的深深情意,被无名的嫉妒蒙蔽了眼睛?她太浅薄,太渺小了,她不配做他的知己!
  可是普天之下,谁又是纳兰的知己呢?
  那些王孙公子最为津津乐道的,还是纳兰公子的侍卫生涯。他们用无比艳羡的口吻提起,自从康熙十五年纳兰容若取得二甲进士以来,便成了皇上的近身侍卫,在所有的御前行走中,最得皇上的欢心。这些年里,他不知道陪皇上去过多少地方,南苑、汤泉、昌平、霸州、滦河、保定、松花江、五台山、古北口、扬子江、燕子矶、曲阜、泰山……皇上走到哪里,就要他跟到哪里,这不仅是因为他为人谨慎,进退有度,又学识渊博,才思机敏,凡皇上问询皆能随口作答;更是因为他论文采固然出口成章,应制之诗倚马可待,普天下也没第二个人比得上;即论武功,也是骑术非凡,箭无虚发,但闻弓弦响起,百步内必有鸟兽坠地,百发百中――他几乎是一个完人。甚至有人评价说,就是宫里资历最深最小心翼翼的太监总管,也不如纳兰公子谨慎、细心、体察圣意。
  这些年中,皇上赏赐给他的宝贝不知凡几,金牌、彩缎、上尊、御馔、袍帽、鞍马、弧矢、字帖、佩刀、香扇,无所不至,据说明珠花园里专门有间屋子用来陈设御赐之物。人们甚至猜测,明珠大学士同索额图斗了半辈子,而最终能获得胜利、一党独大,都是承了儿子的济。
  这猜测并非全无根据,因索额图是在三年前被罢免所有职务,明珠从此得以独理朝政,大权在握;而纳兰公子也正是在三年前被皇上委以重任,深入索伦地区执行秘密任务的。
  ――说起来,当时的天大机密,在今天雅克萨开战之际,已经成了公开的政绩。三年前,纳兰公子侍从皇上东巡归来后,受命同都统郎坦、彭春、萨布素等一百八十人,沿黑龙江行围,直达雅克萨,名为狩猎,其实是侦察罗刹扰边之事,八月出发,冬月返回,行程数千里,备受艰辛。有时候粮草断绝,又有时在冰上行走多日,忍饥寒,御敌虏,九死一生,终于侦得东北边界水陆通道的详情。
  如今大清与罗刹已经正式开战,就在上月初,清军调集军队,由彭春率军从陆路攻打被俄军侵占的雅克萨城,林兴珠则率领藤牌军在江中迎战俄国援兵,这水陆并进的战略战术,正是依了三年前纳兰公子侦边报告而制定的。皇上此时正巡幸塞外,抚今思昔,怎不感伤,难怪听说公子患病会那么焦急垂询呢。
  沈菀听着这些故事,心底里泛起的却是一阙又一阙的纳兰词,从前读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今想来,才发现那些足迹早已深驻词中,《菩萨蛮・宿滦河》、《百字令・宿汉儿村》、《卜算子・塞梦》、《浣溪沙・古北口》……所题所咏者都是公子在扈从伴驾的途中所见所感吧。记得他有一年陪皇上南巡回来,还托人给清音阁送来了一大包杭白菊,他做人就是这样的温和周到,从没有贵贱高下之分的。
  “平堤夜试桃花马,明日君王幸玉泉。”从前只觉得词句优美,意境清切,而今重读,却忽然明白了公子那伴君如伴虎、朝不保夕的苦楚――皇上忽发奇想要骑马去玉泉,作为御前行走的纳兰公子就得连夜试马,确保第二天出游顺利,而他需要准备防范的,又岂止试马一件事?
  “夜阑怕犯金吾禁,几度同君对榻眠。”这在别人可能是一种天大的恩宠,然而于公子,却必定是苦差。皇上圣眷隆重,信任有加,走到哪里都要公子随行,连睡觉都要公子在一旁守夜,公子又怎能睡得安稳呢?八年扈从,他从无半点过错,这是常人可以做到的吗?
  想到这里,忽然有个极重要的问题跳了出来,就像一根针那样刺痛了沈菀,让她几乎是叫起来,失声问:“皇上既然这样离不开纳兰公子,而这次塞外之行又与公子有莫大干系,为什么倒不带公子同行呢?”
  问得这样明白具体,座中诸人也都被提醒了,一个便说:“自然是纳兰公子得了病,不便同行。”另一个却说:“我听人说,早在公子得病前,皇上出行扈从的名单就定了的,其中并没有公子。只怕其中另有隐情也未可知。”越议越奇,话题渐涉朝政,那老成谨慎些的便道:“朝廷中事,哪里是你我辈能说长道短的?皇上这样做,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咱们身在风月之地,原为赏花寻开心,倒是莫谈国事的好。”众人都道:“极是,极是。”遂撇下话题,只乱着要沈菀跳舞。
  沈菀只得答应着,避到六扇落地泥金山水屏风后更换舞衣,然而心里的疑云却是越来越重:究竟是在皇上出宫之前,公子就已经得了病,还是因为皇上对公子生了疑忌之心,不让他扈从了呢?如果是前者,难道以公子的涵养修为会有意地称病诳驾吗?如果是后者,那么皇上的疏远对公子又是怎么样的打击与暗示呢?公子这样心思缜密、虑事周到的一个人,倘若知道皇上对自己生了猜忌,又怎能不惊动、不难过?
  世人对叶赫那拉与爱新觉罗的故事并不讳言,当成历史传奇那样津津乐道,皇上会毫不介意,无所顾忌吗?皇上即便信任明珠,难道也会信任他的妻子云英吗?或者他不在意云英是个女流之辈,但对于云英一手教导长大的容若公子呢?先皇处死了云英的全家,容若公子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又岂会对这段血海深仇置若罔闻?顺治帝将云英赐与侍卫明珠为妻时,一定没想到在自己死后,康熙帝会对明珠如此重用。而康熙帝在让纳兰容若近身侍从之际,从没想过这个人的外祖父与舅舅乃是死在自己父皇之手吗?纳兰公子博学多才,却连任八年侍卫而不得另派,会不会与他错综复杂的身世有关?康熙将公子一直留在身边,不许他治理一方,施展平生所学,究竟是因为太信任还是不信任?而这样的生涯中,公子曾在词中表白过的“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的抱负,又如何展现?
  纳兰邀集生平好友吟诗渌水亭而后忽然病发,分明另有蹊跷,倘若公子明知要死却不敢求生,那个施以毒手的人会是谁?而当今世上,明相一手遮天,又有什么人可以无视他的权威而左右纳兰公子的生死?倘若公子是被迫而死,那个凶手是谁?
  沈菀悚然惊动,那么多的疑问,那么多的悲剧,却如拨云见日,竟都渐渐指向一个人――当今世上最高君王,康熙大帝!
  如果有一个人决定了要纳兰公子去死,而公子明明察觉了却不能抗命,这个人只能是皇上。沈菀凭直觉认定,康熙就是害死纳兰公子的真凶。她不能放过他,她必须为公子报仇。可是,她该怎么做?她又能做什么?一个是贱如微芥的风尘女子,一个是九五至尊的当朝天子,即使她怀疑他,即使她认定是他害死了纳兰公子,她又能怎么样?
  皇上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致公子于死地呢?又是用什么方法害死公子的呢?只能是下毒吧?好端端的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暴毙,却又假以患病为由,大概下毒是最简便稳妥的了。可是怎样才能证明这一点?
  除非开棺,亲眼看到纳兰公子的尸首。得寒疾而死和中毒死的症状不可能是一样的,这在许多话本戏曲里都有唱到,大概不难区分。但是,怎么样才能见到尸首呢?相府是进不去的了,难道要等到下葬后再掘墓开坟?
  沈菀纠缠在自己一手打制的死结中挣脱不开,越往深里想就缚得越紧,几乎窒息。然而逼迫中,又有一丝隐隐的光亮在远处闪烁,让她觉得就要接近那故事的真相。纳兰短短的一生,处处都充满着传奇,充满着疑窦,绝不只是一句“天妒英才”就可以解释得了的。
  她一定要替他解开谜底,她说什么都要再见他一面,生不能见人,死也要见尸!
  这晚,沈菀正在初次见到公子的“茂兰轩”表演古琴,小丫头悄悄地跑来告诉说,顾先生往倚红姑娘房里去了。沈菀听见,顾不得正在应酬的满堂贵客,掷了琴就走,拽着衣服一路小跑着穿过院子,径往楼上倚红房里来,门也不敲,推开便道:“顾先生来了,这一向可好?”
  倚红见她这样,早猜到心思,倒也不同她计较,只笑道:“小蹄子,抢客人抢到姐姐房里来了,我倒要找妈妈评评这个理,从古至今,可有这样横行霸道的人吗?知道的说你仗着是我妹妹,没上没下;不知道的,还当你是顾先生家里的,跑到这里来找男人呢。”
  一席话,说得顾贞观眉花眼笑,一手一个扯着二人坐下道:“我老顾哪有这样艳福,劳两位花魁为我争风吃醋。说吧,找我什么事?”
  沈菀坐下来,未及开口,已经红了眼圈儿道:“公子的头七,先生可去了么?”
  顾贞观收了笑容,点头叹道:“我自然去的。那天渌水亭诗会的朋友,个个都去了。倚红同我说你也想去的,你能有这份心,也算难得,可惜相国府里规矩太大,宫里又不时有人过来,戒备森严,老顾是爱莫能助啊。”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幅卷轴来递给沈菀道,“这是公子自绘的小像,我特地请画师为你拓的,好好收着吧。不过是个心意,闲的时候,你自己在房里焚炷香,烧刀纸,念诵一番,也是一样的。”
  沈菀看他不等自己开口,早已把话拦在里头,知道求也无用,只得道:“并不敢劳烦先生逾礼带我拜会相府,只不过白打听几句灵堂摆设,葬礼排场,就当自己去过了是一样的。”说着,声音哽咽起来,遂掩饰地低头展开卷轴,正是纳兰画像,虽只寥寥几笔,却是衣履俨然,态度可亲。沈菀心头一热,纳头拜倒:“谢谢顾先生的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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