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实体版作者西岭雪》第5/27页


  顾贞观忙扶住了,劝道:“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公子虽英年早逝,然而一生轰轰烈烈,岂不抵得过庸人百年?至于公子的身后事,你只管放心,明相长公子的大事,怎么会不办得隆重体面?况且雅克萨大捷,正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皇上在塞外听说了,不及庆贺,倒先特特地派个御使到相府来,在公子灵前焚香祭告,以慰公子在天之灵,也堪称是身后哀荣了。”说到这里,又不禁叹道,“公子也真是无福,倘若不是这个病,等军队凯旋归来,朝廷论功行赏,少不得要算上公子的一份功劳。公子一直希望能够派个真正的差使,有所作为,不用再做这劳什子御前行走,眼看着这愿望就要达成了,却偏偏又……”说着不住长吁短叹。
  倚红道:“这倒奇了,难道做一等侍卫还不知足?皇上有个什么眉眼高低,他第一个就先知道,升官发财还不都是囊中物?倒非要山长水远地做个地方官儿才叫好?不过话说回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都说地方官有实惠,莫非纳兰公子也打着这个主意?”
  顾贞观板起脸来斥道:“别胡说,公子可不是那样的人。他平生仗义疏财,最恨的就是卖官鬻爵的不义之辈,又怎么会为了贪图实惠去做官儿?”
  倚红笑道:“他不喜欢,他爹可喜欢得很呢。我听说,天下的官儿都让明相给卖完了,可是有的?”
  顾贞观沉了脸道:“越说越不成话。这些朝廷大事,也是你说得的?”
  倚红道:“得了吧,你又不是什么朝廷命官,装什么道貌岸然。我知道你们从来也没把什么明大人、索大人的放在眼里,你们几个狂狷平日里凑在一起非议朝政的话还少吗?说什么索额图要算天下第一赃官,明相就得排第二,又是什么天下乌鸦一般黑,明珠赶走了索额图,倒比索额图更狠更贪,我听都听得耳朵起茧了。这会儿跟我装小心。你说的那些话呀,我传出去一句,都够你掉三个头的了。”
  顾贞观不气反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言官,我若是狂狷,你又是什么,侠女么?居然敢非议相国大人。你可记着,这些话也只在我面前说说得了,在别的客人前,还是言语小心些好。”
  倚红将扇子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你也小心点儿,那些话也只在我面前说说得了,别高了兴不妨头,到哪儿都只管议论起来。从前要有个什么是非差错,还有纳兰公子帮你们遮掩疏通,以后要再犯了事,看谁来保你。小心发配你到宁古塔去,可没人管你。”
  一句话,又勾起顾贞观的心事来。原来,那宁古塔乃是犯人流放之地,去到那里的人,一百个里头九十九个都回不来。然而顾贞观有位朋友叫吴兆骞的,于顺治十五年以丁酉科场案被连累入刑,次年谪戍宁古塔,困病交加。纳兰容若与顾贞观结交后,听说了此事,便一心要营救吴兆骞,百般设计,四方奔走,到底于康熙二十年迎其还京,又拨了房子给他住,及前年吴兆骞病逝,也是容若出资殓葬。遂成当世文坛的一段佳话,而顾贞观、朱彝尊这些对旗人贵族一直怀有戒心的汉人才子,也是从这件事开始,才和纳兰公子真正结为忘年之交的。
  说来也奇,纳兰喜欢结交的,都是些比他年纪大得多的人,比方顾贞观就比他大了整整十八岁,姜宸英、朱彝尊、梁佩兰、吴兆骞、还有严绳荪等则都大着他二十几岁,阳羡派词人之首陈其年,更是比他大着足足三十岁。这也难怪,以他的学识见地,同龄之人的确难以望其项背,自古英雄皆寂寞,纳兰一生,想必也是孤单的吧,难怪他的词作中,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
  临街的窗开着,不时有青绿色的小飞蛾扑进来,围着油灯打转儿,扑打扑打地拍着纱罩,倚红看得心里起腻,拿扇子去轰那飞蛾,轰了半晌轰不去,只得放下扇子去关纱窗,往外张了一张,自言自语地道:“天气这么热,只怕不便停灵太久,倒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葬。”
  沈菀被一言提醒了,忙问道:“求先生告诉我,公子的阴宅选在哪里,过后也好到坟前磕个头,上炷香。”
  顾贞观道:“自然是京西皂荚屯叶赫那拉家的祖茔,不过照规矩总要停灵一段日子才会破土下葬。至于停厝之处,我猜八成是双林禅院,那原是他家的家庙,从前卢夫人仙逝时,也是在那里停放了一年多才下葬。”
  卢夫人即是纳兰容若的前妻,结缡三年即青春夭逝,这原是沈菀早已知道的,然而此时听见,却不由心里一动,忙道:“可是城门外二里沟的双林禅院?难怪公子有多首悼亡词都提到那里,我原来还想着,怎么他没事老去寺里做什么?又怎么一住在寺里,就会伤心起来?原来却是为了想念他夫人。”
  顾贞观道:“你的心真细,我倒没这么想过。”
  沈菀道:“有两支《望江南》,副题都作‘宿双林禅院有感’,一首说‘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另一首说‘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你怎么忘了?”
  顾贞观听了,点头道:“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他的词里关于寺中悼亡的也就不少,我记得的还有一支《寻芳草・萧寺记梦》。”因低低吟道:
  “客夜怎生过?梦相伴、倚窗吟和。
  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
  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著、琉璃火。”
  一边说,一边从架子上扯过一条汗巾子来,在脸上囫囵抹着,也不知是擦泪还是擦汗。倚红听两人唧唧歪歪地吟诗,满心里不耐烦,只是插不进嘴去,好容易等到两人停下来,又见顾贞观不住擦脸,仿佛很热的样子,只怕他这就要走,明知道这种日子他不会留下来过夜,然而多留一刻也是好的,遂没话找话地道:“正是的,我认得你这么多年,便听你说了纳兰公子这么多年,说到底,那位卢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顾贞观道:“那时我刚认得纳兰公子半年多,还不像现在这么来往频密,记得是十六年丁巳仲夏,公子随皇上去霸州行围刚回来,卢夫人突然暴毙,没过多久明大人晋为大学士,明府里张灯结彩,只顾着庆贺升官之喜,哪里还有人去追究一个妇人之死?也只是纳兰公子那般长情的人,常常往双林寺守灵哭夜罢了。日间当着人,却仍是言笑自若,不肯形诸颜色的。因此我虽然偶尔往相府走动,却没认真打听过,只依稀记得说是难产。”
  倚红撇嘴道:“老婆就要生孩子了,又是进门头一胎,他不在家守着,倒有心思去打猎,也就太不近人情,不知体贴,还说是情种呢。”
  顾贞观嗔道:“可又是胡说?公子身为侍卫,伴驾扈从是头等大事,皇上让他随行,难道他好说不去的?况且谁又能算出卢夫人会早产,且又是难产呢?”
  沈菀忽然抬头道:“先生可记得卢夫人的祭日是什么时候?”
  顾贞观抬头想了一想,猛一拍大腿道:“你不提我倒忘了,说来真是巧得不能再巧,竟和纳兰公子是同一天,也是五月三十。”
  沈菀、倚红听了这句,都不由惊问:“真有这么巧?”顾贞观道:“说来奇了,真就有这么巧,十六年丁巳五月三十,绝不会错。七月里明大人擢为武英殿大学士,那日姜宸英约我往明府道喜,我本不肯,无奈姜宸英一再央告,只得陪他走一趟,去时看到许多家人还戴着孝,我们还掐指算了一算,才想起卢夫人七七还没过。听管家说,是明大人嫌红白相冲不吉利。所以只在园中停过三七,就移灵了,所以我还记得日子。”
  沈菀听着,忽然无来由地觉得背脊一阵发凉,那卢夫人生为官家之女,嫁作侯门之妇,锦衣玉食,鹣鲽情深,可谓万般皆如意,生命中了无遗憾,何以竟至薄命如斯?而纳兰公子竟在八年后同月同日追随而去,难道真是巧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双林禅院守灵寻梦,到底在等待什么,又在寻找什么?会不会,当年的公子,就像今天的自己一样,为了至爱的死而心存不甘,苦苦地寻找着一个答案?
  “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他疑的,究竟是什么呢?
  仿佛有一扇看不见的门蓦然洞开,有阴风阵阵从那门隙间袭入,沈菀似明非明,若有所悟,却看见刚才倚红拿扇子扑撵的那只小青蛾,自己撞在灯罩上跌落了下来。


第四章 双林禅院
  沈菀决定逃跑――不离开清音阁,如何追查公子的死因真相?
  倚红听了沈菀的计划,惊得一把抓住道:“你作死!从前清音阁不是没有倌人试着逃跑的,最后还不都给捉回来?受的那罪!”她抓得太用力,连喉咙都扁起来,仿佛沈菀这便要跑一样。
  自古以来老鸨调教不听话的妓女都有很多招术,清音阁里最有名的绝招叫作“红线盗盒”,名头很好听,刑法却残酷:将妓女除了衣裳,用两根红线拴在乳头根处,来回拉扯,使之微微出血后轻轻弹动,乳头又红又肿,如樱桃一般,每一次弹动,都好像要从根部裂开剥落,那种疼钻心入肺,把全身的注意力都吸引到细细一根线上来,人的神经也跟着那根线不住弹动,与其说是身体的痛楚,不如说是精神的折磨,因为老鸨并不用力,只是时不时轻弹一下红线,而那种悠长纤细的疼则要维持好久,妓女疼得又想扭曲身子,又怕乳房颤动使红线拉扯弹动得更厉害,要拼了命让自己站直立正,自己跟自己做对,自己向自己求饶――不服软也服软了。
  这样做的好处是不会使妓女破相,一点点皮肉伤只能让樱桃般的乳头更红艳诱人,丝毫不影响接客。而且老鸨在施过刑后,会让男人去舔那伤处,这又是一重心理与肉体的挣扎――妓女痛恨男人的轻薄狎弄,然而轻舔乳头的做法又使得伤处很舒服,于是从厌恶到渴望,从抗拒到享受,心理上再一次服软了。
  经过这样两番折磨的妓女,即使还没有破身,在精神上也已经彻底放弃了,再也清高矜贵不起来,由着老鸨捏扁搓圆。与“红线盗盒”相比,那些将妓女吊起来打,或是绑了裤腿放只猫进去乱抓的作法就显得粗糙而不聪明了,因为不论是鞭打还是猫抓,都会留下伤痕,而妓女的身子是要拿来赚钱的,这样的做法岂不等于跟自己的钱包做对?至于找男人来轮奸妓女,则纯属赔本买卖,就更不可取了。
  倚红曾亲眼目睹过一个姐妹被施以“红线盗盒”,那求生不得欲死不能的哭声至今还响在耳边,当沈菀一说出“逃跑”两个字时,她的眼前立刻就条件反射般地出现了那妓女赤裸的身影,忍不住颤栗起来。
  沈菀安慰地拍了拍倚红抓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简截地道:“我非走不可,我得去双林禅院一趟,亲眼看见公子的遗体才心安。”她说得这样心平气和,就像说她想看一眼在裁缝张的铺子里订的舞衣做好了没有,或者隔壁院的玫瑰花是不是开了一样。
  “你还要看尸体?”倚红更加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道:“那可是相国大人的家庙,哪是能说进就进的?你就算找个由头去庙里上香,也只好在大殿里磕个头求支签罢了,难道还有香客跑到灵堂里去看棺材的?我听说双林禅院大得很,院子前后进,房屋几十间,你知道公子的灵柩停在哪一间?就算侥幸被你找到了,你有本事在光天化日下开棺么?你又不是忤作,又不是判官,又不是公子的什么人,他们会容你打开棺材来验尸?”
  沈菀摇头道:“我想不了那么多。你没听顾先生说吗,当年卢夫人过世,在寺里停放了一年多,公子也常常去守灵的;如今他去了,想来他家里的人自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方便去庙里的,不过使下人隔三岔五地上香罢了。我要再不去,公子身后岂不凄凉?”
  要去双林禅院给公子守灵,这话沈菀一早就说过,自从顾贞观说纳兰公子的棺椁会停在双林禅院,沈菀就动了心思,一直同倚红说,到时候要去禅院为公子守灵。不过倚红从来不当真――清音阁的红倌人跑到荒郊野外的寺院里,和尚肯开了灵堂的门让她进去才见鬼呢,更何况还要住下来。不过那时候灵位还在相府里,事情隔得远,就只是一句话;如今公子的棺椁果然移出来了,这话就直逼到眼前来,成了一件事。
  倚红拍着胸口,一万个不赞成:“公子替他夫人守灵,那是夫妻之情,有名有份。我们可算什么呢?古往今来,你可听说过有妓女为客人守灵的?更何况他连替你梳拢都没有,连个相好的恩客都算不上,你替他守灵,算是怎么回事儿呀?”
  这些话是最刺沈菀心的,不由得脸上变色,冷着声音说:“妓女怎么了?妓女也分很多种。公子说过,‘妓,女乐也。’妓女不过是喜欢音乐的女子,歌舞娱人而已。先帝下旨停了教坊,可是地方上还不是变相经营,屡禁不止?可见妓女本来是好事,都是被一些人自轻自贱,反而弄左了。古往今来,风尘中的奇女子多着呢,像是夜奔的红拂,骂贼的李师师,画扇的李香君,投湖的柳如是,再如能诗的马湘兰、赵彩姬、朱无瑕、郑英如,还有桃叶女沙宛在,连男人也都敬服的,咱们自己倒看不上自己了?”
  倚红笑道:“我不过说了两句话,你就搬出这些古人来讲大道理。既然你想做鱼璇玑、陈妙常,我也不拦你。不过我白想想,一个狐仙花妖似的美人儿,只身住进城外寺院里,为的是寻棺、开棺,守尸、验尸,听着就吓人。除非你拜了茅山道士,能穿墙翻院,不然,凭你这娇滴滴的模样儿,如何办得到?我问你,从前你想哭灵也不容易,现在倒说要守灵。你想守就守了吗?你怎么走得进灵堂呢?”
  沈菀道:“这个我自有办法。你只要明天陪我出一趟门,遮掩我逃出去就好。”
  原来清音阁的倌人出门,必有娘姨龟奴跟着,一来防着她们逃走,二来也是怕人欺侮轻薄的意思。沈菀前几天闹得太厉害,看得便又格外紧些。要出去,只得拉倚红做接应,前一晚便同老鸨说要去裁缝铺量身,趁上午没客时出去一趟。
  老鸨不愿意,说:“裁缝张不是一向上门来量身的么,何必巴巴地跑一趟,送上门去给人家摸头摸脚。”
  倚红笑道:“原是上次来过的,已经量准了,谁想前儿送来,腰间宽了两寸,裙摆又长了一寸,只得拿回去改。算着该明日送来,怕他仍旧不妥当,过几天宴舞还要穿呢,索性上门去取,若还有什么不妥当,就地儿改了,就手儿便拿回来。”
  老鸨笑道:“你们不过是想出门去逛,拿取衣裳做幌子,以为我什么不知道?逛一会就逛一会儿吧,记得回来吃晚饭,别误了点灯。也别在外头吃酒,叫人家说咱们清音阁的倌人没身份,家里放着好茶好酒不喝,只管到外面去浪。”罗嗦了一回,又吩咐娘姨龟奴好好跟着,记着提点姑娘别兴头过了头,忘记回来。
  次日一早打扮了,两人结伴儿出来,为不惹龟奴疑心,并不催着轿子快行,反时不时地停下来叫买两串糖葫芦或是一柄香扇儿,做出悠闲样子来,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一前一后两顶轿子才在裁缝张的铺子前同时落了地。
  娘姨上前打起轿帘,沈菀和倚红一式一样的两条大红裙子,裙摆下打着寸把长的流苏,半遮半露出穿着绣花鞋的小脚。路边行人不请自到地围上来,露出稀奇的笑容指指点点――因平时并不容易见到高等妓院里的当红倌人,更见不到她们的小脚。民间关于妓女的小脚自有许多荒诞香艳的传说,说是公子哥儿们尤其是满人的纨绔子弟最喜欢到青楼里饮鞋杯,因为不能娶汉人女子为妻,格外觉得好奇,任是什么玛瑙、翡翠、镶珠嵌宝的金银杯子,只喜欢搁在弓鞋里传饮,谓之“击鼓传杯”。因此妓女们总是想尽办法,把自己的鞋壳薰得香喷喷的,比寻常小姐的罗帕香袋更精致讲究。
  沈菀和绮红都是不怕人看的,根本她们活着的营生就是被人欣赏,这些眼神议论俱是经惯了的,大大方方走进铺子来,自有龟奴狐假虎威:“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裁缝张早已打着千儿迎了上来,满脸堆笑,一叠声吆喝伙计倒新沏的茉莉花茶来,又亲自将两把椅子擦了又擦,请姑娘坐下,故意凑近来卖弄什么绝密消息似地放低了声音说:“陈老板的绸缎庄又进了许多洋布,许多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都抢着订货,两位姑娘没有听说么?”
  倚红见怪不怪地说:“我知道。布料刚进来,陈老板就送了一匹给我,我看着也不怎么好,西洋印花不过是摸上去平整些,到底比不上咱们的绣活儿水灵,且披在身上一点儿重量没有。拿它做薄衣裳吧,又没丝绸软和透气;拿它做厚衣裳吧,又没缎子厚重贵气;左右不知道做什么好,所以我搁在箱子里,一直没拿出来派用场。”
  裁缝张笑道:“姑娘见多识广,什么宝贝到了姑娘眼里也不值什么,哪像那些小户人家不开眼的,拿个棒锤就当针使呢。”说着自己嘲笑了一回,又叫伙计取前儿给沈姑娘做的衣裳来。
  沈菀便说要到后厢去试穿,自己拎了包裹进去。娘姨要跟着,倚红拦住了说想吃顺风茶楼的酸梅汤,叫娘姨去买。那茶楼与裁缝铺隔着足有两条街,娘姨自然不愿意,裁缝张道:“不值什么,我叫伙计买去就是。”
  倚红道:“你的伙计不知道,还是她们最清楚我口味。”多赏了娘姨几个钱,催着她去了,自己掇了个湘妃竹的凉凳儿,就坐在内室门帘儿前面,只管跟裁缝张问东问西,论一回罗布庄的料子,又说一通绣坊的针线,云里雾里,直说到娘姨买了酸梅汤回来,沈菀的衣裳却还没有换好。
  娘姨道:“沈姑娘不要也喝一碗?”倚红只怕沈菀走不远,故意道:“这丫头就是这样,换个衣裳比洗澡还慢。这样热的天,也不怕生痱子。”又东拉西扯说了好一会的话,估摸着沈菀总该叫到车了,这才装模作样地向帘里喊了几声,见没人应,故作不耐烦,命娘姨进去叫人。
  娘姨推门进去,只见一面落地镜子前堆着些衣料刀尺,并几个衣架子,哪里有半个人影?又见窗子大开,不禁惊惶起来,叫道:“沈姑娘不见了。”
  倚红笑道:“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她又不是个玩意儿,什么叫不见了?”挑帘子进来,故作一惊,“刚才明明在里面换衣裳的,还跟我说过话儿的,怎么说没就没了?莫不是有人打劫?定是有人知道我们来,预先藏在这里,把菀儿打昏了抢走的。”
  裁缝张也慌了,叫道:“我是老老实实做生意的人,姑娘们是我的老主顾,就是衣食父母,劫了你们却于我有何好处?况且我原不知道姑娘要来,断没有预先藏个人在这里等着打劫的道理。”
  倚红道:“那就是刚才下轿的时候,有人看见我们进来,就从后窗里进来把菀儿劫走了。我听说劫匪中向来有一种迷药,隔着窗子吹进一点来就能把人迷昏,一定是这样。”
  娘姨便哭起来,嚷着要报官,龟奴也说要跳窗去追,倚红生怕被他追上,拦着哭道:“你知道他们往边哪去了就乱追?况且凭你一个人,就追上了又能怎样?我这会儿怕得很,还不快送我回去,见了妈妈再商议着怎么是好?”又指着裁缝张道,“你可不许乱走,这件事到底是怎样,得官府里说了才做准。菀儿到底是在你的地方被人掳走的,说出去你也不干净。”口口声声,只咬定沈菀是被人掳走的,哭闹一回,方打轿子回去。
  当下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清音阁的一个红倌人青天白日的被人打裁缝铺子里使迷药劫走了,自然也有人疑心是姑娘约了相好的,自己跳窗私奔了的,众说纷纭,乱了好一阵子。
  原来沈菀一心往禅院守灵,然而得了上次在相府门前受挫的教训,知道不可硬闯。遂绞尽脑汁,想了一个方法,买通了常往清音阁送花来的孤老婆子劳妈妈,让她给自己充当一个月的娘,又命她出去偷偷买一具棺材,再雇一辆车子在城外等候。
  劳妈妈不解,拧头甩角地问:“好端端的买棺材做什么?多不吉利!”
  沈菀道:“你别问这些,只管照我吩咐去做。这里是一半定钱,事成之后我再给你另一半。记着棺材里多塞些砖石瓦块,就像里面有个人的样子就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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