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戒》第203/250页


学校早已经公榜,她和陈昊天都考上了市一中,陈昊天竟说不读高中到外地打工,她急得直跺脚。这时她才矇矇眬眬的意识到,她对陈昊天有着一股难以割舍的情意。

何丽到底没能说服陈昊天回心转意,她只好悄悄的回家拿了新的手巾牙膏牙刷,又拿了二十七元钱六角二分──那是她所有的零用钱和打碎了蓄积存钱的瓷猪拿到的钱──通通给了陈昊天,见陈昊天坚决不要,何丽却有道理,说陈昊天在糖厂踏石仔十几天,踏下的石仔有好几(立)方,她表姐会代他拿工钱,你就当先拿了踏石仔的工钱好了。

陈昊天被说服了才接过钱,何丽绽开了笑容,不过笑容很快就被愁容代替,情难自己的何丽那晚第一次冲动地拥吻了陈昊天。那是两个十六岁初中生的初吻,初吻在十六岁的初中生脑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没有羞答扭拧,没有歪心邪念,尽是真情的流露,又是难过的表述。

何丽是流着泪拥吻陈昊天的,陈昊天舐了何丽的泪水,也没尝出泪水有什么味道,不过他明了何丽对他的真情实意,他想,只要何丽不变心,他将来一定回来娶何丽做自己的妻子。

以后每年春节回来休假,陈昊天第一时间和何丽约会相见。何丽一年比一年长得漂亮,但何丽对他的情意没有变。何丽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进了一家公司当出纳,追求她的人还不少,听说早两年方清也想追她,只是何丽对陈昊天情深意坚,壁垒森严令旁人却步。陈昊天深为感动,他已经计划回家乡发展,那时便可朝夕相见,形双影对了,待瓜熟蒂落,那就操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让心上人风风光光的嫁进陈家。

阮桂洪、欧灿辉只在过年时候才能和陈昊天见着面,儿时的好朋友都变得有点陌生了。逼得好朋友小小年纪就离乡别井,他俩都认定是方树开搞的鬼,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家都住一条欧巷,应该有事就互相照应的,这个方树开,有事时不但不伸援助之手,还要凶神恶煞推波助澜──何况这事陈昊天和阮桂洪都是寃枉的。



事隔九年之后,陈昊天不动声色地回到了清源,不动声色地和供电局签订协议承包了电缆厂。这样一个小小工厂的体制转型,在清源根本就掀不起一点波澜。知道这事的欧灿辉和阮桂洪都遵照昊天的吩咐,也没有张扬出去。

陈昊天有这个胆识敢于承包电缆厂,归结于这九年跟着供电工程队揾食,走南闯北长了阅历见识。他自小就遭受岐視,憋了气长大了要出人头地为父母、为自己争一口气。

他到这个工程队的时候才十六岁,不是供电系统正式编制职工,又不懂技术,便成了队里的“万金油”,什么杂事都干。他人勤快醒目又听话,连队里的人支使他去买烟买酒,也乐呵呵的跑着去,从不会有难看的脸色和怨言,交带的事都办得很稳妥,很快就赢得工程队上上下下的欢心。

时间长了,身骨架结实了,陈昊天也像个工人一样,抬杆、拉线、上塔爬高爬低,他干活不吝惜气力,从不藏奸偷懒,学习又有悟性,很快就顶上一个技术工。梁队长后来通过关系,为陈昊天办了进网电工证,当了一名名副其实的电工。

梁队长很喜欢陈昊天工作勤恳,懂事听话,他是答应了陈昊天父亲照看昊天的,对他也就多了一份关心。他发现陈昊天似乎是两重性格:和大家在一起,陈昊天活泼好动,嘴巴很乖,待人接物很园滑周到,大家都把他看作醒目仔;静下来的时候,陈昊天能真正静下来,喜欢看书看报,从不参加打朴克、围聚聊天吹牛,不喜欢参与加菜喝酒。休息时和大家在一起,也是静静的坐在一边,听到议论工作、技术的时候就显得很专心认真。

梁队长又发现陈昊天喜欢收拾废品──这大慨是遗传吧,工程队住处干净、整洁,就和陈昊天喜欢收拾物品很有关系。先是废旧包装、玻璃塑料瓶子、报纸杂物,陈昊天分门别类放好,凑够一定数量就卖给收买佬;后来发展到打工程換下的废旧材料、用剩材料的主意。因为卖了这些东西收入是大家分的,当然其中最值钱的是铜线,陈昊天就提出由他收购,然后他利用休息时间送去废品收购站,这中间就有差价赚。

到后来,陈昊天发现把铜线剥离,铜归铜,塑料归塑料,卖的价钱翻了两番,赚得更多,于是就仔细用心剝离、分类。不过陈昊天很识做,知道独食难肥,赚到钱会买些时节水果、或劏鸡杀鸭请大家吃,大家也就没什么闲话,反倒赞赏昊天会赚外快又不吝啬。

陈昊天平日就留心搵钱的门路,见送货来的商家对梁队長阿谀奉承,连见了工程队的人也客客气气,知道内有乾坤。后来陈昊天的胆子大了起来,说动了梁队长让他当了队里的材料员,有时赶工程急需的一些辅料,像玻璃绝缘子、锣钉、锣母、地脚锣丝……由陈昊天采购提供,还兼了队里的后勤主管,一切所需生活用品、食堂采购都归陈昊天负责,赚的回扣、利润和梁队长对半分成。他嘴巴能说会道,市道上的价格也摸得娴熟于胸,往往能压低价钱。几年功夫,他和梁队长的荷包都悄悄地鼓涨了。

促成陈昊天转而搞电缆生产的,是梁队长去年初和他闲聊,偶然说起行业的情况触及灵机的。梁队长说,国内的经济越来越好,经过几年宏观调控,各行各业发展很快,外商的投资额越来越大,各县市的公路越搞越多,省内高速公路己经形成网络,路通财通,说明政府有远见有魄力,也证明政府不像过去那样穷了,能拿出钱大搞基础建设。我看以后电力这一块投入会更大,因为需求会越来越大──你看看居民的生活就知道了,不光用电饭煲、电风扇、洗衣机,現在连空调机也进入寻常百姓家了。

陈昊天想起这几年随工程队到处走,看到的和听到的和梁队长说的一样,南(海)番(禺)顺(德)、珠三角地区发展更快,浸浸然有赶上发达国家之势,自己家乡清源市和这些地方相比,虽然只有一、两百公里的距离,经济发展的距离却很大。他自然赞同梁队长的看法。经济发展离不开电,看报纸就知道,有专家早就提出,不能让供电成为新一轮经济发展的瓶颈──瓶颈这两个字真的很形像贴切。

梁队张又说,国家过去对农电欠帐太多,现在财力充许,一定会有大的动作。你留心看看报纸,中央三令五申,要减轻农民负担,那是做给农民看的,那是治标的办法。真正要解决农村问题,一是体制,二是国家投入。为什么农村现在一些地方贫富悬殊?凡是穷得厉害的地方,国家总会加大投入,別的不说,农电这一摊,国家就会先解决──毕竟农民占人口的大多数啊!翻翻中国历史就知道了,农民造反起来不得了,那是一定会改朝换代的。

陈昊天满怀钦佩地看着梁队长侃侃而谈,觉得很有教益。梁队长食盐多过自己食米,见多识广,头脑醒灵,虽然是个技术工人,脑子里还装着国家大事、经济形势,还有很多历史知识。跟着梁队長,连眼界也开阔了,学会动脑子,不光要看眼前,还要瞻前顾后,举一反三。

真正给陈昊天脑子里打下烙印的,是梁队长说了一句“丢那妈,我有钱也会去办间电缆厂。”陈昊天深以为然。用电离不开电线电缆,广东一年要耗掉多少?別的不知道,其中梁队长这一个工程队,一年就要用数百吨!广东有多少个工程队?广东每年有多少项供电工程?能占1%的份额,这辈子也够花了。所以当陈昊天偶然结识了搭便车的老乡成奎安,得知成奎安是清源市电缆厂的业务员,认真攀谈起来,从成奎安口里知道了市电缆厂的情况,心里就放不下了。

在工程队干了八、九年,陈昊天已经像熟悉自己的手掌一样,熟悉了各式用电线材,从成奎安口中,也了解了电线电缆生产的大致情况。那几天让他魂牵梦想的,竟是清源市里那家电缆厂,实在憋不住,他请了几天假回清源,先到电缆厂借口找成奎安,钻到厂里看了个大概,然后约上成奎安到外面吃了一顿饭。成奎安很健谈,他从建厂开始就进厂,上上下下的情况都清楚。就这样两人交上了朋友。

一九九三年,清源市很多国企开始深化企业改革,供电局顺应潮流,要在一九九四年把电缆厂放出让能者承包。这个最新消息,成奎安及时给陈昊天报了讯。得知这一消息令陈昊天立即下了决心:杀回老家去,承包这间电缆厂!

大脑兴奋之后难题马上出现,这九年当中只积攒了不到5万元,是他每年回乡探亲时陆续带回家交给老母的,拿这点钱去搞一间年产值几百万元的工厂简直是天方夜谭。那几天是昊天最难熬最苦恼的时间,资金问题令他想白了头发,眼看着一个黄金机遇就会白白在眼前流走:清源也是个能人辈出的地方啊,谁知道哪一个先下手为强?

恰在这时,这一年的第一号台风已经在粤东海岸登陆,地处南粤中部的清源市,也受到台风肆虐,老天爷像是撕开了一个口子,哗啦啦的泼漂大雨从早上起就下个不停。到了傍晚,雨势才稍稍减弱了一点,却又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雷声,那时远时近、时而尖厉时而沉闷的雷声教人心惊肉跳,家家都关门闭户,大街上也行人稀少,商铺生意冷清。

欧巷里陈满夫妇也为雷雨所惊悚,电视机是不敢开的了,因时间还早,老俩口便枯坐客厅里,闷闷地等着雷雨停歇。

共同生活了几十年,做妻子的早习惯了丈夫的沉默寡言,从吃过晚饭后,老俩口也没说过一句话,只是做妻子的到底没丈夫的耐性好,老是在屋里头转一转,见房屋几处接漏水的水桶、面盆快满了,赶快拿去厨房天井倒掉,又赶快拿回原处接漏。她虽然因为驼背佝偻着身体,却又手脚麻利。

耳听着雨声小了下来,老俩口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这时听得木门响动,不由得同时又一惊。那两扇木门是老式的,下面横闩关死了,外面的人就拔不动,而且上面那一道横闩也是拴上了的,除非用力撞断两个门闩,不然从外面是进不来的。这个时候有人拨动外面的门把,还是把屋里的人吓了一跳,陈满便喝问:谁呀?

我。声音很低沉,仿佛怕惊动别人而故意压低了嗓音,不过老俩口还是听出了是儿子的声音:昊天?

做母亲的很快就走过去把木门打开,动作利索得不像一个有残疾的人。她见儿子混身湿透了,就心疼地埋怨儿子,怎么湿成这样子,下这么大的雨你不会后避一避呀?

陈昊天一边转身关上门一边说,没关系,早习惯了。

母亲赶忙进房去找衣服给儿子,陈满留意到儿子把木门的两道横闩都拴上,而儿子这个时候回家也有点不寻常,于是就问,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陈昊天把一个小旅行包放下,回答父亲说,因为有台风不能开工,我干脆回来休息几天。

陈昊天在省电力一局工程处下面的工程队工作,天气预报有台风自然要停歇下来的。陈满见儿子大风大雨也赶回家来,心里感到高兴,只是他不习惯喜形于色,便默默地低下头继续吸他的竹筒水烟斗。

母亲待儿子换好衣服出来,又急急问,吃了饭没有?听儿子说吃过了,才坐在一旁仔细端详儿子。

陈昊天初中刚毕业就离家出走,一晃九年过去,一年当中除了春节回来住几天,其余时间都是见不着的,儿子是老母心头肉,见儿子回家来,她笑逐颜开,说,这次回来可以多住几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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