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九五七》第10/57页


7月29日:今天锄玉米,见到了向往已久的清水塘,心情喜欢,赋诗一首,题为《清水塘初观》:

美丽妩媚清水塘

朗日相照闪银光

但得甘露涤污尘

改造大道亦康庄

――谈到诗,在高中和大学时期写过一些,说不上多么喜爱(我更喜欢小说,读过不少中外名著),只是听人说诗是文学中的雅中之雅,于是就附庸风雅地写起了诗。自身陷囹圄,缪斯便被阻于高墙之外了,诗兴全无,不想到了广阔天地间,诗神又不招而至,见到清水塘即赋《清水塘初观》。其实我是毫无诗才的。懂诗不懂诗的人都不难看出,上面这诗整个是首狗屁诗,甚至比狗屁还臭。当然如此低劣并不能完全归咎于诗才的不足,而是一种出于需要的矫情。什么“但得甘露涤污尘”,什么“改造大道亦康庄”,说白了就是我深知自己是有罪的,灵魂是肮脏的,但愿用这清水塘里的一泓清水将灵魂冲刷干净,以在劳动改造的大道上奋勇前进。这“直抒胸臆”的劳改犯“心声”自是十分虚伪的,散发出让人恶心的狗屁味儿。可再设身处地想一想,当时不这么写又能怎么写呢?能写“清水塘清我亦清,枷锁在身心自明”吗?自然不能。纵观全诗,前两句对清水塘的描写尽管直白且无韵致,但还是真实的。塘址位于农场东南四五里处,约十几亩的水面,四周生长着葱绿茂密的芦苇,塘水十分清澈,叫清水塘是名副其实的。头一眼望见碧蓝泛着细纹的塘面我一下子想起朱自清那篇著名的《荷塘月色》,朱自清笔下的荷塘是很美的,美得有点甜腻,而我眼中的清水塘却绽着一种野性的生机勃勃的美。

8月5日:继续在清水塘畔锄玉米,日光明媚。在塘边吃午饭,我和高冲犯了错误,受到佟管教的批评教育。

――看来为诗为文模式化雷同化的毛病是难以避免的,看了上述记录一准会联想到早先曾记载的邹犯人犯错误佟管教进行教育帮助的事。其实在记录时我也力求避免语汇的重复,如“犯错误??薄?鞍镏?教育”等,但斟酌再三,也未找到更恰当的词语替代。

除开写作要求对选择词语有相当限制的原因外,而我们犯人所处的特定的环境以及人与人之间所构成的特定关系本身便是极端模式化的,犯人就是犯人,管教就是管教,监狱就是监狱,劳改农场就是劳改农场,事物的本质是不变的,别的自是万变不离其宗了。犯人的一举一动包括劳动、学习、报告思想、检举他人以及吃喝拉撒睡,样样都有条条框框限定着,不可越雷池一步。还有犯人与管教的关系与同类的关系也都是一成不变的。在这种特定的环境特定的人群中生活的形态几乎是凝固着的,只能是在重复中进行的。要对这种生活进行记录描写自然也难逃模式化的窠臼。所以我想作家对这类题材是应该退避三舍的,中国当代文学中描写犯人生活的作品中我真的没有发现上乘之作,包括那些曾当过犯人生活积累丰厚的作家写的书我也不敢恭维。

话题再回到我的大事记,因为从一开始目的性便十分狭隘与具体,因此行文的用词用语便不计忌讳而随心所欲了。如我说的那日“日光明媚”,明媚是不错的,只是已明媚到几近将人烤焦的程度。那是无遮无拦的烤晒,“烤出油来了”一语定是对毒日烤晒有着切身体验的人制造出来的。烤晒下我真的觉得从头上脸上淌下来的不是汗水而是油,如挨近一根火柴准会燃烧起来。上述只是头部的遭际,头以下部位同样也不消停。地里玉米苗长至齐肩,叶秆茁壮,密不透风,热瘴弥漫,身体像置于蒸笼之中。正宗庄稼人干这活路大多只穿一条裤衩,更有人一丝不挂。我们劳改犯人没这个自由,一律整齐披挂,大汗如注,衣裳尽湿,像个落汤鸡。人们常常感叹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而那时我觉得半天时间都十分漫长,总也挨不到头。真是度日如年啊。午饭是在塘边吃的,大伙一边吃着窝头咸菜,一边拼命往肚里灌凉水,这般也难排暑气。有个犯人向在场的佟管教请示,问可不可以到塘里洗个澡。这话是大伙想出口而未敢出口的,目光齐刷刷看着佟管教,眼光里是不差样的祈求。佟管教想了想给了答复,说不可以下塘洗澡,只可以在塘边擦身。尽管不尽如人意,也算皇恩浩荡了。大伙三下五除二把剩饭吞进肚里,就拥到塘水边撩水擦起身来。

这就说到了高冲。他和我挨着,悄声对我说佟这人操蛋,叫咱们痛痛快快洗个澡还跑了人不成?塘底儿也没有地道通台湾和美国。我知道他的嘴碎,没敢回应。高冲是刑事犯,三十出头,捕前的职业是邮递员,因私撕信件被判刑五年。我来清水塘不久便发现:在这里刑事犯比我这样的政治犯受优待,而高冲的胆子比别的刑事犯更大些,常有意无意地违反点纪律。管教对他也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时高冲就表现得与众不同了,他把上身的囚衣脱了,蹲在塘边用双手往光身子上撩水擦洗,佟管教看了眼没吭声。我以为默许了,也把衣裳脱下来,不料却招来佟管教一声吼:不许脱衣!我赶紧从命把刚脱下的衣裳穿上。如果高冲是个识趣的主,在这种情势下应遵从管教的命令。可他不听,依然一下一下往身上撩水,满脸都是舒坦。他犯了经验主义,以为管教还会像平时那样放他一马。而众人是心明的,你个高冲不识趣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违拗管教的指令,这就牵扯到管教的威严问题,瞧有好果子吃。果然佟管教大怒,直脖吼道:高冲快披上你的皮,你他妈一次次老鼠舔猫鼻梁骨大了胆了你!佟管教这人文化程度不高,可嘴头子功夫不差,骂人也骂得生动。高冲见佟管教动真格的了,就立刻收敛了,乖乖地从地上捡起衣裳穿,嘴里却悄声骂句:操你个佟大鸭子的妈!佟管教吃饭的位置在塘边的一棵柳树下,离我俩站的地方约十几步光景,他看见高冲的嘴巴动,虽听不到声音,也料到绝不是一句好话。遂起身朝这边过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气势。高冲见状赶紧别转脸对我说老周你听准,我说的是佟管教这人不含糊――记住啊!不待我回应佟管教已来到跟前,两眼狠盯着高冲。高冲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立刻满脸赔笑,刚要开口说话却让佟管教指住,说快闭上你狗日的臭嘴!高冲就闭了臭嘴。佟管教把他放在一边,又转向我,依旧是满脸肃杀,他说你过来。他撂腿离塘而去。我跟在后面。这时我很恐慌,心怦怦直跳,思维快速运转,我来农场不久,没有应付这类事情的经验,更没有心理准备。只是想要倒霉了。紧张中倒也有所思考:是如实向佟管教报告?还是保护一下高冲?我清楚这选择对我干系重大。不待我思路清晰,佟管教已站定,回转头劈头便问:刚才高冲说的什么,你老实交待,嗯?!我不知所措。他又重复一遍:他说的什么?你如实交待!不知怎么,我竟然一点哏不打将高冲教我的话说了。佟管教听了满眼流着不信任,说就这话?我说是。他哼了声,丢下我朝高冲奔去。这时塘边的情势就像一座大舞台,佟管教、我、高冲在台上表演,其他犯人都是看演出的观众,眼巴巴盯着舞台看剧情怎样向下发展。后面的剧情是佟管教开始了对高冲的审讯,他说高冲你他妈给我听着,周文祥已如实做了交待,你想蒙混过关是办不到的,你说吧,你刚才嘴里喷的是啥粪?嗯?!这样的情节显然也是雷同化的,但与正规审讯员相比,佟管教的审讯一口一个脏字便见出了业余(正规审讯员一般是不骂人的)。高冲还是笑嘻嘻地看着佟管教,却闭口不言。我一时吓坏了,心想你教了我话却自己不说,我彻底惨了。佟管教继续追问,高冲这才开口说:我如实交待,我就说句佟管教这人不含糊嘛。我方松了口气。佟管教看看高冲又看看我,将信将疑的神色。毕竟背对背的对质对上了茬,再说佟管教也不会想到高冲会在那样短暂的一瞬和我串了供,也由不得不信了。但他须找个台阶下台,不然戏不好收场。他追问高冲:你说说不含糊是什么意思?不含糊是骂人对不对?!高冲说佟管教这么理解可就冤枉好人了。佟管教悻悻地说你狗日的高冲还是个好人?你是好人里挑出来的吧!说毕他竟被自己的话逗乐了,脸上绽出一丝笑。我和高冲都松了口气,这事就算完了。这件事算得上“大事”吗?说不清楚。却也记下了。

8月11日:家里来信了。家中一切都好。很高兴。

――这是我来到清水塘收到的头一封信。家里是收到我的信按新地址寄过来的。信写得很特别,不是由一个人代笔,家里会写字的人都在信上写了自己的话。读初中的时候我曾到小市上卖过家存书籍,有画册、诗本和尺牍,我见尺牍上许多范文书信的开头都有“见字如面”一语,当时并不究其意,现在看了信上形形色色的笔迹,确实有一种与一大家子人会面的感觉。字迹幻化成他们的脸,他们的体姿,在我面前闪来晃去。又好像每个人都给我读他们写在信中的话,那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他们知道信须经劳改当局拆阅后才交于本人,因此都不敢乱写,也差不多是一个模式。先报个平安,让我勿念,然后再说希望我好好改造,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如此众口一词,好像家人们也认定我是个确有其罪也确需改造的人。当然我会体谅他们的苦衷,就像我写作那首《清水塘初观》,他们不这么写又能怎么写呢?只是我特别重视大哥写给我的话,他到北京监狱探视,我委托他到K大打听一下冯俐的消息,我还将她舅舅的地址告诉了他,我想他会在信中将冯俐的现状告诉我,却没有。大哥在信中没有提及“小妹”(我和大哥为冯俐制定的暗号)的事。这让我十分失望。我只能以他没得到任何消息来理解了。

8月17日:锄玉米。因缺乏劳动经验引起中暑。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中暑。下午三点多钟,开始感到恶心想吐,后来又感到晕眩,再后来就人事不知了。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清水塘边,同组的李通达、曹先佩不住往我身上泼水,佟管教站在稍远处看着,神情挺古怪。我一时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觉得浑身舒坦极了,渴望李曹两人继续往身上泼水。你真得佩服佟管教眼力,可谓是光棍眼里打不进沙子,我一睁眼他就发现了。他朝李曹挥挥手说行了,你们干活去吧。李曹就撇下我去了。这一刹那我才明白刚才出了什么事。我从湿漉漉的地上爬起,看看佟管教,佟管教还是挺古怪地看着我。自那天发生与高冲“对质”的事,我就发现佟管教看我的眼神有了改变,就像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似的。我怀疑他对那天我和高冲的表现是不大相信的。只是抓不住把柄罢了。站起身后我说佟管教我去干活了。佟管教没吭声,我就离开塘边,寻找刚才倒下去的那条地垄。

这些天中暑的事情是不断发生的,中暑的原因是天太热与劳动强度太大。可我怎么记的是“因缺乏劳动经验引起了中暑”呢?难道劳动经验与中暑二者间有什么必然联系?是这么回事。

我所说缺乏劳动经验是暗指缺乏偷懒耍滑的经验。对我们劳改犯人来说,这种经验可是太重要了,至关重要。因为我们一天到晚牲口般地被驱使奴役,累死累活,没有人怜惜你,只要不累趴下就得干,劳动强度达到极限,当局压根儿不考虑我们能否承受得了。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呢?只有像国际歌上唱的那样“自己救自己”。犯人们摸索出一套磨洋工的本领,干花架子活,只要离了管教的眼就胡弄。就说锄玉米,看样子是弓着腰一锄一锄地锄,真实的情况是锄头只蹭着一层地皮,锄过去草还好好长着。还有比这更高级的偷懒手段。高冲就出类拔萃,他的办法是在干活的时候找郝管教谈心,说心里有疙瘩需郝管教帮他解开。郝管教在整个农场以善做犯人思想工作著称,名声很响。他对自己的要求是犯人有思想问题不过夜。所以高冲一报告有思想疙瘩他就立刻在地头上和他促膝谈心。但是高冲的疙瘩也太多了,今日解开了这一个,明日又生出了另一个,像割韭菜似的,一茬又一茬,没完没了。熟知高冲伎俩的人常这么逗他,说下次该让郝管教解决你的鸡巴疙瘩了是不是?这时高冲就嬉皮笑脸,说这问题郝管教可是爱莫能助的,要解决只有把我发配到“东宫”去(后来我才知道“东宫”是帽儿山劳教大队女犯中队的别称)。可以说磨洋工的方式方法是五花八门的,管教们对此十分痛恨,一经发现就狠狠处理。对比之下,我们新到的右派犯人还是老老实实干活的,不敢造次。一是文化人的胆子本来便小,更重要的是想好好表现,以此证明即使被打成阶级敌人还仍和党一条心,这种证明可以为以后的平反做铺垫。由此看来,我中暑的原因就不单单是“缺乏劳动经验”的问题了……

8月19日:晚饭后分到二斤梨,一角钱一斤。吃了一个,味道极佳。其余留着慢慢享用。

――可以说“大事记”矛盾百出。既然是分到的梨,怎么又花了钱呢?自然这也没有深究的必要,所以记了分梨是因为触景生情想到了冯俐。在K大三年级的时候,冯俐从舅舅家带回一些水果,其中有一只梨,个头很大。我问冯俐是什么梨,冯俐说是凤梨。她让我吃。我说分了吃。冯俐说梨是不能分吃的。分梨即分离这一民间禁忌我是知道的,但我并不在意。我用手拍拍冯俐的面颊说我要独吞这个冯俐(凤梨),分食这只凤梨。冯俐笑,说现在你只有资格独吞这只凤梨。我仍坚持两人分了梨吃。冯俐说难道你希望和我分离吗?我说我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唯心学说,分离与否只取决于我们俩,不取决于别的。在我的坚持下梨分着吃了。我写的“口味极佳”很不真实,不是说梨的品质差,而是吃梨的时候我品尝到的内心的苦涩。现在不是真的和冯俐分离了吗?我不由得想莫非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种无形力量在左右着人的命运么?“分离不分离只取决于我们”,这看似正确无误的话在现实中并非如此。

8月20日: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引用这句俗语是为了记住与将军在清水塘农场的第二次见面。头一次是来农场的第二天。全场突击收麦。那天我的任务是往马车上搬送麦捆。在三中队的将军也干同样的活。我把麦捆扔到车上后正要往回走,这时看见扛着麦捆从另一块地里走过来的将军,他也看见了我。要想搭话只有我站在原处等他过来。但这是不成的,就返身走开,没接上话。从此我格外注意三中队的活动,希望能再次见到他。将军比我早一个月转北监,判的也早,不知道刑期是多少。看见他我有种喜出望外的感觉,他是我在这里逢上的头一个熟人。况且在草庙子看守所期间我们相处得很好。自崔老离去后,将军也给了我不少照应和安慰。我对他怀有感激之情。另外我还想从他那里打听一下其他狱友的情况。再次见到将军就是记下“将军不下马”的这天,我和他作为各中队的公差去场部领东西,碰面在仓库门口。当时领东西的人很多,吵吵嚷嚷,争先恐后,这正给了我和将军说话的机会。我首先问他判了几年,他说十八年。他又问我,我相告了。也许他猜到我的心里,不待我再问就把他所知道的其他狱友的情况向我一一禀告,谁谁判了多少,谁谁在哪里服刑,他最后才说到崔老,言简意赅:崔老他作古了。我没表示惊讶,崔老的这一结局是在意料之中的,崔老自己就说过不是回家过年就是到阎王爷那里过年的话。家没回成,自然只有阎王爷那里可去。将军的消息只是对一种已预知结果的事实做了印证罢了。但听到崔老的死讯我是很悲伤的,心有疼的感觉。我和将军还说了其他一些话,多遗忘了。只记得最后他对我笑了一下(将军的笑很有特点,眼和嘴都合拢成向上弯曲的缝),说句:忘了所有的一切吧,大学生,把脑袋空出来会少些痛苦的。我没回应,只是想难道我们还有忘记的权利吗?如果有我还用得着如此挖空心思写这劳什子“大事记”吗?

8月21日:晚饭后郝管教找我说话,告诫我要克服知识分子的骄娇二气。我认为这样针对性极强的教导对我非常及时。

――首先我得承认受郝管教的教育是件很轻松的事。他待人很温和,不像其他管教干部那样时时事事表现出职业的严酷。前面说过他似乎有一种为犯人解决思想问题的癖好,表现出来的善意与执著就像一个狱中牧师。他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让你受教育,使你成为一个优秀犯人。只是因为他施教于人的愿望过于强烈,从而使他的做法显露出与他的管教身份不太相称的天真气。比如说他识破不了高冲对他明显的利用,以使高冲那并不高明的伎俩屡屡得逞。总而言之,郝管教属于管教干部中很特殊的一种。他强悍的躯体内包藏着一颗温柔的心。他和我说话是与新到犯人的例行谈话,要点是希望我克服知识分子的骄娇二气。我的理解是未见得他已经认为我有了骄娇二气,而是针对知识分子的通病给我打一支预防针,算是防患于未然吧。亦可见郝管教的良苦用心了。

8月23日:今天锄玉米,高冲不慎落水,众人一齐救援,受到郝管教的表扬。

――这一则记事使我想到俗语“马熊有人骑,人善有人欺”。只因佟管教不在,中午收工时大伙一齐向郝管教要求到清水塘边吃饭,因干活的地方离清水塘足有一里路远,一来一回要许多时间,郝管教看看大伙热得不成样子,答应了。于是大伙兴高采烈地“移师”清水塘。

一边吃饭一边往身上撩水解暑。有人觉得这样还不过瘾,又得寸进尺向郝管教提出下塘洗澡的要求。但未被郝管教采纳。这就说到了落水的高冲。自从上次“对质”事件之后,高冲对我一直很友善,说谁要欺负我就对他说,他会帮我把事情摆平。我知道他能,同室的十几个人包括班长在内都有些怵他。开始我不想仰仗他的势力,我想我与人为善别人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不久我便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有人见我当了犯人还文质彬彬的很看不上眼,就挤对。我的眼镜动不动就找不到了,谁帮你“找”到了就向你索取报酬,见什么要什么,不给就骂骂咧咧。不仅如此,我的东西还常常不翼而飞,这些我都忍了。

只有一件事我实在无法忍受,我的右邻铺是个五十多岁的刑事犯,就是前面提到的我中暑后奉命往我身上撩水的曹先佩。曹是廊坊一所中学的会计,因奸淫幼女罪入狱。他的案子我听高冲说了,着实蹊跷:有一天早晨曹去上班,不料没去学校,倒走进派出所里。人家问他来干什么,他说来交待自己的罪行。问有什么罪行。他说他犯了奸淫幼女罪。问奸淫的是哪个幼女。他说是院里邻居家的女孩。做了笔录后就把他拘留了。派出所又去到女孩家取证。结果无论是那女孩还是那女孩的父母都矢口否认有这回事,那女孩还说曹爷爷是个好爷爷。对此派出所的人认为是当事人“家丑不外扬”才予以否认的。既然曹本人都承认了,哪还会有假?就把这案子报了公安局,直至后来判了罪。这事看起来荒唐,可实实在在就是这么进了劳改农场。犯人间不知避讳,有人问他到底和那女孩有没有奸淫,他一会说有,一会又说没有。弄得大伙也不辨真伪。

我无法忍受的事是夜间睡觉时常常受到他的侵扰。一开始是向我这边拼命地挤,再后来就把手伸进被窝里乱摸,好好的觉就叫他搅醒了。上学时我就有失眠的毛病,入狱后又加剧,到了清水塘由于劳动的缘故竟好了,一觉睡到钢轨敲响。不想被这强奸犯一搅闹又开始失眠了。我也试图反抗他,把他的手推到外面,可没过多会儿他又伸进来。我恨得要死,又无计可施。于是就对高冲说了,高冲听了说这狗日的砍椽子嫌砍自己的还不过瘾,就砍你的。我不解,问啥叫砍椽子。高冲笑笑说被窝里玩鸟自己找乐呗。我这才明白砍椽子是指手淫。经高冲这么一说我倒真的联想到一些情况。夜里我常常觉得身子那边一动一动地不停歇,就像人在发摆子似的,原是干那桩事。高冲说我和那厮过过话,治他是小菜一碟。我没见高冲什么时候过了话,更不知道过的什么话,但后来我得到了安宁。当然“那厮”还不断地发摆子,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再说到在清水塘边吃饭的事,大伙吃完了饭就下到塘边擦澡清凉,高冲走到我身边,悄声问一句老周你会游泳吗?我说会。我又问他会不会游,不待回答他的身子突然打个趔趄一头扎进塘中,正是深水处,扎进去就不见了影。一时大伙都怔了,不知所措。过了会儿高冲从水里冒出头来,边挣扎边高呼救命。“救他!”脑子里闪出这个念头我便跳进塘里,急速向高冲游去。这时塘边上其他犯人也一齐扑进水里,场面惊险而热烈。终是化险为夷。高冲被大伙抬到岸上的树阴下,睁了下眼,接着便呼呼睡过去了。这期间郝管教虽未下水,却担当了抢救的指挥组织者。见人没事,才松了口气。见许多人还赖在水里不上岸,他没吭声,算默许了。夏日沐浴那可是大伙渴望已久的享受啊。我觉得一辈子都没这样舒服过。傍晚收工的时候郝管教对大家的舍己救人精神进行了集体表扬,并感叹说可见他对大家的政治思想工作没有白做。这晚睡觉前我关切地问高冲身体恢复得怎样,肺部和气管有没有感觉。高冲朝我诡秘地一笑,低声说,我向你露个底吧,我读书的时候参加游泳比赛得了全校第一名哩。他的话开初叫我一怔,很快脑子便转过了弯,原来今天的落水是他演的一场戏。这家伙可真够各色的,又听他嘴里唧咕道:任何鸡巴规章对我高冲都是无用的。见我不吱声他又说今天让你洗个痛快澡,不领我的情吗?我说领情大伙也领情。我说的是真心话,不单单指他让大伙集体洗了一个痛快澡,而是说劳改队里需要高冲这种活宝,否则人不累死也会活活闷死的。

8月30日:临时调到建筑队。心情很愉快,决心干好。

――场部要另建一座水塔,解决水供应不足的问题。从附近的帽儿山劳教农场调来一个建筑队施工。我和另外几个从各大队抽来的人当小工。来建筑队后我一眼认出在K大同宿舍的李德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这场合见到李德志自然什么都清楚了。李德志深度近视,没认出我。后来就开始干活了。先挖地基。挖完地基开始砌墙。我发现李德志属技术员之类的角色,拿把尺子这儿量量那儿量量,对砌墙的人指手画脚。当时我挺奇怪,心想这数学系学生啥时学会了这手艺?直到吃午饭时我才走过去和他说话。他认出我后显出很激动的样子,问这问那。他问完了我又反过来问他。他说他三月份来到劳教农场,同一批有K大和其他院校的二百多名被判劳教的右派师生。后来又从天津、廊坊等地陆续来了不少人。他说劳教大队差不多是右派分子的天下。我问他劳教几年。他说没有期限,所有判劳教的人都没期限,上面的说法是谁改造好了就给谁解教。我说这就没准儿了,改造好了的标准是什么?他说没标准,全看管教干部对你怎么看。正因为这样,大伙为了早早解教不遗余力在管教面前表现自己,咱们K大历史系的那个唐明生有一次就累休克了。我说唐明生这名字没印象。他说怎么会没印象?他针对《人民日报》的《这是为什么》、《工人说话了》两篇社论贴出的那副对联可以说轰动整个K大。经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副对联贴在民主墙上,一联是:这是为什么――恼羞成怒;另一联是:工人说话了――祭起法宝。这副对联确是一针见血指出事物的本质,也显示出作者思想的敏锐以及行为的果敢。只是俱往矣,成了劳教分子的唐明生为改造自己竟然把自己累休克,想想真叫人无话可说。

9月2日:继续建造水塔。李技术员的成才之路对我很有启发。

――参加建造水塔对我真是好事一桩。能逃避难捱的田间劳作,还能继续和舍友李德志叙谈。李德志居然也会砌墙,瓦工活干得比任何人都漂亮,我给他打下手,这样就有了谈话的机会。说到改造对人的改变,其实不仅仅体现在唐明生身上,几乎每一个被改造的人都在不断的改变中,包括李德志,也包括我自己。李德志说他刚来劳教队时什么都不懂,不会干活,不会表现,不会看管教眼色行事。因此不断挨整,被分配干最重的活。后来他发现长久不动脑筋连记忆力都减退了,他意识到必须改变。他从重新下棋开始,没有棋盘和棋子,就找人下盲棋。那时农场正在开山取石,他和那位棋友抬一副筐,两人一边抬石头一边用嘴下棋。记忆力竟渐渐恢复。这就给他一种启示:要开动脑筋,要用超常的智力来弥补体力的不足。

修渠过程中他发现瓦工活要轻松得多,就留心瓦工的一招一式。可谓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然后再用手实践。没听说有像他这么学艺的,可他就这么学,学会了,学得地道,可谓无师自通。居然有人说他泥水匠出身,建筑队把他要了去。不久他又发现技术员动口不动手更消停,就暗暗向技术员学习技艺,毕竟是数学系学生,建屋挖渠这等简单工程的测量计算对他来说是雕虫小技。就这么又跃升为队里的技术员。一个头脑开了窍的人是很可怕的,再加上几分聪明,就更不得了。李德志的“成长史”使我受到了启发,我觉得自己也应该行动起来,这才有了前面“李技术员的成才之路对我很有启发”那句话。

9月5日:今日水塔竣工。发生一桩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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