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九五七》第50/57页


第四部 我乐岭人物志



俞峰华――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十六日这个日子对于俞峰华来说是极不平凡的,可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他刑满释放了。在正式办理留场就业前他又获得了半个月的探亲假。我所以能记得这个日子是缘于他那张洋溢着喜色的脸给我心灵以很大的冲击,我想无论生活怎样不如意总还是要有一个目标一个信念好,这目标和信念能支撑着你活下去。俞峰华的目标信念便是与他的未婚妻团圆,结秦晋之好。他早早就开始筹备带给未婚妻的礼物,农场的地堰子上长着不少酸枣棵,上面结着被日光晒成紫红色的酸枣,每到休息的时候俞峰华就钻进去采摘,手时常被荆棘扎出了血,可他全不在意,乐此不疲地采摘。面对别人的讥笑他磊磊落落地说:小敏子爱吃这个嘛。到他启程探亲之前,就已经采摘了满满一小口袋酸枣,足有四五斤重。有人开玩笑,说你不怕这些东西把你的小敏子的牙酸掉,变成一个没牙的老太婆吗?他不打垠地回说她就是变成老太婆我也照样娶她。什么叫忠贞不渝的爱情?我从俞峰华身上看到了。由此对他曾经对我的“出卖”行为原谅了。如果说我确实受到过伤害,那么这份伤害就算是我对他对美好追求的一种“资助”吧。我真是这么想。即使这样,俞峰华临走还是紧紧握住我的手,颤着声音说:老周,你,你骂我一声王八蛋吧,我……我赶紧打断他说:老俞快住嘴,你不是王八蛋,不是。真正的王八蛋才不会让别人喊他王八蛋呢。快走吧,小敏子在等着你哩。我看见他的眼里汪着一窝泪水。

李戍孟――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祸事终还是降在了李戍孟的头上。缘由还是他写的那本书。自“拔白旗”以来,积极分子们把他们所知道自己同类的问题般般样样都做了检举,不肯漏下一样。李戍孟的问题自然也漏不过去。头一次搜查是我住院期间,搜出了那幅《日食》画,许管教找我谈过话,组里也开过我的批判会,但没搜出李戍孟的书。不久又针对性地搜了第二次,仍未搜出来。管教就觉得这里头有问题,有问题自然就不能放过去,佟队长找李戍孟谈过话,他亲自出马是因为他在清水塘时见过这本书,觉得由他这“知情人”追查会有威慑力。事后李戍孟将这次谈话情况通报了我,说他承认他写了一些自己的事,但到我乐岭后他就把这些东西都烧毁了。这么说尽管对我做了解脱,可管教未必会相信。

这些日子用积极分子张克楠的话说是运动开展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气氛有些像过年。笼统说这话也不假,只是过年的情景是大不一样的,有的吃肉喝酒放鞭炮,有的被剥皮拔毛下油锅,这遭被抬上案板的是李戍孟,目的就是让他供出那本书的下落。

打头阵的差不多总是李左德,名字都“左”了,名正言顺左也就落实在行动上。他一开口就杀气腾腾的,说前几次批判会都开得不成功,效果不明显,今天要改变,要是再开不好我就把李左德再改回到李祖德。奶奶的,不信在共产党的天下能让他妈的邪气占上风。说罢朝李戍孟大吼一声:站起来!

站起来!以往的批判会是开到一定程度才罚当事人的站,今天反模式,一开始就站,这变化有点一叶而知秋,让人在心里发怵。而我呢,我自知是这次批判会的半拉当事人,会开成什么样子会直接涉及我。见李左德这副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的架势心里也不由直打鼓。李戍孟能挺得住吗?挺不住我得和他一块惨。

李戍孟下了铺,站在两排长铺形成的过道里,眼镜片太厚,看不见啥眼神,但见两腿在抖。

李左德见李戍孟乖乖服从了他,脸上现出颇得意的神气,眼光不怀好意地朝平常与他不对路的“反改造”们睃睃,然后转向李戍孟,说:李戍孟我明确告诉你,队长已经对这次批判会做了布置,有目标有任务有要求,一句话我们组的“拔白旗”要从你李戍孟身上打出个缺口来。你不要抱任何幻想,甭想蒙混过关,识时务者为俊杰,对自己的问题要竹筒倒豆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李戍孟你听明白了吗?

李戍孟看了李左德一眼,没吭声。

李左德开门见山:李戍孟你交待,你把你的反动小说藏到哪儿了?

李戍孟:那不是反动小说。

李左德:是不是反动小说先不研究,你先交待藏在哪儿去了?

李戍孟:我把它烧了。

李左德:什么时候烧的?

李戍孟:来我乐岭不久。

李左德:白天还是晚上?

李戍孟:晚上。

李左德:熄灯前还是熄灯后?

李戍孟:熄灯后。

李左德:记准了吗?

李戍孟:记准了。

李左德:记准了就好,就怕你记不准哩。

李左德眼里闪着狡黠而兴奋的光,继续发问:既然熄灯后去厕所烧的,那么是谁和你一块去的?李戍孟张张嘴没放出音来,这一刹几乎所有人眼里都现出异常神色,因为都清楚李戍孟已掉进李左德设计的陷阱里。我比别人更紧张,心里埋怨李戍孟不该说错了话。夜里上厕所必须是两个人,这个他怎能忘记呢?

狐狸再狡猾斗不过好猎手哩。吴复生以这句著名的奉承话为开头从李左德那里接过了接力棒,追问道:李戍孟你说呀,是哪一个和你一起去厕所?

李戍孟显然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不妙,有些慌乱,怯懦回答:我,我忘了……吴复生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说:你忘了,这样轻描淡写可不成,反革命分子杀了人,杀了谁?一句我忘了就没事了?

一阵哄笑,笑是从邻组传来,马厩里百十号犯人分成十几个学习组,一般情况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开各的会。只有某组出现奇观怪语时才引起别组的反应。见自己的话引起了邻组的注意,吴复生更加来劲儿了,说:就算你忘了,可看见你烧反动书的人不会忘,现在我向大家问一句,有谁见李戍孟在厕所里烧反动书?看见的举举手。

没有人举手,不举手究竟意味着没看见,还是不屑于回答吴复生?不明确。可吴复生有他自己的见解,说没人举手就证明李戍孟在扯谎。你压根儿就没烧,也不可能烧,辛辛苦苦弄出的反革命成果能说废就废了?这样当初又何必写?

李戍孟没吱声,我觉得必须解脱李戍孟,让老积们再这么追下去没准会坏事。我问李戍孟:老李你烧书那天是不是过清明节?

李戍孟似有所悟地看看我,说:好像是。

我继续说:那天我拉肚子。黑下不住地跑茅房,我闻见厕所里有烟味儿,原来是你在里头烧了纸。

解若愚说:有天黑下我也闻见厕所里有烟味儿。

高云纯说:嗯,我也闻见有烟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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