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九五七》第56/57页


=网=“周文祥你说话要注意影响啊!”我的话被人打断,是站在冯俐身后的女警员,我又下意识地朝台上看看,那两个年轻女性正目光霍霍地盯着我。我说了什么犯忌的话了吗?我不由怔住了,这一打断使我原先想一泻而尽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再也吐不出来了。为避免超时,我赶紧将带给冯俐的食品推到她的面前。冯俐显出挺高兴的样子,伸手从袋中拿出一包点心,拆开。她拿起一块蛋糕递给我,说吃吧。我摇摇头。她说你送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我请你吃,不吃就是驳我的面子了。看她认真的样子,我只得接过来,咬了一口却又难以下咽。冯俐见状转过身以命令的口气对女警员说,给我们拿杯水来!我十分惊讶,她竟然以这种态度对待狱方人员。而同样让我惊讶的是那位女警员居然听从于她,出去了,不一会端来两杯水,放在我和冯俐面前。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和冯俐在接见的时间里吃起了蛋糕。“最后的晚餐”这个不祥的字眼也在这时飞过我的脑际,令我脊背发冷。

冯俐的情绪倒很开朗,边吃边向我询问一些事情,她问K大的情况。我说不太了解。我真的不太了解,但我还是冒“犯忌”的危险将我知道的点滴告诉她。我说校长还是原先那个姓张的,袁书记判了,曾和我在我乐岭农场住同一监舍,又走了。她问S大田野现在怎样。我说也判了,大概是二十年。她又问K大一些老师同学的情况,如程冠生、吴启都、高云纯、姜池、李德志等,我都将我知道的对她做了介绍。最后她又提到了苏英,待我将苏英的情况说了后她又说苏英这人挺好的,各方面比她强多了。尽管她说得很平淡,可我觉出里面暗含着另外一层意思。我赶紧向她解释,说苏英以未婚妻的名义探视我只是为了能见上我,没有别的意思。冯俐听到这笑了起来,说周文祥你别误会呀,她能去探望你说明她是个很有情义的人。我说那时我天天都盼望你能去清水塘探视我,曾托吴启都老师的爱人齐韵琴给带过信。她说收到了,也向管教提过探视要求,被拒绝了。后来就从帽儿山转走了。这时我突然想起什么,我问她在帽儿山农场期间唱没唱那首《西波涅》的歌。她问怎么了。我说我经常听到她的歌声从帽儿山那边传来。她摇了摇头,说她没唱,又说你要想听我现在给你唱吧。不待我回答,她就轻轻地哼唱起来:西波涅你像朝霞一样美丽呀西波涅,小夜莺在那月夜歌唱你呀西波涅……冯俐这近乎不可理喻的举动再次让我惊骇不已,我不由抬头看看站在冯俐身后的女警员,她们竟然无动于衷。冯俐继续唱下去:你的嘴唇,甜甜蜜蜜像一朵玫瑰花引蜜蜂来采摘,西波涅我的幸福就是你呀……唱到这里冯俐突然哭泣起来,泪水从面颊上哗哗流下来。她不擦掉,任其流淌。我的心像刀绞般地疼痛。过会她停止了哭泣,定定地看着我说,周文祥你这次来看我我很高兴,也很满足。可我要对你说,我不可能活着出去了,他们已不止一次对我说要枪毙我,这不是吓唬我,他们对我已经失去了耐心。为了救我的命我妈要求狱方为我做精神鉴定,被我拒绝了。我的命运已不可逆转。我不由得想,是她的神经真的出了问题,还是多年的监禁生活使她的意识中具有了宿命的成分,才导致她说出这番“疯”话来?而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是难以改变的,尽管我差不多明白再对她说什么已属多余,可我仍不甘心,还想在这最后一刻将她从悬崖绝壁上唤回。我说小冯看在咱们昔日的情分上,你不能让我失望而归呀,没有你我无法生活,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中国是大家的,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一个人改变不了什么,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呀。我知道我这么说同样有所犯忌,可我顾不了许多,此刻我只对冯俐个人负责。我希望用真情将冯俐打动,将她救出死亡之地。

冯俐一直低头不语,后抬起泪眼朝我一笑,说周文祥我请你帮助做一件事好吗?我点点头。她说这些年来我断断续续写了不少文字,有的是记叙经历过的一些事,有的是一些感想,还有一些诗作。但随写随被他们没收。我提出抗议,让他们归还我,他们不予理睬,都知道那句“思想是气体,语言是液体,文字是固体”的话,如果没有文字留下来,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会像水那般地消失无踪了。相应的历史也就会成为一片空白,变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觉得我们身在其中的人有责任记下所发生的一切。因此听说你要来看望我就赶紧写了一份文字材料,我把它交给你带出去,希望有一天中国的政局发生了变化时你能帮我出版。

冯俐说这话时整个屋子鸦雀无声。我不知该做何回答,似乎她也不谋求我的回答。她从怀里掏出一沓纸片,不等向我递来,便已被女警员伸出的手取走。女警员一张一张翻看着纸片,一直翻到最后一页,皱起了眉头,那神情分明透着疑惑。之后又一张一张看了纸片的反面,眉头依然紧锁。后思忖一下,便把纸片还给了冯俐。冯俐又递给了我。我一眼便发现纸片上没有字迹,是一张白页。我翻过去看第二张,同样也是无字的纸。我大惑不解,以很快的速度将纸片一张张翻过,直至翻到最后一页,也未见上面有一个字。我抬起头来,用惊疑的目光看着冯俐。冯俐神色平和,没一丝恶作剧的模样。我说小冯……她朝我摇摇头,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听我说,我不是有意节省笔墨,而是以我目前的状况也只能写这么多了,请你原谅。我不吭声,此刻我的心已经豁然敞亮,也无须多说什么了。我朝冯俐点点头,煞有介事地将手里的纸片装进衣袋里。冯俐眼里透出笑意,说谢谢你了周文祥,为表达感谢之情,我送你一件小礼物,留做纪念。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在桌上抖落开来,是一些用塑料糖纸编织出来的工艺品。有小动物、鸡狗牛马之类;有交通工具如汽车、马车、帆船等,五颜六色,十分精致。她先是翻弄着自我欣赏一番,那神情就像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就在这一刻,我感到这个坐在我对面的女囚是真实的冯俐了,这又使我十分地悲伤,心在痛楚。只听冯俐说周文祥要不送你这条帆船吧,驾驶它乘风破浪。说着把那只帆船递给我。

这时我突然想起什么,一边收起她的帆船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拔出一枝钢笔。我说小冯我把这枝永生牌钢笔送给你。话刚出口钢笔便到了女警员手中,她将钢笔卸开进行检查。我带来的东西在接见前已做过检查,连那罐铁盒奶粉也撬开用铁钎子一阵乱戳,自然对这枝临时相送的钢笔也不会放过。检查的动作倒也麻利,检查完毕后钢笔又回到我手里,我又递给了冯俐。冯俐挺高兴地看着钢笔,后眼光停留在笔杆上的一行刻字上。这行字是我来晋城的路上被一个做刻字生意的人缠磨上,说什么也要在上面留下“革命的纪念”,拗不过就让他刻了。他刻的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两句诗,讨走了我一块钱。冯俐看了一会却把钢笔归还给我,说她不要。正这当儿段监狱长从门外走进来,他脸色很不好看,大声地说时间到了,停止接见。我不由一怔,心想刚刚开始接见怎么就到时间了呢?我赶紧对冯俐说小冯我明天再来看你。这也是事先与段监狱长约定好了的。不料段监狱长却说,今天的接见效果不好,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明天的接见取消。我的头像被人敲了一棒,嗡嗡作响,我晓悟到整个接见过程段监狱长都在外面监听。我连忙向他央求,说我大老远跑来不易,希望能再接见一次,我会继续做冯俐的工作。段监狱长并不理睬我的话,向女警员发出将冯俐带回监舍的指令。冯俐站起身,却不动,她朝段监狱长说请周文祥先走,我送他。段监狱长说不行。冯俐将声音抬高,说周文祥是我的客人,请客人先走是起码的礼节,他不走我也不走。终是段监狱长让步了,气哼哼地冲我说,周文祥你赶紧走吧,走吧。我朝门外走去,在门口我转身看了眼冯俐,纸人样的冯俐正朝我笑着,对我招了招手。这是冯俐留在我头脑中的最后形象。

我的脑袋懵懵懂懂,不知怎么走出了监狱大门。刚走到马路上,我便抱住一棵树大哭起来,那是号啕大哭,是那种看到世界末日万念俱灰痛不欲生的哭。马路上许多行人被我的哭惊动,停下脚步观望,而我全然不去顾及,依旧痛哭不止。我一生中从未有过这般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哭啊!

28611——

真的不敢想象,我第二次入狱所得代号竟与头一次入狱的代号完全相同,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十万分之一的概率啊。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会是巧合,我倾向于是人为。比方这丰城监狱里的某一个看守(或警卫)当年曾在草庙子胡同看守所供过职,他知道我的代号,见我九年后“二进宫”就把他所知的原代号奉送给了我。这样做也符合人惯常的恶作剧心理。有了这想法便努力想得到印证,我瞪大眼睛留神眼光所及的每一个人,辨认是不是当年草庙子看守所的人。

代号相同,然而其他却已是时过境迁大不一样的,比方说入狱原因,头一次是现行反革命罪,这第二次是顽固不化的劳改犯罪;第一次是被北京市公安局抓获,这第二次被革命小将抓获;头一次关在北京,第二次关在离我乐岭不远的一座小城镇。当然最大的不同还在心理上,头一次被人喊一声28611那情状就像是一个惊弓之鸟,现在再听喊就无动于衷了。就是说我已由一个雏儿变成一个老油子,变成了一只不怕开水烫的猪。

第二次被捕其实无须用大篇幅论叙,也用不着进行一番渲染,因为这是“文革”初期许许多多人都曾有过的经历。不同处是别人是从社会抓到监狱里,而我是从劳改农场再进监狱。我得承认这次被抓与“组织”上无关,完全属革命小将的革命行动。这当中倒真的有了点巧合,丰城红总司的小将到“牛鬼蛇神”成堆的我乐岭农场来造反,农场当局将牢城大门关得严严的,并且在哨楼居高临下地向小将宣传无产阶级司令部不许冲击专政机关的政策。小将就“班师”了,这时在野外逢上刚在小西地埋完死人回营的我和李德志(留场就业后我仍然担当着掩埋死人的重任),一点不差地“撞在枪口上了”。我们就被当着“战利品”抓获回了丰城。这一天是我刑满留场就业的三个多月后。

有言曰:曾经沧海难为水。九年后再进监狱就完全是一种平常心了,一切都不再新鲜,或者说一切都大同小异,审讯、放风、吃饭、睡觉、管教的叱责、关小号、犯人之间的角斗,都是曾经历过的那么一档子事,留不进记忆里。惟一还能记起的是监舍里人满为患,各色人等及流动性很大,李德志开始和我关在一个监舍,几天后就转别的监舍了,只有在放风的时候才能见到。

特别要提到的是放风时见到了袁光,这位前K大党委书记自离开我乐岭后便不知他的下落。断然没有想到会在这丰城监狱里重逢。我们远远地点一下头,算是招呼也算是致意。不过这次看见他心中的歉疚已不复存在,起码不像从前那么强烈,因为在他离开我乐岭后李德志给我讲了他和K大张校长之间颇为微妙的关系,于是我就明白了他被打成右派与我并没有多少关系。即使他不对着大字报鼓掌,右派帽子也会戴在他的头上,说他为大字报喝彩,只是一个借口,倒霉是迟早的事。李德志说袁的岳父是一个很得蒋介石赏识的高级幕僚,在领导一次反蒋学生运动中张遭逮捕,是袁通过岳父的关系将他保释出来,也算是救了张的一命。有关抓人放人的过节张一直向组织隐瞒着,至于他在国民党监狱里的表现,恐怕也只有袁能从他岳父那里知道。而袁是缄口不言的,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李德志说解放后张做了高官确实对袁很提携,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到了K大又把袁要过来当了自己的副手。不知底细的人都会认为他们是最亲密无间的战友,实际上张是通过这种方式将袁牢牢控制住,然后再寻找机会将其一棍子打死。果然就在反右运动中找到了这个机会,将袁打成了右派自己又得到一个“坚持党性不徇私情”的美名,可谓是一箭双雕。当时听了李德志这一“新奇”说法我似乎悟出了政治的“玄妙与深奥”,同时在心灵中也撤销了那份挥之不去的歉疚。在“丰监”的每次放风我都多看袁光几眼,每看一次这个“牺牲品”都使我的心灵感到震撼与悲哀。

在“丰监”的另一桩难忘事是又见到了孝子,这遭叫他孝子而不叫邹场长是因为他也成了犯人。当看守将他从门外推进了监舍,我惊讶得差一点喊出声来。他装着不认识我,我也不敢上前与他相认。我只是在心里想,孝子终归是孝子,又一次混进犯人堆里当起了内线。这么想心里着实很悲哀,也很无奈。当然已知底细的我不会再上他当,你当你的内线,我当我的犯人,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却没有井水不犯河水的事,在“陌生”了数天后他终于凑到我身边,悄悄问我怎么进了丰城监狱。听他的口音似乎并不知道我被抓的详情,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对他多说,我只是说现在革命的形势发展很快,无论被抓被放都是革命的需要。大概他从我这半生不熟的“新时代话语”中听出了对他的戒备,他苦笑笑说道,老周我和你交个实底,这次我不是充当内线,而是一个真正的犯人,和你一样的。我一怔,我确实没想到这一层。但也不敢轻信,问句:怎么会是这样呢?他摇摇头,说老周确如你说革命形势发展很快,稍不注意就会被革命的车轮碾得粉碎。我犯了路线错误,我罪有应得。我没吭声。过会他又压低声音说,老周我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的未婚妻作古了。开始我一怔,大概是一下子没理清“作古了”这个概念,翻眼看着孝子问,你说什么?我说你未婚妻死了。我听清了,也明白了。心口立刻像捅进去一把刀,又一下一下地刺着绞着,全身反射出一种无以复加的疼痛。说心里话,这个消息并不使我吃惊。事实上这许多年特别是前不久在晋城监狱探视过冯俐后我一直恐惧地拒斥着这个消息,它像一个隐于冥冥中的恶魔,今天终于降临了。这一刹我觉得我自己也死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我问孝子冯俐是怎么死的,但话出口我就后悔了,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一个三十来岁的人作了“古”,又会是怎样一种死法呢?果然孝子跟上的话就证实了,说她被枪毙了。一定是我的样子使孝子惊骇,他拍拍我的头说道,老周清醒些清醒些,要挺住啊,一定要挺住,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知道他所说“以后的日子”指的是什么。可是冯俐死了,我还有什么以后的日子?全毁了,一切都随着冯俐的消失而消失。孝子又说,老周现在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愈来愈激烈,整个社会都动荡起来,无论是你是我都要有心理准备,我哼了声问什么心理准备。他说不要期望在短时间内能获得自由,要安心继续服刑。我不再说什么,也不想听他鼓噪下去,然而不知怎的却想起在清水塘农场一个宣称会算命的姓曹的犯人说过的一番话。在给我们一伙人拆过八字之后,他称李戍孟、俞峰华是火命,水克火,要见水而避。说我和李德志是金命,火克金,要见火而避。当时并不太信,只当他是胡蒙。现在看来,李戍孟、俞峰华的事倒真叫他言中,两人都死于水中。而被曹算定为金命的我和李德志,尽管仍还在苟延残喘,最终怕也是“火”劫难逃啊。

我们将继续在“狱火”中无休止地烧炼,直到某一天被烧死,化为灰烬。想想度过的九年“峥嵘”岁月,我还真期望这一天能早早地到来,走向那个被李宗伦描绘为“鸟语花香、美妙无比”的“了”处。然而怕只怕劫数未尽,大限未至,苦难遥遥无期……

(后来的事情真的让孝子不幸而言中,已刑满的我的劳改生涯仍无休无止地延续下去,一直延续到一九七九年,前后历时二十二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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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无论怎么说,我们五七人的故事总算有一个“光明的尾巴”,绝大多数被认定“扩大”了,予以“改正”。“改正”后政府也尽可能让我们这些所谓“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各得其所。当然这其中的许多事情也是难以言喻的,也让人啼笑皆非。比如我们K大自称为“持不同政见者”、“真右派”且二十年来一直拒绝思想改造的高云纯被“改正”了,而S大那位始终以革命者自居也并非对新社会心有敌意的田野却没有被“改正”,将右派帽子保留下来。

只是这类颇具荒诞意味儿的事例已不再会让我们发出声音,由此而说,谁能说改造没有成效?

七九年为办理“改正”事宜我来到K大。这时我已年近半百。岁月悠悠我尚能记得当年离校时发的誓言:我一定要回来,而且从押解我出去的西校门回来。所以能记得我想可能缘于离开时的心情过于激愤。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我的心情竟然十分的平静,没有不平的愤慨,也没有漫长劳改岁月一直充填于胸的屈辱,没有这些,有的只是一丝淡淡的哀伤,抑或是这一点点的悲愤也不当有,因为紧接便发生了一件颇具喜剧意味儿的事:在校园走时我突然发现迎面走来我的一个同班女同学,高高的个子、眉目俊秀,梳一条长长的发辫。我冲她叫声:陶燕。不料这女生不仅不应声,倒出现一副惊讶的模样。我赶紧说陶燕你咋啦,我是周文祥啊。这女生说老先生你认错人了,陶燕是我的妈妈。啊,我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头脑也立刻清醒了。原来我把陶燕的女儿当成了当年的陶燕,我坠入了时空隧道,一下子倒回去四分之一个世纪。发生这等荒唐事,说起来让人难以相信。老了,老了,在劳改农场我曾未觉得自己老,在经历了刚才这一幕后一下子觉得自己老了。青春不再了。这时我感到一种真正的悲哀,为自己的这一生。

当然狱友们总还是有机会(如校庆等)聚会见面的,关系亲密的也时常有一些走动。见面都还保持着在劳改农场时相互交换信息的习惯,只是现在的信息已不再是“某某人被关小号了”、“某某人逃跑被打死了”、“某某人自杀了”、“某某人服刑期满了”之类,而换成“某某人回校工作了”、“某某人找了个寡妇结婚了”以及“某某人病逝了”等等。信息的不同自然证明了处境的不同。“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从劳改农场回到社会的确是换了人间。感触是很多的,即使说出来局外人也难以理解。

说到我自己,自然首先须从我始终深爱着的冯俐说起——一九八二年春节过后,趁学校开学前的一段时间我到晋城,这时冯俐离世已有十五年光阴(冯俐若能活着业已到了刑期)。可以说晋城之行成了我“改正”后这若干年的一块心病。每当假期到来之际我便迫不及待想赶到那里,而当真要起程时却又打了退堂鼓。坦白地说,我惧怕晋城,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恐惧。每当眼前出现那座被雪尘弥漫着的“晋监”,我便如同掉进冰窟窿一般浑身冰冷。当然意识中我也清楚晋城必定是我的再访之地,不可逃避。去是迟早的事,却未料到一拖就是四五年。

相同的季节,晋城也如同上次那般被风雪所迷漫。还有“晋监”,一切都竟然未变。接待我的仍是当年那位段监狱长,他看上去老了许多。露在警帽外面的鬓角像撒了一层盐,也胖了许多,腹部裹在大号警服里,看上去有些腆。有句话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概人老了也是类似的情况。段监狱长对我的态度十分和蔼,先询问了我的一些状况,接着便谈到了冯俐。

他说冯俐的事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惋惜,她的死不是狱方的初衷。他说晋监后来进驻了革命造反派,造反派查看过所有犯人的案卷后,认为冯俐是死不悔改的反动派。并认定狱方心慈手软,犯了右倾机会主义错误。最后由他们做主将冯俐处死。段监狱长说话时我一直沉默无语,因为我知道人死了说什么都属多余。等段监狱长住口后我问冯俐还留下什么遗物没有。段监狱长说遗物早已被她的家人取走。这倒是确实的,一九八○年去上海见到冯俐母亲,她曾谈及冯俐死后她赶往晋城为女儿善后。我又对段监狱长说我听说冯俐执行后被剪下一绺头发,不知是否有这回事?段监狱长说他不清楚是否有剪下头发一说。又说按惯例对女犯应该是这样,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造反派操作,他们又不懂司法方面的事。我又问狱方是不是一无所知。他说完全不知情。我心想这个问题再追问下去段监狱长也不会改口了,便作罢。我又说上次接见冯俐曾对我说她在狱中写了不少文字,这个当时在场的人员也都听见了,我希望能把她的这些遗文交给我,冯俐嘱托我替她搜集起来出一本书。我说现在冯俐已经平反昭雪,她生前的愿望应该得到实现。段监狱长沉吟片刻,说冯俐确实写了许多文字,但犯人在押期间写的任何文字都须入档,而一旦入了档就不能随便拿出去了。段监狱长的话使我想到那句“一字入公门,十牛拉不出”的话,也就明白段监狱长所说并非虚妄之词。于是我便退而求其次,要求狱方能把我说的这部分文档借出来看看,我抄一份带回即可。段监狱长听罢摇了摇头,说很抱歉,我们无法满足你的要求。我问为什么?他说这样同样不符合保密规定。这时一股火气冲上我的头顶,我想咆哮,我想质问他这是些什么劳什子规定,规定能像橡皮那样擦去纸上所有的字迹吗?规定能像石灰水那样将污秽的墙壁涂改成白亮亮的吗?但我终于还是忍住了,没让胸中的火焰喷发出来(从这一点也可见出改造在我身上产生的功效)。我只是在心中悲哀地想,看来冯俐是有先见之明的,她定然清楚她的书出版无望,因此才交给我那本张张都是白页的无字书。

痛楚中我不由又想到从我手中失落出去的李戍孟的书。一九八○年暑假我曾专程去我乐岭农场找过那个姓董的二劳改,但那时他已举家离开了农场,去向不知,让他保管的书稿也就这么失落无踪了。当时站在董二劳改那破败的泥屋前面,我久久地像失落了魂灵般默立着,惆怅中我不由又想起那句“每一座坟墓里都埋着一本书”的话。

此情此景我才真正地体会出这句话所蕴含的全部意义。李戍孟的书被埋葬,冯俐的文字无法成书(又何尝不是被埋葬),我真的觉得自己无法面对他俩的在天之灵。差不多也就是在这一刻,我冷丁生出一种“补白”的欲念,尽管我十分清楚这桩事完成起来会多么的艰难。

说到晋城之行还须提及一件意外的事,离去时我提着包在覆雪的月台上小心翼翼行走,一晃眼我看见迎面走来的一个中年女性十分面熟。她穿一身淡灰色袍状羽绒服,头上围一条同样是灰绸子的围巾,被围巾裹绕着的面繢秀美而白皙。见过的,她是谁?我的头脑快速运转,正待要擦肩而过时我脱口呼出一声“王妃”。这声呼就犹同一阵突然袭来的寒风令那女子浑身打了个战,同时立得定定的,两眼惊惧地盯着我。她这副模样使我明白我喊得没有错,同时我也明白自己刚才的一声呼是多么的冒昧与失礼。我赶紧说声对不起。接着又自报家门,说我姓周,叫周文祥。她仍然充满惊惧的眼光证明了她并未将我对上号。我又说记得吗,我乐岭,我是张撰的朋友周文祥。这时我从她变化的表情上看出她记起了我。果然她开口道:你是周……张撰说起过你。我点点头。她又说可我没见过你。我说我见过你,五一节演出,《白毛女》,女声小合唱《我们的田野》还有一根绳。她点点头,说记得的。我说那不久你走了,没过多久张撰也走了。她没吱声,垂下了头。我问道,你知道张撰的下落吗?我一直想与他联系的。她仍然不吱声,眼泪却从眼窝里涌出来,一滴一滴溅落在脚下的雪地上。我的心一阵发紧,心想张撰怎么啦?有不测?还是他们分开后没有聚合?这时我冷丁想起张撰对我说过的他与王妃约定的联系方式,那方式确实奇特而智慧(张撰的说法)。我问王妃道,你们分开后见没见过面呢?王妃摇摇头说,我没有见到他。我说怎么会这样,你们约定的联系方式是万无一失的。王妃叹口气,又摇了摇头,然后以极其简约的话诉说了后来的事。

她说她离开我乐岭是无奈的,那老干部把她接到家里先让她做保姆,后来他老婆去世了就正式娶了她,再后来老干部也去世了,这时就到了一九八○年。她办完丧事后便匆匆赶到北京去赴约,走进那家邮电局询问有没有没投递出去的“王妃收”的信件。居然找到了,厚厚的一大摞。邮电局的人说这些无法投递的信件很有趣,每封信的背面都画有一幅画,有人物有风景,很艺术。即使投递不出去也没舍得丢,保存着。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就不再有信来。邮电局的人说完十分好奇地问,你的真名就叫王妃吗?她也不晓得为何竟点了点头。邮电局的人又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叫王妃可是名副其实哩。她便不再作答,赶紧从众多信件中查找出日期最近的一封,邮戳上的时间是一九七九年十月二十日,发信地址是S省永乐县群众艺术馆。捧着这封信她失声痛哭起来,也不怕当着邮电局那么多人的面。三天之后她便来到了张撰所在的地方,那是一座被风沙弥漫着的小城,大街上几乎见不到一棵树。她找到了县群众艺术馆。她说那一刹她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疯女人,一踏进艺术馆大院便高声呼唤张撰的名字,一声连一声地呼唤。闻声从各屋拥出很多人,里面却没有张撰。她仍然大声呼叫,张撰呢?张撰在哪儿?一个人说张撰去世了,你是谁?又一个补充说已经一年多了,你是他什么人?她说到现在她还感到奇怪,闻听张撰的死讯她竟然没怎么吃惊,也没哭,只是怔了一会儿便离开了那个张撰“改正”后工作的地方。她说也许是信件中断这一事实早在她潜意识中投进了不祥的阴影,一进院便高呼张撰其名不过是意欲驱逐内心中的恐惧。她可悲的永乐县之行只是落实张撰的死。

她说毕这个过程泪水又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哽咽说道,我对不住张撰。我欠他的情,欠得太多太多,可已经无法偿还了,永远也没有机会偿还了。说到这儿她用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里往地下落。这时我头脑中跳出“悲痛欲绝”四个字。是的,不如此王妃断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哭泣不止。我心里也泛起一阵酸楚,待稳定了一下情绪对她说,张撰是在期待爱情、期待新生活中离开了这个世界,应该说他是幸福的。要知道许多五七人是远不及的。我这么说并非是廉价的安慰,而是一个失爱的人真切的内心感受。不过我的话却也起到了某种宽慰的作用,王妃渐渐止住抽泣,从脸上移开手,用泪眼望着我说,张撰在信里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他是他们艺术馆最幸福的人,他说即使等不到与我团聚的那一天,他也能含笑而去,因为他心里装着真实而甜蜜的爱。她停停又说,我想张撰写最后几封信时就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因此才极力安慰我。他说他是在我乐岭认识并爱上了我,又在永乐县等待着与我的团聚,这两个带乐字的地方,不正昭示出他的人生注定会其乐融融其乐无穷吗?

王妃说这话的时候,我眼前便浮现出张撰总是荡着笑意的弥勒佛似的圆脸,我想也许是他想通过自己的笑来禅释他的“美无所不在”的理论吧。也许是这样的。他和王妃的爱情尽管以悲剧结束,但却是很美很美的。为什么不可以这么认为呢?

陡然响起的广播声使我和王妃同时从往事的遐想中回到现实。广播说那列西行的火车很快便要开出。王妃慌慌张张伸出手与我道别,之后急急匆匆向月台前方奔去。我没有动,静静凝望着她那裹着长羽绒服的俏丽身影,直到这身影在一节车厢的门口消失。接下去便是在电影中已司空见惯的镜头:主人公(王妃)刚刚登上火车,火车便缓缓向前开动。望着巨如蟒蛇般向前蠕动的列车,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一个严重的错失,没有向王妃索要她的联络地址。这意味着这次与王妃分别后再也不会有重逢的机会,想到这里便感到无限的失落与忧伤。尽管我也晓得这意想多少有些没来由。这时渐渐加速的列车已经驶离月台,被车身卷起的风拂起了月台上一层厚厚的积雪,雪尘又立即将整个月台弥漫住,我只觉满眼都是茫茫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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